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卢际云来不及看下信，抬头问吴起路的母亲：“这个叫翠香的姑娘后来也变了心？”
　　“翠香这小姑娘自己倒没变心，”起路妈妈擤了一把鼻涕说“是她父母不同意。那小姑娘来过我家几次，她的父母得知了，听到我家拿不出两千元的聘金，又没有房子，结婚后还要住到她家去，她父母便坚决反对。就许给了另一户人家。也在我们清溪镇。”
　　“那个男的是干什么的？”
　　“是村里社办厂工人，一个出过天花脸上还有很多麻子的人。年纪已经三十岁了。两人相差十岁。”起路的妹妹插上来鄙夷地说，“难怪小哥要气煞呢。”
　　“那家人家条件比你家好吗？”
　　“那还用说。”起路的妈说，“他阿爹是五金厂的采购员，一年能挣一万多元，是万元户。去年造了崭新的两间洋楼，四周围还打上了围墙，里面还掘了一口井。围墙里面筑起了花坛，种起了五颜六色的许多花木，就像一个小花园，这是一幢别墅。过去地主人家也没有这么惬意的。屋里电视机就有两台，还都是日本进口彩色的。啥电冰箱、电风扇、电饭锅、洗衣机，要啥有啥。他家还答应女方三千元聘金。结婚后到还让翠香进社办厂做工。”
　　“那姑娘就同意了？”
　　“小姑娘开头不愿意，她倒喜欢我家起路。可是她父母逼她，骂她‘有福不会享！贱货！人家想去也进不去，这样好的人家找上门来还不肯去，米箩不待要跳到糠箩去，不识抬举的东西’。小娘跑到我家来躲，可是她阿妈追到我家来，说是‘他们已经拿了人家三千元聘金，这个人已是鲍家的人了。对不起请你们放放我家翠香了’。何况鲍家就在我们街对面，他们也知道的，我只得劝她回去。
　　“她阿爹阿妈为啥要这样逼她？把女儿当货物卖，难道起路这么一个高高的小伙子还不如鲍家三十多岁满脸长着天花疤的？”
　　“嗨，年轻漂亮有啥用。”起路妈灰心丧气地说，“也难怪人家，听说姑娘的一个大哥才刚结婚用光了钱。二儿子马上接上来了，媳妇已经在说了。据说对方也要二千元聘金，还要造房子。家里也等着要钱用呢。”
　　“那那姑娘就答应了？”
　　“她爹寻死觅活的威胁她：说她不依，他只好死给她看。她娘她二哥也一道逼她，有啥法子呢？一个小姑娘怎么能硬得过他们三个大人呢？”
　　卢际云听了深叹了一口气。继续拿起吴起路的“遗书”来看：
　　“我现在完全绝望了，想不到我身为一个工人，我一再给自己降格，最后连个农村姑娘都找不到。我连这样起码的要求都达不到，确实是伤透了我的心！而且翠香的对象就在我们清溪镇。她的男人叫鲍时达，我也认识的。在小学时同过学，当时他在高年级我在低年级，他小时读书是个留级痞，常和人打架……如今他们五一节就要结婚了。好像还在和我挑战似的，昨天我回家时，正好碰到翠香的嫁妆车开过来。这两天她们就要正式拜堂成亲了，翠香就要来清溪镇了。你们想想这对我会造成多大剌激！而且鲍时达的婚房就在我家对面。昨天起我已经看到对面新楼里，人来人往在热闹了。一伙穿着喇叭裤花衬衫长头发的时髦男客进进出出，四喇叭录音机怪腔怪调地整夜的唱。今天新娘子一来自然就更热闹了。我蹲在家里怎么受得了哦！今后我回家来将会经常碰到翠香。而到厂里又要经常和桂珠见面。我到啥地方都使我无法平静和安宁！这是天作弄我呀！命运对我实在太残酷了！今后我的日子将怎么过？再叫我去找，我也没有这个心思了，也没有信心了。在婚姻上已经伤透心了……为此，我感到我是家庭的一个负担，我是社会的一个累赘。我是被任何姑娘看不起的人。我是个没有能力建立家庭的人。我是个没有幸福的人。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觉得活着没有意义，还是死了的好。所以我决定自己消失。
　　“我死了，以后我自己就不会难受了，也不会烦愁了，也不会伤心了。家里父母亲你们也不要为我再操心了。
　　“父母亲大人，今天我对你们说这些话，我想你们还是会伤心的，还会非常难过的。可是我想这样伤心难过总是一时的。长痛不如短痛。以后随着时间的消逝，你们会淡忘的。好在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在。你们虽然失去了姐姐和我，（我的死自然不能和姐姐比。）你们仍有许多儿孙，不会寂寞的。而且会过得清静安逸一些。如果我继续活着的话，那将会给你们带来许多麻烦，带来许多债务和灾难。会弄得你们焦头烂额无法生活无法安定。我如今消逝，以一时之伤心能换来你们晚年长久的安宁。所以我觉得我消失对社会、对家庭、对父母、对兄弟姐妹，以致对我自己都是有好处的。一个人一时之痛苦能换得终身的安宁，永远的安宁，而且能给家人和许多人带来方便和安宁，为什么不去自己消失呢？只是我对不起你们了！你们辛辛苦苦把我抚养成人，想不到今天会弄到这样的结果！但我仔细想想，我活着对你们确实没有什么好处。确实还是我没了的好。
