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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大队文艺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11-30 18:36:21      字数:9429

  芙蓉步履轻巧地来到大队部,上身穿一件白底小黑花的泡泡袖衬衫,一双黑色中跟皮凉鞋加白丝袜,脖子围一条天蓝色底子镶嵌着细小的黑色几何图形丝巾。这些都是她表姐从香港寄来的,式样新颖,料子也好,配一条芙蓉自己做的黑色的确良百褶裙。
  大队部设在一个解放前的地主大宅子里。宽阔的宅沟里,鱼儿在大榆树的阴影下游来游去。芙蓉瞥一眼鱼儿,没敢停留,匆匆来到一间开着门的大房子。屋子里,几个男青年在打“四十分”,女孩子们有的织毛线,有的纳鞋底。芙蓉以为走错了,犹豫一下,准要退出去。
  “芙蓉,进来!”朱跃健把她叫住了。
  芙蓉说:“对不起,我走错了。我是参加样板戏排练的。”
  一个正在哗哗哗地抽着鞋底线的女孩,听见声音,一回头见了芙蓉,兴奋地说:“啊!芙蓉你也来参加我们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啦!太好了!”
  “呦,雅兰也在,真的太好了。”芙蓉笑了笑,挨着雅兰坐下。雅兰和她是一个小队的。
  “嗨!她是我们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当家花旦。”一个男队员说。
  雅兰拿正在纳的鞋底敲着男队员的后背说:“叫你损人!叫你损人!”
  男队员一边逃一边说:“打呀,打呀,咱们工人阶级硬骨头,打不碎,砸不烂。”
  雅兰举着鞋底一边追一边咯咯咯地笑着说:“硬骨头,打不碎,砸不烂,还逃啥呀。”
  芙蓉看着他们的打闹,微微笑了笑。抬头环视了一下房间,粗壮的梁有点儿发黑,望板的白边也已经分不出来,东边白墙上用黑油漆刷了一块黑板,用粉笔画着一个毛主席的侧身头像,对着用红粉笔写就、黄粉笔打边的几个大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黑板的底部画着一片松柏。北墙和南墙贴一些画,大部分是“毛主席去安源”“大海航行靠徒手”“毛主席在天安城楼接见红兵”等宣传画,有杠枪的女民兵等。西墙上靠着几面红旗,还堆着一些锣鼓、唢呐、腰鼓等。
  一会儿,又进来两个知青,一个拿着把二胡,一个背着手风琴。一个男队员拍着手喊着:“别闹了,别闹了,国庆节要演出的,抓紧排练。邢美丽开始吧!”
  邢美丽把手里正在织的毛衣放在写字台上,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沓油印歌纸,说:“这是样板戏的唱词,大家先看看,回头要背出来的。”
  她斜着眼朝芙蓉瞟了一眼,站起来拉了拉坐皱了的花裙子,抖下缠在塑料凉鞋上的毛线。走到大房子中间,一边给大家分发油印歌纸,一边说:“先把前天排练的红色娘子军来一遍。”
  雅兰等十几个女队员迅速排成两队。拉二胡的知青咿呀咿呀试了试琴弦,开始拉过门。芙蓉因为第一次来,站在旁边看他们跳忠字舞。
  跳完一曲,朱跃键站起来,拍着手掌说:“大家先静一静,宣布两件事。一,今天来了个新队员,能歌善舞的美女李芙蓉;二,文艺队今后有王仁天负责,我不再担任文艺队的负责人,但是,我会一如既往地支持文艺队的工作。”
  芙蓉走到大房子中间,说:“朱队长说对一半,我是新来的队员;说错一半,我纠正一下,我不是能歌善舞的美女,我是向大家学习来的。”
  邢美丽鼻子向上一臭,嘴角跟着往上抬了抬,从鼻子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嘿”。
  芙蓉转头朝王仁天说:“王队长好像是兽医?以前来养猪场打过防疫针。”
  “是的,他说认识你的。”朱跃键说。
  “李芙蓉好,欢迎你充实我们宣传队。”王仁天笑眯眯地过来,跟芙蓉打了个招呼。
  “新兵一个,以后请王队长多多指教。”芙蓉打量了一下王仁天,不出众也不难看。估计1.70身高,不算矮。有点讨好人的举止,不过也是点到为止。但两只眼睛非常滴溜,看起人来,像在窥探别人内心,又像自己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他见芙蓉看她,笑着说:“李芙蓉,我们是见过面的。”
  芙蓉莞尔一笑说:“我早已认识你,现在又当你的兵,这个世界真小。”
  “我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不相识,也相见。”两只眼睛滴溜溜在芙蓉脸上扫了一圈,又说:“初中的时候,我比你们高两级,你们初一,我初三。”
  “你们,你是指……”
  “你和陈崇山,我是陈崇山入团介绍人,而陈崇山是你的入团介绍人。”
  “我入团的时候,你已经毕业了……”
  “你正式批准时,我毕业了,但是先头几次送志愿时,都是我送上去的。”
  “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因为几次都是由于家庭、社会关系没批准,所以你没有参加过活动。”
  “哦!想起来了,团支部书记唐蕙兰说起过你。”
  “唐蕙兰随军去了,你知道吗?”
