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黑 店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2-04 11:08:31 字数:5174
孝勇遭绑架命悬一线,惊得他娘程冯氏鞋没穿便往出跑,生怕溜掉似的揪住三棱子:“快说,我孝勇到底咋样了?”慌得三棱子连忙解释。
听三棱子道来,他们这一路原来还算顺利,不仅驮去的棉花、麦子卖了,而且陕北三边的盐块子也驮回来啦,偏偏却在黄龙山大岭遭了抢。一伙从梢林中钻出的土匪,趁夜把牲口驮子截了,也把人也绑了,只单放三棱子一人回来捎话赎人,一人五十块,期限十天,钱不到就撕票。
骇的程冯氏顿时手脚冰凉,当时便背过气去,众人抬的抬,掐人中的掐人中,抚弄了老半天,终于喘匀一口气:“遭天杀的土匪,我孝勇若有三长两短,我老婆子和你没完。”她蹩天入地。程老六赶紧震喝:“悄悄,不要土匪没抓着,自个先乱了阵脚。”生怕她气性大,一哭再昏死过去。程冯氏抽抽嗒嗒总算止住哭。
这当儿,其他娃遭绑的几家,也都陆续到了。三棱子只得来一家说一家,不停重复同样的话。五十块现大洋,少说也能买两、三头好犍牛,穷家小户那能出得起!商量来商量去,有的说卖牲口,有的说卖房卖地,更有的说报官,七嘴八舌,都不知听谁的。最终还是程老六定了调:“这事看来还得稳善出面,他衙门口有人。”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闹哄哄于是去找。
稳善不愧吃官饭的,听了来意,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将众人差拨了去,只单留三棱子一个人详问当时过节,要救也得把贼的底细摸清楚。
待众人散去后,稳善平和的脸庞立马换成了酱紫色:“你娃刚才没说实话。”三棱子:“天地良心,哪里有假了?”额头沁出了汗,他还想辩白,稳善却紧盯着:“那为啥只单你一个人走脱了?”三棱子:“人家知我家穷,榨不出油水。”稳善:“贼不打三言自招。他咋知道你屋光景瞎好?”三棱子:“我给车马店的老板娘说过。”稳善:“看!果然让我猜中,你娃刚才藏着掖着,没把肠内花花水水倒尽。快说!小心扭你见官。”一跺拐棍。
眼见抵赖不过,三棱子只好吱吱呜呜,将其中的隐情和盘托出。稳善没有猜错,他们这一路果真坏在三棱子手上。
话说澽河西去陕北有座大岭,人称神道岭。岭后十余里有家车马店,开店的乃河南逃难过来的两夫妻,男的姓段,人称段老大,腿短脑门秃,不多言语;女的人称段嫂,豹鼻钩眼,矮胖圆墩,不喜打扮,见人两眼瓷光。还是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夫妻不论长相还是性情都挺般配,瓷锤到一搭啦。
听三棱子道来,段老大两口这沟岔里的车马店并不大,依山傍崖,座东朝西凿就的四孔窑洞便是旅店的全部,单为过往行旅提供些粗杂淡饭。当日进店时,孝勇和黑猪几个跑了一整天,哈恰连天倒头便睡,光棍汉三棱子却睡不着。都说光棍夜里觉轻,三棱子也想早睡,偏到夜间两眼便发绿光,爬起来,穿个大裤头,踅出踅进,两只蒲扇般大手,拍得多毛的胸膛噼啪作响。
