九

　　这个港湾是东海边上的一个大港，叫象山港。它弯弯曲曲深入浙东大陆的一角，宛延经过四五个县，也是四明山和天台山脉的出水港。
　　四明山和天台山的山水终年不断滚滚地向象山港流淌着，一部分流到皎口水库、四明水库、亭下湖水库里去灌溉农田和东海城里人们的饮水，下大雨时一部分就直接流到象山港里。其实就是让人类饮用过的水，最终变成蒸气和污水也排送到甬港和象山港里。当夏天下暴雨时，山洪大发，江水就更加湍急。这条弯弯曲曲的江湾，给当地渔民带来了各种鱼类，和在海涂上生长出蜻子毛蚶的各种鲜美的贝类供应沿江人民美食，也给当地渔民带来了丰厚的经济收入。
　　特别是每年在农历四五月份的这时候，有一种特殊的鱼，两头尖，中间长扁圆形的像个织布的梭子，叫马更鱼。它从千里迢迢的黄海游过来，来到这里东海边上的象山港里来兜咸淡水喝。这喝了咸淡水的马更鱼长得很快，而且味道特别鲜美，于是这一带的渔民，每年四五月份，就下了许多只小渔船，日夜来到江里捕捉马更鱼。由于它的肉质厚实鲜美，价钱很高，刚上市时有时可卖几十元一斤，所以捕捞马更鱼的人很多。
　　捕马更鱼的船只是近海作业的小渔船，和到深海里捕鱼的船不同。到大海、深海去捕鱼要用大船，用机器操作，一网就是几千斤甚至上万斤，一般都是用轮机的大渔船。在象山港上捕鱼，因为港里风浪较小，一般都是些小船。捕捞马更鱼的船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只小木船，它比一般的农用船还要小。它是用橹摇着的，捕鱼的工具就只有一张长长的尼龙丝网。捕捞马更鱼的船一般就两个人，里面有三四个舱室，两头舱室小，中间舱室比较长一些。那船都是在船艄的横档上装个凸形的橹铢，把橹杖中间的一个圆形孔穴套在橹株上，摇船的人只要一左一右摇动着橹杖，那左右斜切进水里的橹板就能在水中左一下右一下推着小船向前行驶。前面一个人盘腿坐在船头上撒网，船头摆一只罩着玻璃灯罩和铁框架的马灯，也叫风灯光。一个人摇船，一个人撒网。
　　这种小渔船有夫妻一道的，有父子一道的，有兄弟一道的，有父女一道的。这马更鱼大概白天怕光它不大到水面上来，到了晚上它就会游到水上层来。所以捕捞马更鱼一般都在夜间作业。捕鱼人在江面上把网撒下去兜成一个长远形的大圈子，好像放了一圈篱笆。有时渔人还在后艄敲打着一块木板发出“咚咚咚”的响声，这是让水中的鱼惊慌地到处乱游钻到网上来。过一会就把网收上来，那来兜咸淡水吃的马更鱼就钩在尼龙网眼里再也逃不掉了，渔人把扎在网里的几斤重的马更鱼捞上来扔到船舱里。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捕获几十条，运气差一天也能捕获四五条。由于马更鱼个头大，价钱高，所以捕马更鱼季节渔民收入也较高。这种小渔船在一般天气下是安全的，但是突遇暴风也会翻船。有几年也曾听到过在港湾捕鱼翻船死了人的。但这样的年月很少。总是太平日子多。
　　这几天天气很好，海面上没有什么风浪，这时正是五更时候，吴起路飘浮过去的星星点点的江面上，此刻正有好几只小渔船在那里捕马更鱼。当乘着吴起路那堆飘浮物飘到最近的一只小渔船旁时。可以看清渔船上有着一男一女两个捕鱼的人，藉着微亮的船头上那只马灯灯光亮我们可以看到，摇船的是一个扎着辫子的年轻姑娘，撒网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渔父。这时父亲盘腿坐在船头，他的手只管向右一下一下地向江里撒网。女儿只顾站在船后艄，左手握橹，右手抓着橹绳，两只手一前一后地节奏很快地使劲摇动着，使橹杖在水里不断地一左一右地推船前进。今天他们已经捕了七八条五六斤重的马更鱼了，所以他们很高兴。摇船的姑娘还轻轻地哼着渔歌，她吱嘎吱嘎地摇着愉快地望着父亲撒网。
　　忽然她惊叫一声，藉着船上点着的那只黄亮色风灯灯光看见江面上飘过来一堆什么东西，大声对她父亲说：“哎，阿爸，你看这是什么？”在他们前面此时飘来一堆杂草丛生的东西。
　　“啊……”渔父一面仍不停地撒着网，一面抬头向女儿指点着的前方江面上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见前面江面上有一堆飘浮物过来。
　　“可能又是上游汆过来的水草。让开它一点，不要碰着我们网就好。”渔父依旧撒着他的网不经意地说。
　　渔姑望着那突出在水面的很高的飘浮物说：“不对，现在是涨朝，这东西从外海汆进来的。”