  “知道,她给我写过信。”芙蓉不想再与王谈下去,于是把眼光转向正在跳舞的女孩们。
  王仁天知趣地说:“我到那边看看几个男生排练的相声,失陪了。”
  芙蓉淹入了沉思。入团的时候有陈崇山、王仁天,现在又在一个圈子里。王仁天好像刚入了党。他中农出身,但是有个舅舅在公社党委里当干部。王仁天这么主动、热情的接近我,是想与我结一帮一对子吗?结对子是组织上要求的,对于自己入党应该是好事。最近陈崇山也进了社办企业学习班,他这个学习班与我的不一样,是培训对象,组织上有内定的;能参加这种学习班的人,入党是板上钉钉的事。
  想到这里,芙蓉微微笑了一下。以前被回乡的同学挤得连文艺队都进不去,由于自己参加了学习班,朱队长把我介绍进了文艺队里。芙蓉感到眼前亮起了一丝光,不由得兴奋起来。
  陈崇山参加培训班,确有此事。他回乡后,由于身体条件好,被招收到翻砂厂当翻砂工人。这个工作其实没几个人愿意做,又累又脏,一天下来,嘴巴、鼻子那怕带了口罩,还是沙沙的,戴着帽子的头发必须天天洗头,连眉毛里都是黑沙。
  陈崇山去了培训班。他既不是红五类,也不是黑六类。父母亲都是种田的,解放前做过小生意,有一小爿手套厂,是个小业主。社会背景也一般,一个舅舅是小学教师,一个舅舅在香港,一个叔叔在上海当厨师,一个姑妈在社办厂。凭他的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能进社办翻砂厂,已经不错了,还不是工作又累又脏,有点办法的人都不干,才轮到他!
