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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闹土匪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2-05 18:22:22      字数:5768

  女汉子分心漏破绽,段老二翻墙正欲逃,众团丁端枪“叭勾”便放,而且绝对不是一枪和两枪,稠密的枪声回响在山林,空旷中传出去很远。捉住重赏,原来女汉子分心,他们并未松懈。但枪法也实在太臭,好几条枪噼里啪啦作响,近在眼前却没打中,段老二简直如入无人之境,飘忽间便消失在山林。
  气得带队的麻脸老姬张口就骂:“啥逑准头,尽给老子丢人!”挥枪正欲撵,身后却传来一声喝:“慢!”直愣了老姬,回头却原是夜里住店的中年书生。“为啥?”中年书生:“已经跑了一个,可不敢再丢一群。”老姬:“嗛!这帮饭桶一个都抓不住,还指望一群。”中年书生:“搂草打兔子。枪声一响,那帮匪肯定前来打探,到时送上一个,咱收拾一个;送上一双,咱擒住一对。”他有点忘乎所以。老姬:“嗛!老子走南闯北,从辛亥年即随张枫初大都督,啥逑世面没见过,我就不信土匪会把头往你设的绳套钻?”
  民初陕西首义大都督张枫初大名鼎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麻脸老姬说他认识,纯粹给自个脸上贴金。果然中年书生:“那你去追!枪声一响,这帮匪肯定已成惊弓之鸟,你大队人马还没到就钻山啦。为今之计,一动不如一静。”麻脸老姬:“那好吧,权且依你!”赳赳武夫,说大话,牛皮虽吹的山响,却想不出其它万全之策,只好应了。忙指挥众团丁将屋外归拢齐整,就是那押来领路的段老大两口,也连同段老二一家全塞进地窨子。
  眼看到手的猎物却溜掉,女汉子挺觉没面子,手心痒痒本也想加入,麻脸老姬:“这帮乌合之众,有弟兄们出手就行,你还是帮聚鹏哥安置众乡亲。”只好悻悻走了。
  列位听书听到这儿,一定会问,既然中年书生是聚鹏,那女汉子是谁?年轻后生又是谁?可能不用我多做解释,你们已经猜出,她既然抡枪耍棍,不就聚鹏妻赛翼德么!年轻后生不就碎球吗,只有他那烂怂鸡巴,能把段嫂戳得吱哇乱叫,连他媳妇卜荷花都受不了,钻到他爹怀里去了,你们说书人就爱故弄玄虚,他们不都稳善派来。聚鹏原来大清朝完蛋,已弃官携妻归里,正好被他爹排上用场。
  不过,你别说,稳善还真谋略过人。他明里示行于敌,让众乡亲筹款赎人,暗里却买通柳沟营麻脸老姬,搅得土匪一夕数惊,东躲西藏,日夜不得安宁,且于土匪无暇他顾之际,陆续派出聚鹏两口、碎球乔装住店,制服土匪眼线,摸清土匪虚实。待这些收拾停当,他又剑走偏锋,大胆趁土匪懈怠,突以武力强攻救出人质。但百密一疏,他没想到,段老二竟如此了得,连儿媳赛翼德都奈何不了。若早知他在河南老家拜过沙弥练过功,就该多设几道防线,但事后诸葛亮,毕竟于事无补。
  幸亏派出儿子聚鹏临时机断,若不然早乱了阵脚,如今就看聚鹏搂草打兔子的招术灵不灵。哎!你别说,聚鹏还真把土匪们算准,这里麻脸老姬刚把屋外收拢齐整,那里放出去的眼线便日急子慌忙跑进来:“土匪来啦。”直惊得老姬,赶紧握枪在手。
  大岭通往陕北的官道都从梁顶通过,山里的百姓就依梁住在山沟两侧,段老二他们家也如此。从官道分出的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通向一处背风向阳的山坳,典型的独家庄,只住段老二一家。