　　渔父边撒网边说：“管它是从什么地方汆来的，避开它一点就是了。”
　　“阿爸，从外海汆来怎么也有水草样的东西？照例水草应该从江河上汆下来的？”
　　渔父说：“这东西本来是从江上汆下来的，碰到涨潮它又汆回来了。”
　　“哦。”女儿说，“草上面高高的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她一面吱咕吱咕地摇着船，一面关心地注视着那堆飘浮物。
　　“顾它是什么东西，尽量避开它。”渔父一面撒网一面对女儿说。
　　“阿爸，上面好像有个人……”女儿一面摇船一面望着那飘浮物上混沌的物影说。
　　“是个人？”这下子渔父也仔细地看了，但他手中依旧撒着网，“这是从啥地方汆过来的？”
　　借着微弱的风灯灯光。那姑娘抬起头来往那飘浮物看得仔细一些。
　　“阿爸，你看，那上面像不像一个人伏着，上面一个黑黑的头，你看前面好像还伸着两只手？”父亲一听女儿说是人，他也重往那上面打量。“哦……那你把橹扳两下，摇过去看看它到底是人还是什么。”
　　“嗳，嗳。”姑娘使劲摇着，那渔船就哗哗地向那飘浮物靠近。看看船靠近了那飘浮物，渔父提起红黄色的风灯朝江面照看，见那蓬蓬松松的有许多水草的飘浮物上果然有一个似人的物体伏在上面，他吃了一惊，低声怔惧地叫女儿：“海英，靠近一点看看……”
　　女儿把船摇向靠近黑漆漆的飘浮物，渔父叫女儿：“海英，你仔细看看……”
　　“是人！是人！”离飘浮物越近越看得清楚了，海英看着那俯伏在飘浮物上的人惊叫起来。
　　渔船越靠近那飘浮物两个人的心越激动。渔父想如果真是人，这究竟是活人呢还是死人？别是一个面孔肿胀被鱼吃得缺耳朵少鼻子的刮在飘浮物上的一具浮尸啊！以前他曾在海上看见过一个浮尸。黑丛丛从江面上浮过来一个头发样的飘浮物，有人拿根竹杠，往那黑色头发样的东西一挺，伸上来一个被海水浸得发白的死人。后来村里人把它拖上来，贴了布告招领，也没有人来领。派出所到处打电话也找不到他的亲属，后来只得找几个人把它埋到山上去。这会他们要是也碰上一个浮尸呢？你不顾他，心里过不去，如果把它捞上岸又得告诉当地派出所去招领。如若没人来领，你还得想办法把它葬到山里去，那可是件麻烦事。
　　当他们把那堆载着人的飘浮物拨到船边，老渔夫大胆地用手去触摸一下水草上伏着的那只紧紧抓着飘浮物上的一块木板的手，那手由于被海水长期浸泡皮肤变得皱皱的，但感到那只手冰冷，他觉得那多半是死人，他害怕地惊了一下。他把风灯再靠近一点照看，见那是头发乌黑，身上只穿着乳白色棉毛衫裤的后生的身体。虽然这刻上这脸面因长时期被海水浸泡变得灰白，但是看那高高的额头挺直的鼻子，还是一个很好看的后生，这后生不知是什么原因会落在海里？是捕鱼时船翻了掉下水的？看他长得白白嫩嫩不像是个渔民。那么是从大轮船上掉下来的？轮船一般都有安全装置，不会轻易掉下海的。那么是跳海自杀的？自杀跳海他就应该不会这么珍惜生命了，跳到海里还这么紧紧地抓住飘浮物不放？
　　一时他也想不到这人为什么落海的。现在他们看到他了，他感到这样年轻的人果真死了，真是太可惜了。也可能是他没有儿子，现在见到一个大男孩喜欢的吧。渔父动了恻隐之心，马上用手指去试试他鼻孔下有没有气。他把手指伸到他鼻下，感到有点热温温的，这人好像还没有死；又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坚硬的额头却是冰冷的。这人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一时还搞不清。他怜悯地对女儿说：“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与其推开了事，让他再飘到大海里去宁可救不活也要把他捞上来。海英，快！快把他扛上来！估计他是冻僵了。说不定还能活过来。来！海英，你帮我一块来扛！把他扛到船上来再说。”
　　“嗳！”海英听爸说有可能还活着很高兴，她听话地把橹杖拉上来搁在船上，爬到中舱来，她看着这个漂亮的后生这样苍白而衰弱，也顿生怜悯之心，心里说：多年轻的一个后生呀，如果死了，不知他爸妈会多么难过，但愿他能活过来。所以父亲叫她来做帮手，她高兴地应着立即就爬过来帮忙。渔父边扒拉着那后生的身体小心嘱咐女儿：“你把船稳住，我先把他上身拉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