  轮到他入党,倒是让朱跃键有点意外。当然,芙蓉是不会意外的,她认为,陈崇山表现好,要求进步,毛选学得好,干活不怕脏和累,才被选到培训班学习。自己一定要努力。
  朱跃键的意外是正确的。社办厂里,高中生有的是,家庭条件比陈崇山好的比比皆是。他是社办厂的工人,很多社办厂的厂长、书记、会计还没有轮到,怎么会轮到陈崇山呢?陈崇山三八制搬铁块,很少能见到领导的面,就是翻砂厂的厂长也难得见上几次公社头头,陈崇山就更不用说了。
  有一次,市里和县里有领导要来参观向阳公社的社办厂,翻砂厂也在抽检之中。厂里要写一些宣传文章,布置宣传栏,就抽陈崇山负责去做。陈崇山做了半个多月,把一个黑兮兮的翻砂厂搞得白是白来黑是黑。本来厂里拨给他的经费,叫他做一些彩旗、宣传画,宣传栏搞一些宣传文章。他带领几个工人用一天的时间,把厂里多年积存的垃圾清理了,把废弃的钢模块铺在从工厂到食堂的小路上,把原来的泥路变成了美丽的黑钢模路。路边的垃圾清理后,种上桃树、梨树、金桔树等。
  买了一拖拉机的白石灰,把外墙面统统刷了一遍。食堂里的台子用碱水擦洗干净后上了一层清漆,厨房盛菜的大桶改成不锈钢盆。把一垛倒了半截的矮围墙拆了,让曾经做过泥水匠的工人,把拆下的砖头翻建厕所。把老式的木板坐坑床拆了,改成粪糟式蹬坑,顶头装了个小水箱,定时冲洗。
  后来,很多单位都采用这个方案,改造了又脏又臭的老厕所。工厂到马路的道路,用废沙铺成晴雨路,路的两边种上水杉树。大门的两旁边从自己家里搬了好多鸡冠花、凤仙花。改造了厨房等就没钱买彩旗了,于是买了红红绿绿的彩纸,做了花球挂在水杉树上。把从废沙里捡起来的碎铁块卖得的钱,给每个工人做一顶新帽子,一付新套袖。
  等到市里来检查这天,又从学校借了锣鼓,派几个工人在门口敲咚咚咚锵,简单易学,又使得气氛热闹非凡。
  陈崇山把翻砂厂整理得耳目一新,使得公社领导风光无限,也给翻砂厂领导挣足了面子。后来,公社里有什么活动,也要让陈崇山去帮帮忙。党委庄书记几次碰巧遇见陈崇山后,只要路过翻砂厂,或者去翻砂厂邻近的工厂,他都要到翻砂厂去看看这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
  与陈崇山的接触多了,庄书记对陈崇山的印象越来越好:翻砂厂里有个工人,很会动脑子,用同样的钱办了不一样的事。通过与他直接交谈,觉得这个小伙子很有内涵,会做事,能办事,言行谈吐很有修养,与其他的年轻人比,确实别具一格。他话不多,说起来却不腼腆,而是很有深意,带点幽默,又是一表人才。父母是小业主、办过小厂,他不是书香门第出生,只是个高中毕业生,还是个“文革”中68届的毕业生。可是他博学多才,能拉二胡,写得一手秀丽的毛笔字,宣传栏的文章写得也生动,特别是待人接物,很稳重又显得热情。
  翻砂车间中午休息的时候,工人们三五一群打老K、斗地主、打四十分。年长的,找块旧木板放在墙根下躺着,还有的扯开嗓子三不入调地唱着革命歌曲。陈崇山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在黑漆漆的翻砂车间的铁块上,从挎包里拿出好不容易找到的,暂时没有被打入“毒草”、能在车间看的书,大多数是工具书。所以他什么都懂一点,是个典型的“三脚猫”。
  公社的党委庄书记来得多了,而且每次来,都要去翻砂车间见见陈崇山。厂的领导自然把这个小伙子当回事了,于是把陈崇山调到办公室做文秘,后来做会计。
  有一次,公社的几位头头陪市里的领导,以及各大队的学“毛选”的负责人,在翻砂厂开学“毛选”、争先进的现场会议。翻砂厂在食堂的餐厅里弄了几桌,庄书记和市里的领导一桌,他特意拉陈崇山坐同一桌。朱跃键是陈崇山一个大队里的,本来两个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于是两人一起移到领导的这一桌。
  大家一起喝酒闲聊时,庄书记试探性地问道:“陈会计有女朋吗?什么时候请我们吃糖呀?”
  陈崇山不假思索地说:“有女朋友。吃糖可能还早,我想等恢复高考!”
  坐在同桌的朱跃键一惊,因为他们是同一个大队的,他从来没有听说过陈有对象。他看着陈崇山泰然的脸色,觉得陈不是说谎,那么,他的对象是谁呢?朱跃键突然一个激灵:他很关心芙蓉,难道是芙蓉?朱跃键一下热燥起来,眼睛里闪过一道藴怒,心想怪不得芙蓉对我总是不理不睬。
  朱跃键端起酒杯说:“来,我敬敬陈会计,什么时候带女朋友来,让我们认识认识!一定是个大美女吧!”
