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个大浪泼来，他又被强呛进一口海水，被强咽到喉咙里去，他咳呛了一声，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沉。下面只剩下一条腿蹬水，一条腿在水下拖着，但两臂仍旧用力地划着，但身体越来越撑不住了，他对亲人们说：“亲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哥哥妹妹，敬爱的师傅和工友们，再见了！永别了！愿你们幸福！愿你们快乐……”
　　但是他忽然感到十分伤心，他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才活到二十六岁，就这样结束了。假如可活，他现在还想活下去。活着到底还是美好的，生活还是有乐趣的。此刻他怀念起工厂怀念起车间来。怀念起师傅和工友们来。怀念起那达达地响的机舱里的柴油机舱来。现在感到在那庞大的机舱里和师傅与工友们一起轰轰响地开柴油机试车，乘着自己与工友们一起安装的大轮船在大海上试航，在船上的餐厅里热热闹闹地吃饭，都是多么的有趣和幸福的事。就是在厂里抄写黑板报，在班组里读报，给厂里的幼儿园修理玩具现在想来也感到都是那么的美好。可是这么美好的生活和幸福再也享受不到了……
　　此刻，他更怀念起已经年老的父母亲和哥哥妹妹来。出来已经好几天了，自上星期一来厂上班离开父母和妹妹都已经有一星期了。本来五一放假，明天就可以回去一起和他们过节了，哥哥带着嫂嫂和侄儿们也都会来家里。父母家里虽小，但一家在节日相聚，也是很热闹很快乐。大家一起围坐着那张大圆桌吃马更鱼吃粽子喝雄黄酒，人间是多么的美好啊！可是现在我再也回不到人间了，再看不到他们了，看不到父母，看不到小妹，看不到哥哥嫂嫂和活泼可爱的小侄子和小侄女了，看不到家里和厂里的亲朋好友们了。现在他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辈子他是永远也无法回去了。他离开人间了，永远看不到他们了。
　　他现在懊悔临离开上海时不应该给父母写信，把信投到上海十六铺马头的邮筒里。像写给车间支书那样，写好不寄出就好了。他估计这封信三天就能到他父母手里了。当他们收到我这封信后，爸妈妹妹看了将会多么伤心！他不应该自己死了还叫父母和哥哥妹妹这么难过的。自己活着没有孝敬他们，临末了还叫他们为自己伤心。他写这封有什么意义！说明自己死的原委吗？没有必要。对桂珠与翠香的父母等人提出非议？有什么用！而且对她们来说是毫无影响。非议社会？
　　新社会对他不薄，让他当工人，进国营工厂，够好的了。大家不都生活好好的吗？自己找不到女朋友能怪社会吗？只能说明自己无能。自己感到做了一些傻事，自己感到是个多余的人，自己觉得活着没有意思，那么自己悄悄地走了就是了。现在他感到他是多么的傻多么的不应该呀。自己走了为什么还要写什么信呢？接到他的信会叫他们心里多么难受呢？
　　又一个小山一般的大浪哗地一声泼来，他又呛了几口海水，鼻腔和脑子仿佛又有许多针在剌地难受，他已经游得没有一点力气了。他的左腿也开始抽筋了，双腿已经不会蹬水了，手臂也划得发酸划不动水了。身体在渐渐下沉，他很快就要沉下去了。咸涩的海水已经浸到嘴巴，浸到鼻子，浸到眼睛了。他不时地本能地吐着海水，把头使劲地往上抬，但他感到头越来越抬不起来，身体越来越重越来撑不住了。别了……大海……别了……人间，别了……爸爸妈妈哥哥妹妹！别了，师傅。别了我的工友们！别了……这美好的人间，我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这时一个小山一样的大浪向他泼来，他又被强灌了一大口咸涩的海水，肚子也快被海水灌饱了，脑袋也被灌昏了，他感到自己已经要沉下去了。
　　这时发觉得有个什么东西碰了他一下手臂，他以为是一条大鱼发现了他，他吓了一跳。他害怕大鱼会来吃他，除了淹死还要再受被大沙鱼啄咬的伤痛，太不应该了。他在试航时听水手长说过海洋里的沙鱼会吃人。他在试航时在海上看见过大沙鱼，露着黑黑的背脊和高高翘起的尾巴的大沙鱼在海面上飞快地游动。刚才碰他一下是不是就是大沙鱼？可是他抬起头来向左右海面上看看，附近没有很大水花，只有一个高出水面的什么物体，发现它没有那么灵活，好像不是鱼类。