  刚才抓捕时,麻脸老姬已在小道两侧,连同段老二家院子前后布置了枪手。按说无数只枪管罩着,段老二根本逃脱不了,偏偏他却逃脱了,这便是他的不同常人之处。眼见大队官兵来袭,他料定往梁顶跑,必定自投罗网,而往草高林密的沟底跑,官兵们路径不熟,肯定不会贸然追来。他没猜错,一路奔向谷底,果然官兵没有追来,但已成惊弓之鸟,遇涧就迈,遇坎就跳,没歇一气跑出七、八里,累得四仰八叉,一屁股坐下去,半个时辰都没缓过劲来。
  初升的太阳,晒得他嘴唇干裂,这才想起自从昨夜起就滴水未进,正要挣扎着寻眼山泉解渴,忽却听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莫非追来?急握剑在手,跳进沟槽静观响动。
  那人影已渐次清晰,在乱石树丛中露出轮廓,原是阴阳脸,这怂吓人一跳!忽然窜出,惊得阴阳脸:“吓死我了,你不好好在家,跑这作甚?”段老二:“还说我,那你跑啥?”阴阳脸:“后头有人撵。”段老二:“从哪里来?”阴阳脸:“你家梁顶。”段老二:“跑那作甚?”阴阳脸:“听见打枪,向你打探消息。”段老二:“憨憨,人家那是打我,你咋也自投罗网?”阴阳脸:“原来如此!隔沟越涧,谁倒能分得清。”段老二:“分不清,就不会等。”阴阳脸:“要不等,早同他们一道捉去了。”
  他说的是大实话,本来听见枪响,他家婆娘也催着去,却说再等等,竟捡回一条命。直骇得段老二:“啥?你看见他们几个了!”阴阳脸:“看得真真的,南洼的瘦猴,走在前头也就一、二百米,刚下坡腿上就戳了个血窟窿。吓得我转身刚要跑,一伙保卫团围上来,要不仗着路径熟,早给逮去了。”说来还是投鼠忌器,若不然保卫团用枪,他根本跑不了。
  段老二:“怎么和我一样狼狈。”于是将自个单枪匹马斗赛翼德那一节,拣主要的告诉了,眼中已带着泪。俩个自是惺惺相惜,都暗自庆幸躲过这一劫。但出了这档子事,家肯定回不去了,就连那通衢大道、街市集镇也不敢走。俩个顺沟越涧,专奔人烟稀疏的穷乡僻壤去。这是后话。
  且说段老二逃脱后,聚鹏急与赛翼德、碎球解救众乡亲。孝勇他们绳索加身,饭食不继八、九天,赶救上时,除孝勇练过拳脚,勉强能挪两步外,其余全失了人形。保卫团的兵丁说他们“不行啦”,果然没错,内中还真有饿昏过去,要不是聚鹏懂医及时救治,非丧命不可。直恨得赛翼德牙咬咯嘣,死挨千刀的土匪也太狠心,为俩钱睁眼把人往鬼门关送。
  为首的段老二、阴阳脸虽逃脱了,但剩下的土匪和段老大两口却没这般幸运,活阎罗麻脸老姬一声令下,齐刷刷全砍在黄龙山大岭上。而且砍了还不解恨,又在梁顶栽桩曝尸,以儆效尤,后来蝇蛆附体,实在恶臭难闻才令搬尸。其嗜血如此,乡民闻之无不色变,连程聚鹏为官多年也唏嘘不已。
  一时间,澽河川道那家小孩若是哭闹,大人们只一句:“麻子脸来啦!”立时噤住。麻脸老姬很是风光了一段时间,但好景不长又败下阵来。
  原来他虽收拾了山间的毛贼,却无法对付前来寻仇的刀客。活阎罗,当兵扛枪多年,得罪的人太多,夜里稀里糊涂竟让摸了营盘,要不是仗着路径熟跑脱,非叫削了脑瓜瓢不可。而他这一逃,手下的保卫团也便散了,散了土匪们便翻了天,翻了天四乡二十八里便不得安宁。县里无法,只好令澽河沿岸各村办民团自保。
  其时已是民国四年(1915)的秋天,县衙门改称县署,县太爷也唤作县知事。改朝换代么,总要闹出些新名词来,但终究还是外甥找舅舅(照旧),换汤却不换药!