  “村姑一个。像我等岂敢谈美女朋友,能烧饭洗衣即可。”
  “来来,喝酒、吃菜。”厂长拿着酒壶挨个倒酒,这时候敬到了庄书记。朱跃键与庄书记的座位隔着一个武装部部长。朱跃键与武装部长很熟悉,他是民兵连长,本来与武装部长是上下级关于,最近有个冬季民兵大比武要放在石桥大队进行,朱与武装部长的接触更加热络。党委书记不认识朱跃键,武装部长把朱跃键推荐给庄书记。
  朱跃键跳过武装部长,彬彬有礼给庄书记敬酒,再给武装部长敬酒,给市里的领导们敬酒。王仁天喜欢写写诗歌,朱跃键自己不会写,为了装装门面喜欢背王仁天的诗歌。敬了一圈酒,朱跃键落落大方赋诗一首。市里领导到乡下来检查工作,难得见到这样有规有矩,又能当场赋诗的农村基层干部。
  大家竖起大拇指对庄书记说:“庄书记领导下的向阳公社人才辈出呦。以前我们听说有个搬铁块的、有才华的小伙子,今天又见识了基层领导的才华。”
  “朱连长,你文学水平不差!”党委庄书记伸过手与朱跃键握了握手。
  朱跃键马上站起来与庄书记碰了一下杯,很有礼貌地说:“庄书记好!本人朱跃键,和陈崇山一个大队的。”
  “哦,都是石桥大队的。石桥大队出人才呃!到底是占着古镇石桥镇的灵气。”
  “哪里,哪里,还请各位领导和庄书记、老部长多多提拔,多多指教!”朱跃键又与一桌子领导碰了一下杯。
  武装部长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朱队长言重了!请各位领导和我们的庄书记多多指教才是真理,我,一个正在学习中的民兵头儿,岂敢!岂敢!”
  朱跃键说:“我们一定要好好执行市里领导的各项指示,听从庄书记的指挥,围绕在庄书记为核心的党组织周围,紧跟着我的顶头上司老部长奋勇前进。努力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跟着市领导,跟着庄书记,跟着老部长,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指挥,党叫干啥就干啥,才不会走错路线,才能更好地执行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武装部长说:“朱队长是学‘毛选’的积极分子,是我们农村干部的标兵,三代老贫农。”
  “过奖!过奖!谢谢部长!”
  庄书记起初欣赏朱跃键的诗,渐渐厌烦朱跃键的高谈阔论。他转过头问陈崇山:“小陈,最近在搞点什么新花样?上次你搞的这些宣传画廊真好,还给工人每人买了帽子和套袖,看上去很有精神,大大提高了工厂的形象。你这样大搞,超支了吗?”
  “庄书记,我们的厂长那么抠门,能超支吗?给工人每人做一顶帽子,一副套袖,几次被他顶回去。最后我们组织工人加班捡拾废铁,他还要把大块的挑出来,收回工厂仓库。”
  “陈,陈会计,不是我小气,实在我们厂身价轻。”厂长一边说,一边又给大家倒了一遍酒。
  庄书记说:“杯中酒,不许再添了。”
  就这样,陈崇山进入了翻砂厂的领导班子。
  庄书记很欣赏他的才华,有时候公社里有文秘上的活,也要抽他去做。庄书记是上海人,妻儿没有带到乡下来。女儿初中毕业后无所事事,经常到乡下来玩。所以公社里大多数干部都认识她。
  芙蓉在一次替小队轧种子棉花,遇到这个女孩。胖胖的,圆圆的脸,一脸和气,喜欢和农村女孩交流。芙蓉轧棉花,她就学着给机器添棉花垛。当然,陈崇山和朱跃键也都见过她,女孩见陈崇山长得俊朗,陈崇山去公社资料室写东西,女孩总是送东西给他吃。
  朱跃键很机灵,每次见面,总奉承几句好话,把女孩逗得很开心。从家里带几个甜瓜呀,甜芦粟呀,或者摸个鸟蛋给女孩。女孩虽然很喜欢陈崇山,但见他总是很忙,总是写啊写,也不与她说句话。渐渐把注意力转到了朱跃键身上。
  石桥大队的老书记上调到公社里,朱跃键理所当然坐上第一把交椅,因为石桥大队是公社的一个点,好几个样板活动都放在石桥大队举行。加强石桥大队的力量,公社把陈崇山调回大队,当副书记。
