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负荆请罪

　　宁静一直沉浸在忏悔之中，忽然听到纪玉强的喊声，方从悔恨中醒来。她举腕看看表，时间不早了，便慢慢地站起来，沿着荒芜的山坡小路，吃力地爬上山顶，在纪玉强的陪同下，向宁家坳走去。
　　当他们翻过最后一道山岗，站在村前高高的山坡上，清晰地望见妈妈站在家大门口，但见她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打着阳篷，正向山这边眺望。
　　宁静快步走下山来，老远便向母亲频频招手说：“妈妈！我回来了！您先回屋去吧！”
　　可母亲仿佛没听见，她那过早地佝偻的身板纹丝没动，依然站在那里……
　　宁静走近一看，妈妈双眼饱含着晶莹的泪花。是激动？是伤感？还是哀怨？她明显地哭了。
　　宁静快步上前，一把将妈妈搂在怀里，自己也啜嘤嘤地哭起来……
　　“对不起，妈妈，让您受惊了……”宁静哽咽地说。
　　“好了。回家吧。”母亲亲昵地拍拍女儿的脊背，说着一同走进屋去。
　　其实，在宁静的心里，还有一个人，一直让她放心不下，那就是吴妈。
　　晚饭后，宁静对母亲说：“妈妈，明天我想去看看吴妈。”
　　母亲略有所思地说：“嗯，得去，得去呀！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咱不能……可怎么好意思见人家呢？要不我和你一块去吧！”
　　“您身体不好，还是我自己去吧。要刮要罚我认了……”宁静说完忏悔地低下了头。
　　宁妈拔下发卡，拨了拨昏暗的煤油灯芯，屋里的灯光立刻地亮了起来。可她和女儿坐在炕上，相对无语，暗自长嘘短叹不已……
　　翌日凌晨，东山顶上刚刚泛起鱼肚白，宁静就下得炕来。
　　她洗漱完毕，草草吃了点饭，对母亲说：“妈，我去了。”
　　母亲“嗯”了一声，叮嘱道：“路上小心点。可要早点回来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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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徒步跋涉，枫树岭村终于出现在眼前。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可大山怀抱里的枫树岭村，早已是春意盎然。大街小巷，桃李竞相绽放，那一簇簇鲜艳的杏花，散发出沁人肺腑的芳香。
　　吴家大门敞开着，走在胡同里就看见吴妈正独自坐在院子里。她手拿一根长长的木棍，木棍一头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划拉着；嘴里哼哼着哀怨的小调；她那花白的头发，几天不见全白了；她目光呆滞，两眼通红，仿佛已干涸成了沙漠；耳朵倒是很聪敏，宁静刚一脚跨进大门，她就站了起来：“谁呀？快来吧！”
　　“是我，我是静静呀！阿姨！”
　　“你是宁静？”说着吴妈扔下杆子，两手哆嗦着摸上前来。
　　“阿姨！您的眼睛……您的眼睛怎么了？您看不见我了？”宁静快步跑到她跟前，咕咚一声跪在她脚下，双手紧紧地抱住她的腿，声泪俱下，泣不成声，“阿姨，是我对不起您啊！您……您打我，骂……骂我，我……我都认了，我真的不忍心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啊。呜呜呜呜……”
　　吴妈直立着身子一动没动，她垂下双手，爱抚地摸着宁静的头发，许久，许久。她在想，你哭吧，哭吧！发泄一下内心的悲伤，这是对痛苦最好的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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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她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吴妈才把她拉起来，并喃喃地说：“我这眼睛啊，原来就不好，一上火就这样。起来吧孩子，吴妈不怪你，吴家人都不会怪你的。”说着，吴妈颤颤巍巍地把她拽了起来。
　　宁静站起来，搀扶着吴妈走进屋去。