　　他感到奇怪，这是什么东西？抬眼看去，上面有水草样杂七杂八的东西。好像是飘浮在水上的一堆垃圾。要是在岸上，谁会去碰那肮脏的垃圾，但是在现在，人在大海里快沉下去了的时候，就是看见一堆草也是好的，兴许能救他的命。他探手向碰他身子的那东西去触了一下，感到软绵绵的，一点也不扎手。他发现那确是个露出在水面上的飘浮物，它在他身旁时近时远地飘浮着。求生的本能使他向那飘浮物游过去。他游过去伸手往那飘浮物一摸，上面是水草下面好像是一块塑料泡沫样的东西，再摸摸旁边好像还有一些木头。他在船厂码头和江边看见过这种飘浮物。每逢下暴雨之后，江面上常常有这种大堆的水草和木头泡沫塑料等杂七杂八的飘浮物从向上游飘浮下来。那是上游的人们不经意地扔在江滩上的或被风吹折的树木等杂物，待海水涨潮时，它就飘到江上来。现在他碰到的可能就是这种从什么地方飘下来水草木头和塑料泡沫混缠在一起的飘浮物。
　　他一阵高兴，就伸手去抓那飘浮物。呵，他抓住它们感到他身体不动也不会沉下去了。他双手抓住它两腿不动全身靠着它试试它会不会沉下去？他靠上去后沉了一下又向上浮起来。那飘浮物有一张吃饭桌那么大。为了减少体力他就试着攀爬上去，试试它能不能带动他。他慢慢地爬上去。当他整个身体扒上去时这块巨大的飘浮物突然沉去了，他的嘴鼻又浸到海水里了，感到他要和它一起沉下海底去了。他好不失望。不想沉下一会它又浮了起来。只是那飘浮物吃水深了一点，却再没有沉下去。它能带得动他！他于是爬到它的中间一点，这下子他的身体就不会沉下去了，真上救命稻草！不，是救命的飘浮物！他感谢老天，在他生命行将灭亡的时候，在他快要沉下去死了的时候，老天爷给他送来了诺亚方舟，这堆救命的飘浮物。
　　他的命不该绝。那飘浮物就像一只小小的筏子。是一块丢弃的很大一块泡沫塑料和河道上飘下来的木头和水草等杂物，在江河的激流冲击下，在旋涡中使它们互相绞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水流冲不开，浪也打不散的飘浮堆。江河里这种飘浮堆很多。但能救人的可能千年才有这一回。现在这个跳海而已经后悔了的人就伏在这个很大的飘浮堆上。现在他就在它上面卷伏着，他的双手牢牢地抓住它们。他想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这下子他就不用力气划水了。虽然他不知道它是不是能飘到岸边或碰到船只，但是至少眼前他是不会沉下去了，不会死了。他看它飘到什么地方去吧，能飘到什么地方就什么地方吧，就是飘到外国去总也比死了的好。终然飘不到陆地，就在海里飘过不停再死了也能延长一点时间地死。
　　现在这个飘浮物载着他在大风大浪中载浮载沉地随波逐浪地飘浮着。涨潮了它向海岸飘去，平潮时，它缓慢地在就地的海面上打转，退潮了它又向远海飘去。再涨潮时它又向海岸飘回来，潮涨潮落，随着潮汛的大小，远远近近上上下下地飘浮着，也不知道它会飘浮到什么地方去。他希望它能飘到岸边去，如果有人发现他就大叫着救命，人们会把他救上去。但现在只能随波逐流，没有方向，因为他也看不见方向，那只好由它去了。但一时死是不会死了。他抽筋的双腿和划得发酸的双手暂时得到了休息。他现在不用力气划水了身体轻松多了，双手紧紧地抓着飘浮物上的一根大木块不让自己滑下水里去。
　　由于跳下大海后不时的挣扎和游动游得太劳累了，他现在感到又饿又累又冷。他顺手在飘浮物上摘点水胡卢似的水草来吃，这水胡卢估计也是发大水时从上游河道里冲下来的。这东西大跃进年代是喂猪的，不好吃，但再不好吃，现在饿极了也得吃。吃了几朵水胡卢补充了一些维生素C和水分，他感到精神好多了，一会他就伏在飘浮物上疲倦地昏睡过去。
　　不久海水又涨潮了，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个飘浮物在大海上随着海水的潮流载浮载沉地向上游飘去。就这样他伏在那像一个大蘑菇一样的飘浮物上飘呀飘的，也不知飘了多长时间，饿了就摘点飘浮物上的水胡卢嚼着吞咽下去，累了就闭上眼睛睡一会。但是不管醒着或睡着他的手总是紧紧地抓着那根大木头不放。飘得天亮了又暗了，暗了又亮了，这个飘浮物载浮载沉地载着他也不知飘了多长时间，飘了多长路途。后来那飘浮物在又一次涨潮时载着他随着潮水飘进了一个江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