  朱跃键不甘心自己永远当个大队书记。不!这绝对不是自己要走的路,我还年轻,我的路还长着呢!我只读过小学,以前大队里没有中学生,我才当了民兵连长、大队副书记。这次老书记被提拔,才把我推上去。再过几年,也许这个大队书记也轮不到我。人家陈崇山,家庭成分是个小业主,本来是翻砂厂一个搬铁块的工人,可是他有文化又有才华,一下子入了党。又调回大队当副书记。我面对这个竞争对手,一定要有外力,不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外力?自己虽然是贫下中农出身,但是社会关系中没有一个像样点的官,自己这个大队书记已经是大家族里的大官了,这些帮不了自己的蹩脚亲戚,还巴望着我去提拔他们哩。
  想到这里,朱跃键恨恨地敲了几下桌子。是啊,我能力上不如陈崇山,社会关系上不如王仁天,真是个苦命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奋斗。想来想去,又想到庄书记的女儿庄美丽,细想想,庄美丽有什么不好呢?就是胖了点,说不定生孩子之后就瘦下来了,毕竟是个城里姑娘,而且与她接触,觉得她对自己蛮有意思。
  第六感觉告诉自己,庄书记的心思在陈崇山身上,并不看得起自己。但是陈崇山言明自己有女朋友。想到陈崇山有女朋友,他抖了一下,心里的酸水一直往上推,酸酸地猜着陈崇山的女朋友是谁呢?从来没有听说过。芙蓉与他走得那么近,难道是芙蓉?想到芙蓉将要嫁给陈崇山,他心里有点痛。
  朱跃键内心深处非常喜欢芙蓉,做梦都是与芙蓉结婚、生子。天天睁开眼睛就想见到芙蓉。然而,娶芙蓉对自己政治上不但毫无帮衬的用场,她的母亲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她那么多的海外关系,还会拖后腿。他连忙快速做出否定,不能,不能娶芙蓉,再喜欢也只能藏在心里。要上去,要政治前途,唯有娶那个胖女孩。自己这种苦命人,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再娶个包袱那不是雪上加霜。
  那么芙蓉嫁给谁呢?陈崇山?王仁天?心里又非常不愿意,明明是自己心上人,怎么能让这两个小子吃到天鹅肉。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飞马牌香烟,抽出一支,拿出一个新的打火机,是前几天一个知青送的。他吐着白烟斜着头盯着天花板,心里一个好主意让他的气平复了好多,把芙蓉介绍给这个知青!这个知青一直在拍我马屁,如果给他一个美女,他父母一定会送我一个大红包。把芙蓉嫁给了知青,让那两只懒蛤蟆也白想念头。那个知青毕竟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竞争对手。
  朱跃键的心稍微平稳了点,忽然,他又想起芙蓉不是说过,不想结婚吗。要是她终身不嫁……朱跃键高兴地笑了。
  陈崇山调到大队里当副书记,芙蓉非常开心,自己入团是陈崇山努力提携的,现在入党,陈崇山又能当她的介绍人了。当然,还有王仁天这根线也可以利用。芙蓉想,自己入了党,就可以像唐蕙兰那样嫁个军官,然后随军,既能离开农村,又能提高自己的政治身价。自己当了随军家属,可以一扫黑五类子女这顶帽子,至于身边这些男人,相互妒忌,你挣我夺,她根本没有正眼看过,认真想过。
  她不揣摩他们的心思,有时候,她隐隐地感觉到他们在追求她。然而用芙蓉的思维,她否定了。芙蓉认为,他们对她好,因为她是党外积极分子,她是他们的结对帮助的人,而自己也在靠拢他们这些共产党员,依靠他们来帮助自己提高认识,改造思想。特别是朱书记,每次见面都要跟她上半天的政治课,态度非常严肃,怎么可能呢。她红着脸往旁边看了看,拍了拍胸部,心里说幸亏没人。
  她最信得过的还是陈崇山,有什么话,有什么开心的事,痛苦的事都要找陈崇山倾诉。她内心非常感激陈崇山,觉得他最可靠,对她最真诚。有人跟她开玩笑,你跟陈崇山走得那么近,是不是在谈恋爱。她很认真地说:“怎么可能呢,而且我们都在等待恢复高考呢?”