也是合该有事,三棱子夜里发骚,浑身正不自在,老板娘段嫂却闹开了肚子,闹开肚子屎尿便来得快,来得快便顾不得穿衣往茅厕跑。推开门,月亮地里看见了也是光身子的三棱子,两个你瞅他,她瞅你,瞅来瞅去便鬼迷了心窍,不知死活竟抱起往麦草垛拖。忙活大半晚上,俩个活做啦,家常也拉呱了,睡一觉,太阳一出,露水一散,又好像啥事没有,段嫂两口照旧开她们的车马店,三棱子也随孝勇、黑猪几个去陕北贩盐。一路无非捎早抹黑,晓行夜宿,再无其它稀罕事发生。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其实三棱子把段老大两口想简单啦。那日他们从陕北回来,原是到圪台街过夜的,偏偏三棱子却非拽上孝勇他们往段老大家车马店赶,看来仍掂记与段嫂鸳梦重温。孝勇他们不明究里,还以为三棱子归心似箭,只好依了,等到遭了抢,土匪把刀架到脖子上,三棱子才如梦初醒,咥大活的往往其貌都不扬,段老大两口作眼线把他们卖了。他们遭抢的沟岔,离段老大家车马店只有二里地。
河湾村这回出去的六个人,除孝勇会些拳脚,其余全是老实巴交庄稼汉,虽有把子蛮力,但除了在屋里吓唬老婆娃以外,都曾未与人真刀实枪干过。土匪也好像把他们的底细摸清,十几个壮汉脸一蒙,从路边梢林悄悄钻出,刀首先架在为首的孝勇脖项上,他武功虽高,拳脚施展不开,只好束手就擒。擒贼先擒王。制服了领头的,大刀片在头上晃,三棱子几个早吓得腿软尿裤子,呼啦啦跪下一大片,一牵一大串全捆了结实。其中一个矮挫的还走过来,在三棱子屁股上结结实实踢了一脚:“贼光棍还不快报信,一人五十块,十日不到,我宰了这伙鳖娃子。”三棱子分明听得那人说话带着河南口音,走路姿势有点像车马店的段老大。
听罢土匪抢人过节,稳善千叮咛万嘱咐:“出了这门嘴要严,若走漏半点风声,他们几个命就没了。”三棱子答应的挺痛快。
稳善忙差长工老常去传瞎子老汉家的碎球:“只要此人肯依我,逮住这伙贼娃人,我不费吹灰之力。”
河湾驮队在黄龙山遭抢的消息,没几天便传遍整条澽河川道,连大岭柳沟营麻脸老姬的保卫团都惊动了,漫山遍野搜寻土匪们的下落,却连人影都没摸到。一时间过往行旅谈虎色变,都不敢走黄龙山大岭这条线。段老大两口串通土匪坑了孝勇他们,也冷了自家生意,好几天店里冷冷静静,都没有一个过路的客人。
第九日太阳快西斜了,才从澽河川道慢腾腾走上来一对中年夫妻,婆娘骑着驴,男人牵着缰绳,段老大两口忙笑脸相迎。那男的举止倒也斯文,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而女的虽装出一副娇羞,裤管下却分明露出一双没有缠过的硕大天足,走起路来,踩得脚下地咚咚作响,看来挺有把子力气,不好惹。这对中年夫妻住下后,天便暗下来,段老大两口正准备关门打烊,却风风火火闯进一个后生,秃顶脑门稀,背上褡裢鼓鼓囊囊,一进门就尖声细气叫:“掌柜的,快来壶酽茶,渴死了!”
