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不知从何时起，公房渐渐变成了私房。
　　白话讲就是用自己的钱买下单位分给福利房。买。有意见，要买。没有意见更是要买。当然，车辆厂的人也是躲不过去。政策使然。于是，有人去附近厂子打听，回来就说，人家厂子里的人穷得卵子打得顿响都买了，我们为什么不买？故尔，还在厂子里上班的就都买了。买完了就在心里感谢赵济华赵厂长，亏得有他，要不，别说买房，就是吃饭都成问题。当然，这时也有人会骂他，骂他的俱是下岗后无法展开手脚的。当时在车辆厂就流行这么一句话：七十岁的退休父亲养四十岁的下岗儿子，就是说的这批人。
　　后来，人们发现，买房风刚过，在他们宿舍后面的菜地上悄然“长”出了许多高层的楼房，那房子也是拿来卖的。一问价，才知道自己买公房的那点钱，还不够买那房的一间厕所。这样才知道工厂用工龄等福利抵消了不少房款。
　　新起的楼房即便有些贵，但很快就售罄。于是，在远些更远些的菜地上又“长”出更多楼房。而且愈卖愈贵。用开发商的话说，先前种的是什么？是罗卜和白菜，当然只能卖罗卜白菜价。现在，现在是什么？见过有升降机的房子吗？那是电梯。它可以一下子就把你送到天上去，呵呵，住在天上的是什么，那是神仙呀！
　　车辆厂第一个成为神仙的是“粪油子”。他，遭遇到拆迁。当他的同事谈起他时，都会这么说，拆迁，不是他遭遇到房老板，而是房老板遭遇了他。这小子连耍赖带装死，硬从开发商手里“争取”到七套还建房，还有一百万现金，连他家毫不起眼的歪脖子桃树都要了人家一千块。当“粪油子”开着桑塔纳来到车间显摆时，有人就羡慕得要死的说，想到会这样，我当初也应该哄个菜农的姑娘去丝瓜地的。
　　“粪油子”听了就笑，他说：“说到这些，我还后悔呢，试想，那时若是再哄一个去丝瓜地，老子不就发了。哈哈哈！”
　　那人听了就骂：“个婊子养的，得了便宜还唱哑调。”
　　于是有人起哄：“小粪，你狗日的这把年纪成天开着小轿车到处骚，你亲爷不说你？”
　　其实，人家这么说确是因为“粪油子”怕他老丈人怕得要死。
　　“粪油子”闻言，嘴一撇说道：“敢！现在，老子是他亲爷，若没我，他们家能搞到这些房这么多的钱？”
　　于是有人又问：“小粪，现在都干啥呢？”
　　“粪油子”得意道：“搞收藏。收藏懂不懂？老子现在不是下岗工人，是收藏家。认识的都是高尚的人。对了，今天我来，就是打听你们手上有没有什么老物件，譬如说玉器，袁大头，民国纪念币，呃，还有文革的邮票等等。”
　　其中有稍微懂的就故意问：“我家有两枚民国时的纪念币。怎么收？”
　　“粪油子”一听就来了精神，忙问：“是帆船币吗？”
　　那人顺着说：“是。”
　　“粪油子”问：“是双帆还是单帆？”
　　那人随便答道：“双帆。”
　　“粪油子”说：“拿来，我收。单帆三百，双帆五百。”
　　那人就诈他：“怕不止吧？”
　　“粪油子”红了脸说：“拿来，我看货色。好，我给你七百。”
　　那人就笑，说：“就你？还玩收藏！呿！”
　　“粪油子”知他在玩自己，讪笑道：“新手，新手，不过，你们真有，实价收，谁让我们是同事呢？”
　　其时，“粪油子”的话被一个人听了进去。这人就是马立勤。那天，“粪油子”离开时，他偷偷追了出去......