  倒是王仁天像是有点儿献殷勤。她想,王仁天是文艺队长,总归有点儿资产阶级的情趣。以后与这个人要注意距离,不要为了王仁天的小资产阶级情趣而影响我入党。他自己反正已经入了党,稍微有点儿小资情调,不会被开除党籍的。芙蓉又拍了拍胸部,自己对自己说注意啊,注意!李芙蓉,你不要因为小事放松而影响入党。
  有一天,文艺队集中排练样板戏,朱跃键提着半包糖块往桌子上一放,说了句,这是给你们宣传队的糖,就逃也似的走了。芙蓉看着匆匆离去的朱跃键,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拿起糖,说:“大家来看,朱书记给我们送大白兔奶糖咦!大家一定要努力排好样板戏,到乡里汇报演出时,拿个好成绩来报答朱书记。”
  王仁天轻轻一笑说:“这是喜糖,我们的朱书记与庄书记的女儿终于订婚了。”
  正在排练“红军不怕远征难”的男女队员,“轰”一下散了,大家一起哄过来剥奶糖吃。邢美丽讪讪地回到写字台前边,又拿起她的毛衣一针一针地织。芙蓉拿了两颗糖送过去,她头也没抬,芙蓉一边剥糖纸一边问:“邢队长,这是给谁织的毛衣,那么要紧。”
  邢美丽停下来接过松开了糖纸的奶糖,低头把糖纸扔到身后的奋箕里,一抬手把两颗泪珠按在手心里。芙蓉忙拿起桌子上的稿子,装作一边看稿子一边问:“这个小戏那么多台词,背背也蛮吃力的。”
  “芙蓉,朱……朱书记不是在追求你吗?”邢美丽哽咽着说。
  “朱书记在帮助我提高政治思想,从来没有与我说过离开学习毛泽东思想的话。”
  “是吗?”邢美丽双手紧紧地捏着毛线团,满含着泪水的双目,对着芙蓉足足看了两分钟,终于奔进里间休息室。过了好一会儿,笑着从里间出来说,“上午就排到这里,下午再加个班,我们不能辜负了朱书记的大白兔奶糖。”
  队员们一哄而散地走了,大房子里只有芙蓉在扫地,邢美丽慢慢地走过去说:“要是,朱跃键追求的是你,我也忍了,可是,他弄个胖子。”
  芙蓉直起身来说:“我也觉得不合适,一个特别瘦,瘦得像猴精,一个特别胖胖得来像柴幢,两人在一起我觉得挺滑稽的。”说完忍不住咕咕咕地笑个不停。
  “你爱朱、朱书记吗?”