　　虽说吴妈双目失明了，但她的心依然是那么炙热，那么豁达；她拉着宁静的那双手虽说那么粗糙，但依然传递着一位母亲的赤爱和柔情；她的腰身已不再挺拔，但依然能伸开双臂，用她那母爱的胸怀，给他人以温暖。她在孩子们心中，依然是遮风挡雨的温暖的家；是狂风巨浪里最安全的港湾；也是旅途中最温馨的驿站！
　　吴妈把宁静按坐在炕上，她也紧挨着她坐下，又想起宁静住院的事儿来。她就像明眼人一样，凝望着宁静的脸说：“你这孩子，吴妈得说你几句，怎么能心思那条路？吴妈第一次去医院看你时，你都不醒人事呢，把我吓得呀，腿都软了。以后啊，不许再干这号傻事儿了啊。老天让谁走没法子，哪能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她略一停顿又说，“致远走了不怪你。你喜欢致远也没有错。吴妈虽说老了，可吴妈是过来人，能理解你。正月初二那天啊，致远一听你那么晚才走，他埋怨死我了。说一个女孩子，黑灯瞎火走山路，又是那么遥远，多危险啊。他怪我没把你留住。谁知你走得那么急呢？后来呀，全家人都催他去撵你，送送你。我呀，别的都不后悔，后悔的是一想起他那天中午没吃饭，饿了一天肚子，回来想找点东西吃，说吃点饭再去找你，可我硬是没让他吃，还打了他一巴掌呢。你知道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呀：‘妈——我饿呀！’可谁知道……谁知道他就像生了妈妈的气一样，怎么就再也不回家了呢？一想起这事儿，我肠子都悔青了，就止不住地流眼泪。老天爷也不可怜可怜我这瞎老婆子，让致远快回来。唉！”吴妈长长地叹了口气，擦了擦从她那干涸的“沙漠”深处挤出的几滴眼泪。
　　宁静听了吴妈的讲述，更是伤心不已。她一直在抽泣。
　　“你看看我又守着你唠叨开了，也没给你倒杯水喝。”说完她摸摸索索地欲下炕给宁静倒水。
　　宁静一把拉住吴妈，且看吴妈精神憔悴，孱弱单薄的身躯，顿生悲怜，赶紧滑下炕来说：“阿姨，您歇着吧，我自己来。”
　　“嗯，那好吧，我就喜欢你这样。以后啊，吴妈这里就是你的家，还是随便些好啊。”她说完又忙活起别的活计来。
　　“嗯，以后啊，您就把我当成致远吧，您就是我的亲妈妈。”宁静说。
　　“嗯。好啊！”吴妈又乐得合不拢嘴了。
　　“妈妈，您又在忙啥呢？”宁静马上改口叫了一声“妈妈”，且问道。
　　“这会儿几点了？”吴妈仰着脸和蔼地问。
　　“十点半。”宁静放下水杯，举腕看看表说。
　　“嗯，还不晚。”吴妈又拉起宁静的手委婉地说，“妈妈我呀，馋饺子了。今中午你给妈妈包饺子吃好吗？”她又补充说，“一会儿呀，你娟姐和晓燕也回来吃。”
　　宁静知道吴妈的本意，怕自己拒绝才那样说“自己想吃饺子”的。又听说吴娟姐和晓燕妹妹都回来，便高兴地说：“好呀！妈妈，您在一边指挥，我来干就行了。”
　　宁静毕竟是在家干惯了家务活的孩子，干起活来干练麻利，有板有眼。她边干边想起去年秋天也是在这里，吴妈还风风火火地去菜园子里割韭菜、回来后一起择韭菜、一起包饺子的情景。那时，她正憧憬着与致远……唉！转瞬间，她暗笑自己日想天开，如今倒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甚至成为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她让这个温馨而幸福的家庭变得如此悲凉，她怎能不自责、不愧疚？眼下虽说不是吃韭菜的季节，即是园子里韭菜青青，吴妈也不是那时的吴妈了，她现在走路再也离不开那根长长的探路的杆子了，这不能不让她心酸、让她暗自落泪。
　　饺子在她纷乱的思绪和伤感中很快包完了。吴妈正在烧水。
　　吴娟回来了，晓燕也回来了。
　　伴随着她们一个个忧伤而低沉的寒暄之后，饺子熟了。
　　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子，一门女将围坐在一起正准备吃饭呢，只见晓燕挑一大碗饺子放在一边，双手恭恭敬敬地摆上双筷子，另摆一桶易拉罐青啤酒。言下之意自不言而喻……
　　自从致远哥哥走了以后，她一天三顿饭都是这样。晓燕想让哥哥吃饱，不让哥哥老托梦给她。
　　近来，晓燕老做梦，梦见哥哥老对她说：“我饿！我饿呀！”每每都是让她从梦景中惊醒。
　　另外，晓燕觉得哥哥的死，她也有责任，因为她没把宁姐留下来。只要给哥哥盛上碗饭，放在自己旁边，她就能感到哥哥没有走，还坐在自己身边，她似乎依然能感觉到哥哥的存在。她认为哥哥并没走远，还能感受到哥哥对自己的宠溺和关爱。她也会在心里默默说：哥，我爱你！并每天都在为哥哥祈祷。其实她很想哥哥，常常为哥流泪到天明。每顿饭给哥哥准备碗饭和筷子，已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家人已不足为奇。可在宁静看来，却不同寻常，她心头一颤，酸楚的泪差点滑落下来。晓燕并没有言语，不过在坐的心里明白。她们触景伤情，心情凝重，都在沉默中暗暗伤心。
