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宁静祭扫
作品名称:心雨淅沥沥 作者:单波 发布时间:2019-12-04 19:39:05 字数:4216
宁静住院期间,出现频率最高的那就是纪玉强了。
纪玉强是宁静的姨家表哥,比宁静大两岁,他们住在同一个村子里。自小一起长大,因为家里穷,纪玉强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村劳动了。虽说文化程度不高,但那时候在村子里,也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可他总是不满足于现状。现在想想也没法让他满足于现状,因为他总是吃不饱肚子——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
既然家里穷,也难怪他不“安分守己”。同样的话,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可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村里的干部们很讨厌他,大有眼不见心不烦之意。后来,把他派到远离生产队、公社组织的“常备连”去下“苦力”——搞水利建设。岂不知他却“因祸”得福,学了一门瓦工手艺。虽说苦点累点,可他干过去的活又快又好,总是高人一筹。别看他人长得矮小,其貌不扬,他却聪明伶俐、技术娴熟,远近小有名气。不久,县建筑公司招工,他当之无愧地考中了,去城里当了建筑工人。一年后,他竟当上了建筑队长,领着几十号人去了B市城里,单打独斗地承包工程呢。
一九八二年,屈指算来,已是改革开放的第五个年头,各行各业都在摸着石头过河,都在试改中。建筑业首当其冲,各队都实行了承包。纪玉强春风得意,小有发迹,别人家都在处心积虑地攒钱买黑白电视机或自行车呢,他却耀武扬威地开回家一辆“面包”车。没人不为之啧啧咋舌。
时下听说宁静住院,他出手不凡。三天两头提溜着礼品来看表妹不说,就连住院费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垫付了,姨妈和宁静深为感动。这还不说,更让宁静和姨妈感动的是,当她二人坐上他的私家车出院回村时,竟让她娘俩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家门。眼前就像出现了幻觉,原来那四间破旧不堪、夏天漏雨、冬天透风、低矮潮湿的茅草屋,魔幻般地变成了四间高大时尚、宽敞明亮的大瓦房。
宁静和妈妈走下车来,新房大院,焕然一新。大门前及院里通往正房的人行道,不再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全是净一色的水泥路面。她俩硬是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走吧,这就是你们的新家。”纪玉强说着把她俩生生领进了新房子,里面装饰一新。他看她娘俩直愣愣地有些懵,便很有成就感地说:“我趁你们不在家的机会,把老房子给拆了,就地盖了新房。临时只给你们盘了一个炕,其余的房间给你们留着,现在不是兴睡床嘛!根据你们自己的爱好,再添置新家具吧。”
宁妈既欢喜又惊讶:“这要花多少钱啊!大姨这辈子还能还得起吗?”
“大姨,您说啥呢!不用您还。您就放心地住吧!”纪玉强说着笑眯眯地看了宁静一眼。
宁静莞尔一笑,纪玉强心里怎么想,她心里明镜似的。
纪玉强对她早有意思,多次在她面前炫耀自己,并给她买过东西,只是宁静春心未动,始终保持淡漠和矜持、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她知道这位表哥哪里都好,就是个子太矮、爱显摆、太张狂。她最看不惯这种人。
有道是“小人得志,君子道消”。眼下看样子又挣了几个臭钱,不知如何嘚瑟好了。当然,他也不是没有优势,擅长胡吹乱擂。当今喜欢这种人的大有人在,找个媳妇绰绰有余,追他的女孩也不少。可人呢,就是这么怪,得不到的就是好的,轻易得到的却不珍惜。他就认准了宁妹妹。就像宁静爱上吴致远一样,爱得那么的投入,那么的入骨。尽管他扔眉眼过来,宁静仍是淡然一笑:“谢谢你啊,表哥。”
就是宁静笑得再淡然,再牵强,甚至是带有几分讥诮,纪玉强都不介意,甚至觉得宁妹妹喜欢自己,他仍然乐此不彼地追逐着她。