  南梁卜曹奎已办起民团,孝勇也想办,土匪段老二听说又回来啦,咱与这贼人有过节,若不办民团,到时寻上门咋办?却被豌豆当头一瓢凉水:“快得了,上回大岭还嫌没把人丢够。”孝勇眼一瞪:“不要你管!”豌豆:“还不要我管!就你那点花拳绣腿,几个蟊贼都对付不了,我怕没人愿意跟你。”却不听劝,气倔倔出门找人去了。
  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孝勇想办民团,也得有帮手,他首先想到师傅赛翼德,却不在村里。原来大清朝完蛋,程聚鹏四品官做不成,开药铺当郎中却是把好手,韩地金城县里东峙口开了家永丰药店,靠南城墙根置了院房产,将媳妇赛翼德接了去住。村里剩下的老少爷们,捋码来捋码去,最后他选中了三棱子、碎球,挨门挨户去找,却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了。大岭遭劫,这伙庄稼汉至今心有余悸,提起舞枪弄棒,个个怕得要命。孝勇不着边际空跑了一圈,肚子饿,灰溜溜回来啦。豌豆没再说啥,去灶间做饭去了。
  但他没办成,并不代表民团没人想办,河湾村爱出风头的大有人在,第一族长稳善,第二前清举人书鹏。稳善风烛残年,书鹏却正当其年,生逢乱世也想有一番作为,办民团便是他自认为施展抱负的好机会。这里孝勇没寻下人,那里书鹏便出动了,他可不像孝勇,八字还没一撇便乱喊叫,他首先要找的是稳善,要办民团也得他这老族长出面。
  结果可想而知,两个一拍即合,孝勇没办成的民团,前清举人书鹏却办成了。当然团正还是族长稳善,却不大管事,民团的一应大小事务皆听书鹏号令。而且说干就干,立刻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族里青壮年全给集中起来,每于清早傍晚,在村头老皂荚树底咿呀嗨的,练刀枪不入硬斗功,当然孝勇也在其列。还效法春秋程婴、公孙杵臼、赵武“赵氏孤儿”故事,竖旗曰:三义团。
  其实书呆子书鹏不知,稳善是借他手杀孝勇涙气。这说来还是把权位看得太重,只要有一口气,谁也动摇不得,老害怕孝勇在村里风头太劲,盖过他这老族长。
  程卜氏却坚持说儿子书鹏不该办民团,因为民团还没办几天,土匪就打过来了,纯属树大招风,而且领头的便是段老二和阴阳脸。果不出孝勇所料,这俩瞎怂不知从哪纠集一伙亡命徒,黑灯瞎火,顺澽河川道悄没声息都摸进村啦,放哨的三棱子才发现,赶紧把老皂荚树底破钟敲得山响,一路进村入巷,“土匪来啦”!
  惊得阖村皆往梁顶寨子城跑,土匪却不追不撵,任由他们慌乱而去。大伙都挺纳闷,但进了寨子城,爬到墙头一望,全傻了眼,满村满巷,各家各户,到处都火光游曳,坏了!家里遭抢了。原来土匪刚才来的急,谁也顾不得带上金银细软,这下好了,全好过了这伙贼娃子。而到此时,全村老少也慢慢醒过神来,敢情这伙贼使了调虎离山计!
  看这话说的,土匪是人,也要生存,进村无非为两件事而来,一钱粮,二女人。女人抢到手不好养,除非需要压寨夫人,钱粮却生活必须,黑灯瞎火一闹腾,把众乡亲吓得半死,他们正好挨门挨户搜个底朝天。眼见土匪肆无忌惮,孝勇、学鹏、黑猪、三棱子、碎球一帮愣头青,纷纷操起家伙什嗷嗷叫着往出冲,书鹏却拦住。
  孝勇额头青筋暴跳着:“土匪都把村子祸害成啥了,为啥不让去?”书鹏:“敌情不明,万一打不过咋办?”原来他担心这个。
  孝勇:“那总不能眼睁着贼东西胡作非为。”书鹏:“万一趁乱摸进来咋办?”孝勇:“嗛!前怕老虎后怕狼,哪有那么多万一!”但书鹏却就是不肯:“全村一百多口子,我岂能儿戏!”
  孝勇无法只好上前一把豁开:“胆小,走开!我没工夫和你磨嘴皮子。”惹急了书鹏:“你不能这样!”他又上前拦。孝勇出不去,狂吼:“走开!”。书鹏却脖子一梗:“今儿就不放你走!”程继善家的儿郎,看来天生都有一股倔劲。
  两个如同公鸡斗架般,一时脸红脖子粗僵持着。正在这当儿,族长稳善却拄着拐棍来了:“书鹏你让开,让他去!”书鹏却面有难色:“这……”稳善:“叫你走开,没听见!”书鹏只好不情愿让开,孝勇大步流星正待上前拉门闩,稳善却字字如铁:“慢着!想好再走,你一出,我就关城门!”惊得孝勇手如触火缩了回去。稳善:“犟怂,人家书鹏是为你好,瞎好都不识!”拐戳石板“咣、咣、咣”走了,把个孝勇凉滩在城门洞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事后孝勇才知,幸亏有书鹏拦,若不然一出城门非被戳死不可。原来大岭吃亏后,段老二变得狡诈多了,何况他手下还有阴阳脸这等老谋深算货色。就拿这次打河湾,他们尾随把众乡亲撵进寨子城,又暗伏弓箭手于寨门,没有了后顾之忧,方才进村抢劫。孝勇冲出去,不中埋伏才怪。
  可怜河湾众老小,只能站在寨子城上,干瞪眼看着土匪整整在村里翻腾了一晚上,天快明才大摇大摆而去,那能不心疼。这里土匪刚走,那里便一窝蜂往回跑,都急着看家里到底让祸害成啥啦,一炷香功夫不到,村里犄角旮旯此起彼伏便到处都是哭声。内中有小媳妇心疼首饰匣子遭劫的,有老太太心疼家里米面没了的,也有老汉心疼牛羊叫杀捶胸顿足的,反正都咬牙切齿,大骂土匪真该千刀万刮!
