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吴起路是在清溪水库边长大的，自小学会了游泳，水性很好，他跳下海后，风浪虽大一时并没有把他淹死。
　　当他从七八米高的船舷上跳下大海去的瞬间，由于从高空落下去的冲力，当时使他一下子钻进大海的浪涛里往海底沉了沉，只喝了几口海水。一会海水的巨大浮力，又把他托送到海面上来。他感到海水又冷又咸，气管和肺部被海水呛得非常难受，而且感到由于一时缺氧和鼻子突然受海水的剌激而脑子发痛，像无数根针在脑袋里戳。而暮春的海水还很冷，他在海水里浸了一会已经冷得下巴发抖了。望着黑沉沉无边无际的大海，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必死无疑了。
　　这本是他跳海的目的。但是现在他投进了大海，看到大海是这样的可怕，又是这样的寒冷，想淹死还要经过这么的艰苦的历程，要这么难受，他感到跳海自杀的这条路走错了。他原以为跳下去一喝进海水就会被海水窒息，就不知不觉地死了。他在船厂的江边游过泳，知道海水是咸的，偶然呛一口海水就很难受，海里浪又大，他当时认为跳进海里很快就会淹死的。但是他现在跳下海里一时竟死不了，还要受这样的苦楚。这还是电击或上吊的好。
　　他打算自杀时，曾想过好几种方法自杀：他曾想夜里在寝室或在家里，拉一路单相220伏的电线，把零线预先系在脚指头上，然后再把一根火线碰触赤裸的胸脯，让电流从心脏通过脚指头构成回路，用电击心脏来死；也想过在厂里的集体宿舍里，夜里乘大家睡熟的时候，在门背后挂个铁钩，用根绳子挂在钩子上，双脚停在小板凳上，脑袋套上绳子后，踢掉凳子上吊自杀。但当时他都考虑死在厂里或家里，遗体一时没法消失，都会使厂里的人和家里的人惊吓和受剌激，影响不好。
　　在这之前厂里曾自杀过一个人，那人是怀了忧郁症自杀的，死在宿舍里，他就是在宿舍的门背后在夜里用一条铁丝套上自杀的，当时震动了全厂，这间宿舍的都不敢住人。因此他不选择死在厂里，就选择投海自杀。他参加过试航，见黑夜里大海一片漆黑无边无际，投到海里必死无疑。投到海里，不但没人看见，遗体也不知去向了，使厂里和家里人从此都见不到他，这就比较干净利率。在自杀之前他想了却自己一个心愿：他要到最想去的地方游玩一下，这就乘轮船到上海来玩。在上海的城隍庙南京路等处玩了一天后，他就乘上轮船在半夜里船到东海大洋时投海……
　　可是他现在投进了海里却一下子不会死。他怪他自己会游泳，水性太好，跳下海里，他的手本能地划起水来，身体沉不下去。没有想到会游泳却成了他想在水里自杀的障碍。要知道会这样，他就不选择投海自杀了……人是多么的奇怪，多么矛盾啊，思想和身体常常无法一致。现在他的思想想死，可是身体却不愿死。身体和思想对抗着，身体要抵抗思想。思想理智地要消灭自己，身体却本能地反抗消灭。思想放弃生命，身体却拉住生命不放。他想沉下去两只手却不自觉地划着水，双脚也配合着弹蹬着，不让身体沉下水去。这真是矛盾啊！要是一点不识水性，跳下去就沉下去了有多好。可是他会游泳，一碰到水，身体就手划脚蹬本能地自己活动起来，浮游起来。思想要下沉，而手脚却使劲划动着不让脑袋和嘴巴侵入苦咸的海水，而现在海水又冷又涩，在海上浮游着，那咸涩的海水不时泼到嘴里来，把眼睛都浸得痛起来。没有想到，想在海里淹死还要经受这样大的苦头，经受这样大的罪孽。早知道会这样他就不来跳海了。
　　但是大海无边无际，巨浪一浪接着一浪，海水又冷又咸，时间一长，他的身体已经抵抗不了思想了。不管身体怎么样的挣扎反抗，过不了多久，手脚就慢慢地不会动了。等累了没有力气了，身体是一定会沉下去的，人终究是要死的了……
　　此刻他突然想起了父母和兄妹，望着黑夜里波浪滔天无边无际的大海，他感到万分恐惧，万分孤独。我要死在这黑漆漆的汪洋大海里了。现在他是自己一个人在海里，并且没人知道他，他是再也回不去了。此刻他后悔了。似乎他现在才想到，他一投进大海，也就投进了死亡。他现在落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再也无法上岸，再也去不了大陆了。
　　人是非常留恋陆地的，试航两天两夜看见大陆的灯火就想回岸上去。怕离海远了回不到家，那微弱的远处海岸线的灯光对航海的人有多大的吸引力啊！但那时他在船里，试航回去就可以回厂回家，可是现在他再也回不到岸上去了，再也回不了工厂，再也见不到父母；再也见不到两个哥哥和还在上高中的小妹了，再也见不到厂里的师傅和工友们了，再也回不到繁华美好的人间。他将被大海处以死刑，他将被大海吞没，他的遗体被大鱼吃掉。他现在感到自己这样死太不应该。他没有犯法，犯什么罪，也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他也没有什么真正过不去的事情。他为什么要自杀呢？他不像海洋渔业公司的范云云，为抵制不正之风，向领导提了些意见，领导不但不听还要整她，她只好以死明志。当然她不跳海也是可以的，一时受点委屈，以后一定会澄清的。她也是一时想不通，以自己跳海向领导抵抗。