　　“快吃吧！今天啊，妈领你们吃！妈吃多少你们就吃多少，谁也不能落下。”吴妈虽说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此时的气氛，她话轻语重。看得出来，她也是强打精神，端起碗来吃了起来。其他三人也默默地拿起了筷子。
　　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气氛，吴娟把饭后的话题提前说了出来：“小宁，厂里那边我辞职了。”
　　“为啥？”宁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为了照顾好妈妈，我承包了村里的地毯厂。”吴娟很淡定地说。
　　“嗯，很好，我赞成你的选择。”宁静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吴娟，“大锅饭没法再吃了。”
　　其实，宁静早就看不惯当下这人浮于事，效益低下，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好事争先恐后，孬事推诿扯皮，赏罚不明的管理局面。她有思想，有抱负，可她明白，自己纵有豪情壮志，也只是一介草民。为了混口饭吃，不得不随波逐流。
　　“你啥时候回厂上班？”吴娟问。
　　“你都辞了，我……我也犹豫着呢。”
　　不过宁静又想起妈妈常说的那些话：“现如今呀，能在城里有份工作干就不错了；你们年轻人，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干啥也不容易；人哪，不能浮躁，要干一行爱一行；要想有个出头之日，那就得熬……”想到这里，她又说：“先考虑考虑再说吧。只不过是我妈近来身体越来越差了，也需要人照顾了……”宁静欲言又止地说。
　　“是呀。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的个人问题也应该解决了。”吴娟关心地说。
　　“……”宁静一时无语。一抹红晕掠过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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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天长。宁静举腕看看表，虽已下午三点多，可太阳尚高高地挂在西天。
　　吴妈一家的宽宏和热情让宁静感动不已，她正想多陪吴妈聊会儿天呢，只听大街上传来两声“笛笛”的喇叭声。按照常规，村庄进来的车一般都是地毯厂王师傅开着车找吴娟来了，可吴娟已辞职，这又是谁呢？全家人一愣，晓燕灵机一动，迅速地跑了出去。
　　片刻，她又燕子似地跑回来说：“宁姐，有人找您。”
　　宁静很奇怪，心想，谁能追到这里来找我呢？她思忖着，便疑惑地急忙走出门一看，没想到竟是纪玉强。她很惊讶，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不恻之事，她便急忙问：“你怎么来了？”
　　“看把你吓得，没事儿。只是姨妈担心你，让我来接你呢。”纪玉强有些洋洋得意、嬉皮笑脸的样子。
　　“你回吧！我想自己走走……反正回家也没事儿。”宁静不高兴似地说。
　　这时吴妈一家人都出来了，一看他俩的表情，便猜个八九不离十，于是说：“车都来了，快一起走吧，免得自己走，我们也不放心。”
　　吴妈也说：“是啊！快走吧！有时间再来！”
　　宁静正犹豫呢，但见纪玉强一挥手说：“快上车吧。”
　　宁静心想，你呀你，指定是近来闲来无事，老往我家里跑，看我不在家，心里难受吧。要么就是虚荣心作怪，又在开着车到处显摆。好吧，今天就给你个面子。
　　宁静回过头去留恋不舍地与吴妈一家人话别后。坐上了纪玉强那辆崭新的“面包”车走了。
　　纪玉强的出现，让吴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因为纪玉强的眼里流动着对宁静炽热的爱的目光。
　　吴妈问吴娟说：“人长得怎么样？”
　　吴娟微微一笑：“还行。可惜就是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