宁静今天出院,是纪玉强提前告诉母亲的。他母亲也看中了宁静这孩子。她从早晨到现在,一直在宁静家里忙活。就是为了把炕烧得暖暖的,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给妹妹和外甥一个惊喜,中午还备了几个农家小菜呢。这不,一看妹妹和外甥走进屋来,便乐呵呵地说:“都回来了?快上炕吧,炕上热乎着呢。”她又握住宁静的手腕看了看,“你这孩子,净干傻事儿。可吓死大姨了。”说完宠溺地拍了她肩膀一巴掌。
“谢谢您,大姨。”宁静娇嗔地笑笑说。
两家人本来就一个村住着,平常日里你来我往,就像一家人一样。他们其乐融融地在一起吃过午饭后,各自回家去了。
宁静和母亲都累了。他们躺在炕上,母亲睡着了,而宁静却碾转反侧,思绪万千。她私下里想,这个年过得,吴致远为自己丢了性命,而自己也经历了九死一生。她甚感愧对吴家,更无颜面对曲欣。她感觉情债累累。不管怎样,她决定先去看看致远殒命之地,祭祀亡灵,以弥补心灵的愧疚。
这天吃过早饭,她悄然去买了十刀冥纸,装在一个黄色的军用挎包里,形只影单地朝山里走去。
时下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满眼春色,她却是伤心一碧。
上坟祭祀她是生来第一次。在这之前,每每逢年过节,祭祀上坟,焚香烧纸,在她看来,都是稽笑之举。没想到今天的自己也成了稽笑之人。
时间能够改变一切。她信了。
她一路走来,心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愿吴致远的在天之灵能够看见自己的虔诚,懂得自己对他的一片真情。她对他,交浅情深,爱入骨髓。可如今,纵有风情万种,却是自伶孤行。她一路悲悲凄凄,泪眼朦胧……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迷迷糊糊地爬上了一道山粱。她记得就是在这山粱上,吴致远看自己冻得浑身瑟瑟发抖、站立不稳,上下牙齿“咯嘣咯嘣”磕碰着、语不成句时,他让自己给扶住自行车,他迅速地脱下棉大衣给自己披在身上,从那一刻起,她那颗冰冷的心被彻底融化了。之后,她就毫无顾忌地钻进了大衣里面,搂住了他那浑厚而温暖的腰肢。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男人,且是自己爱之入骨的男人。她几乎不能自抑,如痴如醉……可惜那种感觉稍纵即逝,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了。
她想着想着,来到山崖下。她记得那块巨石,这正是那天晚上自己蹲在那里、像鸵鸟一样、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快要冻死的地方。
可这里,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成了致远的……她拿出冥纸,学着别人上坟的样子,在地上划了一个圈,把冥纸放在圈里,然后蹲下来,就在即将点燃冥纸的那一刻,泥土里半露着一支黑色的东西,她捡起一根木棍,仔细地把那东西抠出来一看,是一支“上海”牌水笔。她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且把沾满淤泥的笔杆用衣襟仔细地擦拭干净后,发现笔杆上刻有“吴致远”三个非常漂亮的艺术字体。她心头一震,心脏仿佛露跳了一拍,心里想,是他的遗物。她如获至宝,紧紧地攥在手里,继而贴在脸上。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滋味,是沮丧?是凄婉?是哀伤?还是……五味杂陈。睹物思人,物尚在,人已亡。她在极度的悲痛中,掏出打火机,把冥纸点燃。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她失声痛哭起来。
冥纸在燃烧,从那跳跃的火焰中,她仿佛又看见了吴致远那可爱的笑容;看见了他笑盈盈地递给自己巧克力糖果;看见了他毫不犹豫地把围巾摘下来围在自己脖子上;看见了他蹲在火盆旁边认真地翻烤着衣裳;又看见了他伸出手来关切地抚摸自己的额头、搀扶自己上炕。同时耳边又清晰地响起了他信中文字的语音:
静妹(如此称谓请您原谅):
对不起,你没醒来,兄不辞而别,实是失礼,请你见谅。
你给家姐之信函,家姐已转至兄手,兄拜读数遍,甚为感动。你信中意中之人,若示愚兄,兄不胜荣幸。并深感受宠若惊,实有过誉而不及。承蒙你之厚爱,兄三生有幸。
你才貌出众,品行敦厚,聪慧过人。实为女中之杰,花中之魁。兄只能仰慕你惊世之艳,却无缘攀折绝世之花。其中缘由,你已略知。为表敬意,兄在此只能概述于你:
我与曲欣,同窗好友数载。自毕业至今,交往甚密,感情笃深,早已暗中海誓山盟,私订白头之约。恕没及时相告,深表歉意。
莫道前路无知己,佳丽何愁无良君?