　　至于他自己，更不应该了，他没有人逼他，就是婚姻上的一些不顺利，一时找不到对象，结不了婚罢了。结不了婚，那就打一辈子光棍也罢，何必一定要死呢？这人世间没有结过婚的人，一辈子打光棍的多的去了，难道没有老婆就会死人，死不了。回家去看到翠香尴尬，就少回家住在厂里好了。厂里比他大的没有结婚的光棍也有，他的师兄比他大两岁也没有找到对象，有的已经三十多岁也还没有结婚。人家能过我怎么就不能过？他不应该来跳海的。
　　可是现在已经落在这可怕的波浪滔天的大海里是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上不了岸了。这刻上他懊悔也已经晚了。以往参加新船试航，在大海上一两天总能回去的，但现在是再也回不去了。这不是在岸上，一时在深山迷路了多摸些时间总能摸回来。这是大海，在这无际无边大海里没有人能救他。
　　此刻他的嘴巴和鼻子咳呛着吐着咸涩的海水，呵呵地喘息着，他使劲划着海水，两腿使劲地弹伸着，挣扎着，和大海搏斗着和死神搏斗着。尽管被一浪接着一浪的激浪打得伸不出头来喝了一口又一口咸苦的海水，海浪打得他昏头昏脑，但一时还没有沉下去。他的身体仍顽强地抵抗着。
　　正在这时，前面的海上响起轮船的突突的机器声，海面上突然亮了起来，好几支强烈的探照灯光柱划破漆黑的夜空，在海面上来回移动扫照。他看见荣鑫三号客轮过来救他了。“呵，好了，轮船上已经发现他跳海了，他们来救我了，他高兴地迎着轮船开回来的方向拼命划去。但是他在大海里是那么的渺小，他看到探照灯在海面上紧张地来回扫照，却怎么也发现不了他。他大声地呼叫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可是他发出去的嘶哑的声音早被风浪盖没了，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他感到一阵失望。
　　这时又听得轮船边拍拍两声，在大轮船的达达声中又响起咚咚的声音。只见两只救生艇跟着大轮船后面飞快地开过来。“呵，这两只救生艇是来救我的。”他赶快向救生艇开来的方向使劲游过去。大叫着：“我在这里——救命呀——救命啊——我在这里……”但是两只救生艇突突地响着，向着轮船开过的航道左右来回地巡视着，在他游过去的方向开过来开过去，竟也没有发现他。任他拼命大叫也没有听到他。实在，一个人掉在无边无际波浪滔天的大海里，他只是浪涛里一个随波逐流的小黑点。因为在黑夜里，此时海水也是黑的，他的人也是黑的，就是在轮船的面前一时也很难发现他，虽然探照灯的光柱一下一下地在海面上扫射，但这小小的救生艇在浪涛上忽上忽下也难看见他。
　　两只救生艇来回在海面上巡视一下就开回去了。轮船把救生艇吊上以后，也掉头向去的方向拉上最高速度开走了。轮船上的人和救生艇不过是例行公事地倒回来在海面上巡视一下，看看能不能发现一点线索，巡视了一下，看不到明显的人和物体就回去了。这不过是尽一下人道义的形式。到现在为止，在轮船上跳水下去的人还没有听说有救上来的。
　　轮船和两条救生艇都没发现他，他生的希望是一点也没有了。
　　现在他的身体感到更冷，感到那海水真冷，冷得透心彻骨的冷，直冷到他的心里。由于寒冷和疲劳，感到腰身逐渐僵直起来，腿脚蹬水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而且右脚抽筋了，感到那条腿蹬水会痛，腿伸不直了，只剩下一条腿蹬水，身体在逐渐往下沉。一口接一口的海浪泼过来，咽到他口里，又冷又咸的海水呛得他鼻腔和嗓子灼辣辣地难受，身体长时期被咸涩的海水浸泡着也感到非常难受。现他感到肚子也饿了，昨晚在轮船上吃点酒饭早已消化光了。感到头昏脑胀，四肢越来越乏力。而四肢只剩下三肢在活动了，一条腿已不会动了。如果另一条腿也抽筋一点也不会蹬水，那就顷刻沉下去了。“好！”他心里说，“快结束了！风急浪大，我越来越吃不消，这样游着没有多少功夫很快就会沉下去淹死了。”他抬起头来遥望着隐隐约约海岸线上大陆的灯光，犹如另一个世界。
　　他在那个世界里生活了二十六年，像一个梦，后阶段的梦还是个噩梦，虽是做了个噩梦现在却又留恋起来。现在他在这黑沉沉的大海里，他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了，他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学校、生产队、船厂、车间、码头、机舱、美丽的故乡清溪镇、父母兄弟和妹妹，还有师傅、同学和工友，他感到这些亲人和事物都是那么的亲……过去的事情都是那么的美好，他现在就要和他们告别了。此刻他的头脑里还闪过桂珠、玉梅、翠香和鲍时达等形象，“愿你们幸福吧！”他望着大陆微弱的灯光心里酸楚地说，我就这样走了，和你们永别了。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已经跳入苦海，这黑茫茫的苦海果然无边无际，但现在我想回头也回不去了，离岸太远了。
　　这时他坦然地想，死了也好，死了正好，死本来是他投海的目的，他感到走投无路了，活着没有意思了才来投海的。如今目的实现了却又懊悔起来。想再回去也不可能了。反过来说，再回到那个世界去也没有我吴起路的幸福，依旧没有出路，反而被人耻笑。回去干什么呢？就这样死吧，死了就好，一切都好了，一切都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