  书鹏家里也一样,到处翻腾的不像景,他娘却不管不顾,小脚点点便直奔了茅厕,连刨带挖弄得臭气熏天。书鹏大为不解刚要问,他娘却喊:“阿弥陀佛,还在!”书鹏正纳闷啥还在,却从茅厕抱出一只脏臭瓷罐,低头不语进了自个屋。原来她老人家寻这个,不知装了啥值钱东西?值得她浑身上下弄的都是屎尿味。
  而让程老六感到最为晦气的是,贼眉眼土匪啥不能抢,偏偏顺手拿走了他的水烟锅子,把他的烟瘾断了,这不要我老汉命么!那可是我花三斗麦,从走村串巷的货郎张平头手里换得。
  不行,不能任由这帮匪们胡作非为!书鹏向稳善讨主意,只见稳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后,书鹏便赶紧去办了。
  数月后,又是一个晚上,土匪顺着村后车厢壕悄悄摸上来,进村却愣是碰不到一个活物,捞不到一丝好处,想攻寨子又有民团守着,只好垂头丧气撤回车厢壕。没料正准备沿山转移,猛却“嗖”地两侧矢下如雨,呐喊声此起彼伏,不知来了多少队伍,惊得魂飞魄散,后头赛翼德领兵掩杀过来,大喊:“莫叫段老二跑了!”慌得弃了众匪,又一次落荒只身逃了。
  原来稳善吩咐书鹏联络西川各村民团,搬回赛翼德这员女将,给段老二来了个断敌归路埋伏阵。段老二、阴阳脸匪帮又一次彻底被打垮了。
  但这厢打垮段老二,那里却传来护国军传头子要打韩地金城。刚得了胜仗的“三义团”众兄弟,撂下老婆娃娃,摩拳擦掌,要书鹏领他们去打。这时节已是民国五年(1916)的春天,实力稍逊一筹的南方革命党人孙文,辛亥革命后,已把中华民国大总统让给拥兵自重的北洋袁项城。袁却嫌做大总统不过瘾,又要做甚中华帝国洪宪鸟皇帝,这就惹恼了南方的革命党,他们成立护国军反袁,带头的便是云南蔡将军。
  这时节的陕西督军张枫初也早让袁耍手腕弄走,换成了他的铁杆陆建兴。但陕西辛亥年参加起义的队伍,却不仅有孙文一派的革命党,而且还有以“反清复明”为旗帜的哥老会党。而陆建兴一做陕督,便借口军费短缺,将张枫初手下绿林武装大加裁汰,这就引起陕军将士不满。南方一闹,裁汰下来的民党人士、哥老会党纷纷响应,住在朝邑一带的哥老会传头子便是这么一支武装,他趁着郃县、韩地守备空虚,打过来抢地盘。
  如此说来,都是北京城的袁项城闹的!他放着好好的大总统不当,非要逞能做甚洪宪鸟皇帝,这下好啦,连韩地也人心惶惶,纷纷组织民团自卫,护国军传头子洋枪队眼看打过来啦。但举人程书鹏却说袁项城乃真命天子下凡,反了就是作乱,他一门心思打护国军传头子,建立旷世伟业。偏巧这时县知事募兵的手谕也到。大意为:
  方今华夏,英法葡荷虎视东南,美日德意窥伺燕齐,沙俄鲸吞蒙古新疆,国脉如缕,常思圣人救黎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唯我袁公,炎黄苗裔,盖世英华,上逐天意,下顺民吁,登阶卫冕,万众归心。
  岂料!云南蔡将军举兵边俾,陕西会党竟而效尤,委祸秦中。为免生灵涂炭,本县仅尊陕督陆公号令,召集四乡民团起而御之,义师一兴,敌寇当不战自散,我韩得完亦。
  知事大人果然好文章,好像他大笔一挥,护国军洋枪队便会化为齑粉,却骟呼得书呆子程书鹏热血贲张,立马便带着众兄弟去拼命。而且说走就走,午时接的信,赶天黑他便整队出发了。刚出村,却有一人快马加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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