段老大两口忙递烟倒茶。今夜看来再无其他客,段老大家四孔窑,南头一进大门那孔住他两口,接下来依次向北,中年夫妇和后生各住一窑,最北边那孔是牲口圈。
许是跑乏,一进窑,门不关,袄一抡,裤一抹,光脊背,后生四仰八叉便往炕上倒,耳里却分明听得段老大:“客人,山里夜间冷,给你们加床被子。”听脚步,好像进了隔壁窑,正思量与自己无干,嗡里嗡气的女声却响于耳畔:“兄弟,给你也加床被子。”啊呀妈呀!这老板娘咋悄没声息进来啦?这赤身裸体,真羞死人!忙一骨碌拾起,扯衣拽被遮住下身,浑身的困乏霎时跑到爪哇国,眼睁圆,翻过来复过去,都后半夜了还睡不着。只好披衣点灯,斜靠在被垛上,掏出随身旱烟锅子,吧嗒吧嗒抽将起来。
段嫂晚上给驴加草,看见窑里灯影闪烁,委实吃了一惊,这小伙咋还没睡?忙“嗯”地一声,算是打招呼:“兄弟,咋还不睡?”后生隔窗答:“睡不着。”段嫂:“睡不着起来给嫂子蓐草。圈里牲口没草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干不过来,你哥这死人指望不着,一到天黑睡的丢到崖里都不知。”
听她如此说,后生忙起来帮忙。都是下过苦的人,俩个一个蓐一个铡配合得挺默契,边干还边聊起家常,聊着聊着却不知神使了还是鬼差了,竟聊到后生窑里炕上去了,一个在下,一个在上玩起狮子“滚绣球”。
正玩得入港,段嫂忽然却喊:“痛死了,快放开!”她奋力挣脱。后生:“咋了?”嘴里虽应,却不容女人脱身,手压胳膊腿豁下身,将段嫂牢牢控制动弹不得。段嫂忙不迭:“好兄弟,你那啥逑货色,整得人肛烂肠裂。”后生却奸笑:“你说呢?”吓得段嫂周身如筛糠:“好兄弟,求你放过。”后生:“由不得你。”痛得大呼小叫。
恰在此时,窗外却喊:“老婆子,你咋了?”是段老大。后生立马刹了闸,一骨碌滚下炕。段嫂却来了胆气:“碎怂,等会有你娃好看!”狂吼着扑上来又掐又咬。
猛地屋外却“哎吆妈”惨叫,惊了段嫂,是我老大!“老头子,你咋啦?”段老大:“老婆子,不好啦,我遭人暗算了!”他的声音有点怯,慌得段嫂立马放过便往出冲,却一跃而起,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火绳,三下五除二捆翻在地,痛得污言秽语铺天盖地:“土匪、怂眉眼、瞎熊……”段嫂骂着。后生厉声喝:“再骂,戳死你!”上来就抽,段嫂还是骂骂咧咧。
而其时,屋外却脆生生传来:“兄弟,屋外嫂子已替你收拾干净,剩下的活路就看你的了。”段嫂闻言也不再张狂,嘴里不住地求饶:“兄弟只要放过,我店里骡马任你挑,任你选。”
后生:“不稀罕!今儿只问事一件,前些天,土匪在岭上绑了一队驮夫,谁干的?”段嫂:“莫非你几位?”岂料却脸变:“少打岔,你才土匪!”拍马屁,她分明拍到马胯上,唬得段嫂:“土匪这名头可不敢乱扣,柳沟营麻脸老姬捉住非杀头不可。”后生:“清楚还干!”段嫂:“冤枉死人,我和你哥哪有那胆量。”
后生:“可我听说,驮夫们住过你家店。”段嫂:“咱就是开店的,住店的多了。”后生:“少废话!土匪咋知驮夫们底细?一定是你俩通了匪!”段嫂:“天地良心,没有啊。”脸颊不经意泛了红,而后生也早看见,威吓:“不说是吧,那咱接着来,我这二货连我媳妇都受不了跟人跑啦,等会非戳你肠穿肚烂,血漏不止!”看来不见棺材,她不落泪。
唬得立马求饶。俗话不是说:不怕粗,就怕又细又长的,刚才已有领教,他那就是。见她畏怯,后生也趁机劝:“快说,说了饶你。”段嫂却害怕地:“可人家不叫说。”后生:“谁不让,是你屋老大?早让我师傅收拾了。”在为她打气。段嫂:“不,山里的匪。”总算问了出来。后生:“那你现在是怕我呢,还是怕土匪?”段嫂赶紧答:“怕你!”后生:“怕,就从实招!”