　　又一日，“粪油子”看到了马立勤拿给他的东西。那是一只白森森的手镯，像死人的骨头，啾着让人心里发寒。
　　“粪油子”将它翻在手心瞧了又瞧，看了又看。末了就说：“立勤，我能收，却又不敢收。收。可能价钱太低，高了我又收不起。收了，不是怕对不起你，我是怕对不起你爹，道林兄可是对我有恩呀！”
　　马立勤笑道：“不妨，你说来听听。”
　　“粪油子”做了个手式。
　　马立勤惊道：“两万？”
　　“粪油子”摇了摇头说：“二十万。”
　　马立勤一听，魂都不在身上了。颤声说：“好。我给你。”
　　“粪油子”喜道：“那么，你跟我去拿钱。”
　　马立勤拿到钱，对谁也没说，自己便偷偷订了一间百十平米带电梯的房子。他准备把它留给儿子马兵结婚用。二儿马强还小，他的事只能留到以后解决。马立勤将买房剩下的两万元悄悄存入了银行。那时，马立勤真的没想到，少年时，只为觉得好玩，他撸了女尸的镯子竟能为自己换来一套房子。更离奇的是，他把它埋在那棵树下一二十年，居然没被人家发现。看来，该是我的东西它跑不了呀！
　　某一日，“粪油子”匆匆来到车间找马立勤。那一刻，马立勤慌了，心道：莫非他后悔啦？这可怎么办？于是乎，他准备先下手为强，要用狠话先镇住他。哪想他还没开口，"粪油子"先就脸盘红亮亮塞给他一个纸包。他说：“立勤，那东西脱手啦，一个老板三十万收了，这里面有五万，老哥跑了脚费了口舌，赚你五万没意见吧！”
　　马立勤激动道：“没意见，没意见。”
　　"粪油子"真诚道：“小兄弟，我要请你喝酒。”
　　马立勤忙道：“哪里，哪里，应是我请你才是。”
　　喝完酒，“粪油子”哼着小曲开车走掉了。钱，还是好赚呀！他对自己这么说。其实，他把那只镯子卖了六十万。做中间人的朋友告诉他说，那镯子是只鬼镯，极凶，有挡煞的功能。他说，现在许老板都在偷偷养“婴灵”。即所谓未出生就夭折的婴儿魂灵，也是为了挡煞，不过，你这只镯子不知比它要强百倍不止，既使再多要点，人家也是愿意的。
　　“粪油子”闻言就不甘心。朋友就劝他，这种钱你敢多要？快快脱手才是正道，否则，以你的身家，镇得住它？
　　时光飞逝。后一年，马立勤他们家也“遭遇”拆迁。善良人家，谈判不是很成功，只还了五套房。
　　房屋的分配是由马道林主持的。儿子马立勤人口多，分到两套房。周方玉出面，拔了一套给了马思，虽然，他随着母亲再嫁，但那终归是自己的孙儿。更何况，曾经的儿媳竞还是红颜薄命，嫁了那人没两年，丈夫就得肺癌去世了。现在，母子二人相依过活。王婷也死了再嫁的心。这般情形，马家不手帮一把，于心何忍。还剩两套，马家两老都留一套。
　　马立勤便问，那还有一套呢？
　　马道林哽着脖颈说：“剩下的，大家都别作指忘。它，已有主了。”
　　马立勤便在心里猜想，末了，就想到一个人，便问母亲：该不会要送给慧明吧？娘，这是房子不是钱呀！慧明结婚时，您老也送得不薄呵。
　　马道林沉声道：“想哪去了。”
　　马立勤一脸茫然。
　　马道林就说：“立勤，还记得你的大伯马德兴？”
　　马立勤点头。他怎能忘记？那是他少年时甜蜜的回忆，更是他一生的隐痛。
　　“爹，您这时提他作什？”马立勤忽然问。
　　“其实，他不是你大伯。他也不是叫马德兴，他姓林。”马道林低声说。
　　马立勤闻言，不知所措。
　　马道林心道应该把林参谋的事讲给他们。于是他就讲了。
　　听完他的述说，马道林猜想儿子会神情激愤，却没有。倒是他的女人先就激愤了起来，她突地站起身，拿手指点着自己的丈夫，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马立勤起身挡住了母亲，他说：“娘！我知您要讲什么？爹没错。放着我，我也会这么做。”
　　周方玉没给他好脸色，气恼道：“你们爷俩都是一路货！”
　　良久。沉默。
　　末了，还是马道林开了口。他说，房子一定要给她们。
　　马立勤说，应该。他知道父亲为什么这啥坚持。试想，若是赵济华不犯事，不因贪污罪被“双规”，别说这房子，就是送座金山别人未必会眨下眼晴。可现在，她家房产被抄，女婿坐牢，老太太和女儿一家挤在租来的旧房子里。试想，要是大伯马德兴还在，他会怎么想怎么办？更何况这所有的一切都拜他所敕。人不能忘本。
　　那么，该用怎样的方式方法把房子交到林家人手上呢？它可牵挂着方方面面呐。
　　马家人为难了。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米粒突然开了口，她说：“不若先想办法把房子租给她，低价的那种，等时间长了，她家情况好一些，再把房子卖给她们，当然，还是低价的那种。”
　　马道林一听，觉得好。心道：没想她平日闷不作声，紧要时还蛮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