　　“我走了后，银行里还有六百多元钱存着，存折在我厂里的集体宿舍的箱子里，希望你们把这笔钱帮助妹妹读书。妹妹学习很好，她又聪明又用功，将来能考上大学的。如今祖国四化建设需要大量人才。我这辈子因特殊的原因，不能为祖国出力了。让妹妹将来为国家的四化建设多出力吧！妹妹上了大学，毕业工作后，她对社会的贡献也大了，她的身份也高了，她找对象也容易了，她就能过上幸福生活。
　　“我消失之后，我希望你们不必到处寻我，你们是找不到我的，我将到遥远干净的地方去归宿，不来干扰你们了。到时候也许会有人发现和知道我的去向，你们知道一下就是了。不必再去寻踪追迹。那地方很大，你们寻不到我的。
　　“别了！亲爱的父母亲大人！亲爱的妹妹！还有大哥和二哥，望你们自己保重！
　　“不孝儿起路于消逝前夜。”
　　
　　卢际云读完这封信后，长声喟叹，摇头不已，说：“小吴真糊涂啊！挺聪明的一个人，可思想却这么糊涂！何必呢！何必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门自会直。我们祖国有前途，难道我们个人就会没有前途嘛？年纪轻轻的怎么会这样悲观呢？你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这么好的一个工人，怎么会没有出路呢？怎么会找不到对象呢？这个不行，找那个，哪个不行再找另一个。我不相信，像他这样一个长长大大的后生，一个技术很好的造船厂钳工，一个厂里的先进工作者，会没有出路，会找不到一个好姑娘？
　　“我们祖国正在改革开放，经济社会越来越发展，人民的生活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只是因为现在开放改革初期，是社会转型时期，各种各样的思想，各种各样的人都会有。有的人只看到眼前，看不到长远。有些人比较势利，看不起现在工资还不高的工人。所以影响了一些年轻人的婚恋。再过几年，经济社会大发展，我们的国家就会好起来，我们工人的条件也会好起来的。怎么会找不到媳妇成不了家呢？怎么会没有前途呢？唉！这后生想得太绝了。眼光也太短促了。看不到社会的发展，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光明，看不到社会主义的美好前景，真是糊涂啊！”
　　良久，他翻过扔在一旁的那只信封来看看：“这封信是啥时候到的呢？”卢际云问。
　　“才今天早上。”吴起路的妹妹说。卢际云猜想这封信大概是吴起路在上海出发前寄出的。可能当时他还想给我写一封信，一时来不及，或者他认为没有必要了，所以只写了一只信封扔在旅行袋里。
　　本来，来这里之前，他想把吴起路扔在轮船上的那只旅行袋、外套交给家属，以证实吴起路投海自杀的消息。但他此刻看着起路的妈妈和妹妹哭得这么伤心、和满脸悲戚的吴起路的老父亲，不愿把那些东西从自己袋里拿出来交给他们，使他们绝望。
　　“老人家，你们先宽宽心吧！我们也在派人四处寻找他。说不定他还在上海什么地方待着，也许到时候会回来呢。”他知道自己是在撒谎。纯是为了安慰他们，但觉得现在立刻把真相告诉他们，实在是太残酷了。
　　吴起路的父亲说：“我家在上海没有亲戚，他在上海干什么呢，找什么人呢？”
　　“嗳，这个难说，我们工厂里有许多工程师是从上海交通大学出来的，吴起路在工作中认识厂里许多上海工程师，说不定他在上海的工程师家里去拜访工程师了呢。”这是卢际云临时编出来的，厂里有家在上海的工程不假，但吴起路绝对不可能去找他们的，找他们有什么用。他只好安慰他们几句吧了。现在他只好拎起那只装着吴起路旅行袋和外套的大旅行包带着一颗沉重的心告别吴家回厂了。
　　“唉，吴起路真的是死了吗？”他在汽车上难过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