这山里绑人的贼,并非安营扎寨、打家劫舍的惯匪,而是附近山庄子的游手好闲之徒。他们农忙时作务庄稼,农闲时聚在一起喝酒打牌,牌输了就干些偷鸡摸狗营生。自从段家的老二入了伙,这伙人便瞧不上先前的买卖,变得眼大心大,非要段老二领他们干票大的。
而这段老二,自幼便在河南老家拜过沙弥,练过功,尤其贴身一函双雄剑,若舞起来,三五个人都难近他身。只因好逸恶劳,光景过不下去,才拖儿带女前来投奔哥嫂。谁知到得黄龙山地界,瞎毛病仍不改,整天与这伙好吃懒做之徒混在一起。他哥嫂不知劝了多少回都不听,而且贼心一旦生下,便整日都在想着如何偷人歹人,机会终于让他逮着。
这日,钱耍输去哥嫂家店里淘,一进门便听见段老大两口唧叨,说什么嫂子便不守妇道勾引过路客人。这俩货今生虽有夫妻缘,前世却分明有仇冤,在河南老家就吵吵,逃荒到了黄龙山还吵吵,从大清国一直吵吵到民国,开了车马店吵吵的更凶了。一听他们吵,段老二就心烦,本想扭身走人,却听叨叨啥棉花和盐块,这不论哪一样,只要一倒手便是白花花的现洋钱,嫂子这回敢情勾搭上有钱的主。踏破铁鞋无觅处。送上门的发财机会,他不想错过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借着劝架,从哥嫂嘴里,将河湾驮队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尤其听说还是头一回去陕北,乐得段老二咧嘴笑,没出窝的羔羊才容易迷路,你没经过世面我正好下手。凭这些年行走江湖经验,他算准日子,派出眼线,猫在哥嫂家店后岔路口,专等三棱子他们来。偏偏的三棱子却欲火中烧,不知死活,一路都在催促众汉子,硬往他设的圈套钻,把个段老二乐得直念阿弥陀佛。领着众匪摸黑上去,一炷香功夫不到,干净利落得了六驮子白哗哗三边盐块子。
原本只想截了这六驮子货物完事,谁知贪心不足,竟听了狗头军师阴阳脸鬼话,把事做绝,把人也绑了。这下好了,大岭一晚上便失了六驮子货物,连柳沟营的保卫团都惊动了,几天来,麻脸老姬就带人在周围沟岔搜索。若不是他机灵,将众匪遣散,将劫来的骡马全部杀掉,非露出马脚,让杀人不眨眼的麻子脸捉去不可。明日既是交割之日,钱一到手便放人,这烫手的山芋,他一刻都不想握在手心了。
孝勇他们几个就关在段老二家地窨里,保卫团来回搜索了好几回都没发现。这全靠他鬼点子多,把地窨子修在自家炕席下,席一铺,毡一压,婆娘娃娃炕上一坐,被子一盖,任谁能想到炕下还捂着五个大活人。
都卯时了,再有个把钟头天就亮了,担惊受怕八、九天,段老二终于撑不住,眼皮打架,靠在窗下迷糊过去。“轰”的一声,门板呼啦啦敞开,吃惊得段老二“啪”地一个鲤鱼打挺,立于炕头,朦胧晨曦中,他看见一伙兵鱼贯而入。不好!柳沟营的麻脸老姬带保卫团来了,窑门已封死,要跑只能另觅它径。说时迟那时快,他咣当一脚,将窗扇揣飞,借着惯性整个人便飘出窗外。借着晨曦正欲遁去,不料一声炸雷却从天降,定眼看时,原是一手持长刀的红衣女子挡住去路。
想脱身已无可能,只好抽出贴身双雄剑。一时间,但见一个剑如行云,招招不留破绽;另一个也武技娴熟,腾挪跳跃都很得当。两个你来他往,来来回回足有六十回,全然分不出高下。观他二人打得兴起,麻脸老姬手下也屏了气,凝了神,端起枪,围过来瞧稀罕。
但段老二必定逃命心切,不想恋战,遇着这号难缠对手,他只好用心对付。两个都想致对方于死地,招过处都不留后路,一个似泰山压顶,另一个也双剑游龙走凤,一时间,直杀得天昏地暗。看似已无破绽,却偏在此紧要关头,传来一声喝:“不好了,驮夫们没气了。”是麻脸老姬手下。
而他这一声喝,女汉子立马便分了神,能不分神,人命关天,忙乎大半晚上,救一堆死人回去,该如何向乡亲们交代?而她这一分神,身手上立马便漏出破绽。她漏出破绽,段老二却抓住机会,趁机腾挪跳跃几步,跳出划外,跃上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