你,永远是我可敬可爱的阿妹,
你,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遇见。
我们来日方长,让我们互助共勉、永做挚友吧!
记忆中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一切都是那么清真,那么美好,那么……可眨眼间,都化为乌有,灰飞烟灭。
她只觉泪水不停地在脸颊流淌、蠕动。她掏出手帕,试图把泪水擦干,可泪水就像永不干涸的小溪,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眶。
冥纸的火焰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她好像没有察觉,她还木讷地蹲在那里,手里的木棍不停地机械般地拨弄着灰烬……如果没人提醒她,她或许会一直这样默默地待下去。也许,她的思绪已追逐着吴致远的魂灵,飞向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也许,此时的宁静,已忘记了时间概念。在她不知不觉中,早春那微弱的太阳,已悄悄地升上了中天。
宁妈已做好午饭,正在家里心神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归来。
早上宁静出门的时候,并没有跟母亲说清楚自己要去哪儿,只说出去办点事儿。直到过了午饭时点,宁妈也没看见她的影子,这下她可急坏了。也许她被前几次事故吓破了胆,心里忽然滑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她的心脏立马“突突”地跳起来。她哪还顾的上吃饭?“哧溜”一下滑下炕来,风风火火地往纪玉强家跑去。还没走近他家的院子,在大街上就喊开了:“玉强在家吗?玉强……玉强……”她的声音越喊越大。
此时的纪玉强正在家里吃饭呢,忽听姨妈声嘶力竭的吆喝声,不知又发生什么不测,吓得他扔下筷子,急匆匆地迎了出去:“姨妈!又出啥事儿啦?”
“静静今一早就出去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你快去找找吧!”
“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她光说出去办点事儿。”宁妈急了,嗓门特大。
宁妈自达年轻在村子里干妇女主任那天起,就练就了一张嘴就洪亮的大嗓门,现如今老了,还是改不了山里人那固有的略带粗鲁爽快的习性。而生活在大山褶皱里的宁家坳人,早已习惯了她的吆喝声。同时,她的吆喝声也打破了山里人安祥宁静、世外桃源般的午间生活,很多人端着碗,边吃饭边跑到院子里,仰颈倾听街上的说话声。这是山里人自古以来的习惯,生怕有什么新闻被落下,免得自己被人笑为孤陋寡闻。
村庄本来就不大,终年安逸祥和。一旦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喜事丧亡,甚至谁家来了客人,做得什么好饭,就像一阵风一样,足不出户,霎时便可传遍每家每户。
这不,宁妈这么一喊,全村人都知道了。杂货店的老板娘立马冲出来,站在店门口喊上了:“婶子,我看见了,宁静妹妹买了捆纸,往南山那边去了。”
纪玉强听了杂货店老板娘的话后,他一拍大腿说:“好唻!姨妈,我知道她去哪了。您回去吧。”
纪玉强本是在山里长大的孩子,自然对山里的情况很熟悉。他知道宁静是个重感情的人,他断定她是去了吴致远遇难的地方。他一溜烟似地向山里跑去。
当他跑上那道山粱,远远地向山谷望去,隐约看见一个人坐在谷底里。他向那里边跑边喊:“宁静!快回家吧!姨妈等你回家吃饭呢!”
纪玉强的呐喊声,在大山里、在山谷里一次次地回荡着:“宁静!快回家吧!姨妈等你回家吃饭呢!”
宁静听了心头一颤,她举腕看看表,慢慢地站了起来。但见她肃立片刻后,手捧吴致远那支钢笔,深深地鞠了三躬,尔后,小心翼翼地爬出谷底,向山顶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