  “……”芙蓉收住笑,睁着大眼睛看着邢美丽。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邢美丽突然拉住芙蓉的手说,“芙蓉,我觉得王仁天也在追求你,还有陈崇山。”
  “他们都是共产党员,都在帮助我提高觉悟。”
  “芙蓉,你真的没有想过吗?我们自家姐妹,你能不能跟我说句真话。”
  “我说的就是真话。陈崇山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入团介绍人。王仁天是宣传队队长,我最近演出的节目比较多,队长怕我思想不健康,一不小心流露出小资的情调,我毕竟不是共产党员。邢姐,你也知道我的出身,别说别人不放心,连我自己也不放心。有时候演着演着觉得太柔软了,资产阶级情调又要冒出来了。我害怕得不得了,我想王队长一定也害怕,要是我演砸了,吃排头的一定是队长,所以他才盯得那么紧。”
  “芙蓉,你真漂亮!他们都是在找借口接近你,你知道吗?我以为朱跃键爱上了你,才冷谈我的。想不到他,他跟那个……”
  “邢姐,你才漂亮!邢姐你才是无产阶级的美。他们都说,我必须改了那种软绵绵的情调。”
  “芙蓉,你唱《花儿为什么怎样红》,最好听了,情意绵绵,好感人。”
  “邢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照着歌谱唱,唱着唱着,就唱成这样了。我很想改的,谢谢你的提醒。”
  “唉!芙蓉你,不说了。”邢美丽叹一口气走了。
  原先邢美丽与朱跃键非常亲近。以前朱跃键追求她,她也愿意,还为朱跃键打过胎。邢美丽的父母嫌朱家太穷,嫌朱跃键太瘦,怕他有什么暗毛病。但是邢美丽坚决要嫁给朱,就这样已经僵了几年。后来,芙蓉走进了他们的视线,朱跃键开始疏远邢美丽。邢美丽曾经问过朱跃键,他的回答和芙蓉说的一模一样。
  邢美丽心里乱得没有头绪,提早结束了文艺队的排练。今天是芙蓉值班,邢美丽想问个究竟。为朱跃键的大白兔奶糖,邢美丽没能忍住泪水,她想芙蓉一定也眼泪汪汪。想不到她倒是若无其事。邢美丽猜不透芙蓉的思维,也无法再与她交流下去。邢美丽觉得芙蓉像墙上的画,美丽动人却没有思想。难道世上真的有大公无私,彻底革命的纯粹者?看看芙蓉也不像装的,难道真有这种纯粹得连七情六欲都没有的人吗?明明大家看得出来他们在追求她,而今天她的一席话让人一跤跌在淤泥里。原来朱跃键们都是在单相思,芙蓉已经被他们教育得看不见他们在爱她。
  邢美丽想与朱跃键闹又闹不起来,是她的父母阻拦在先,可是就这样默默地把苦果吞下,心里也受不了,何况自己真心爱着朱跃键。她越想越难过,走到小石桥上,干脆坐在石桥上放声大哭。
  芙蓉因为邢美丽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心里也想不明白,于是跟着邢美丽,思量着找个人少的地方探听一下。走着,走着,听到邢美丽大声哭泣,与她当年在墓地一样忍不住地大声哭,她停了停,等邢美丽哭够了,擦眼泪时走过去。
  邢美丽看到芙蓉的到来,先是一惊接着有些恼怒,而刚才大哭之后现在心情好多了,于是问道:“芙蓉,你一直跟着我。”
  “嗯。”
  “为什么?”
  “因为你只说了半句话……”
  “你看到我大哭,为什么不来劝我,也不问问我?”
  “我也经常大哭,有时候心里非常难受时需要大哭,我经常到墓地……”
  “啊!你,还经常……”
  “是的。”芙蓉递一块手绢给邢美丽,非常疑惑地问,“我被我的家庭出身压得喘不过气,有时候憋得实在难受,就找个无人的地方大哭。大姐,你的出身那么好,心里也有压得喘不过气的事?”
  “我有一件比家庭出身还要压得喘不过气的事。”
  “真的还有比家庭出身还要压得喘不过气的事?我想,只有家庭出身这件事是自己做不了主,却又桩桩件件的事都要先过这个出身成分的关。”
  邢美丽忽然又大哭起来,芙蓉急得团团转,坐下来抱着邢美丽跟着她一起哭。两个女孩就一起哭,越哭越伤心。邢美丽觉得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多着呢,没见得像芙蓉那么痛哭流泪的。芙蓉想,邢美丽的家庭出身那么好,还要痛苦、流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我出身有邢美丽那么好,那怕像陈崇山的家庭出身那样也不用大哭了。
  邢美丽突然停下问:“朱跃键今天宣布订婚了,你才哭的,是吗?”
  “朱书记订婚是件好事,我干嘛要哭。”芙蓉也刹住了车。
  “那么你干嘛哭?”
  “看到你哭我也想哭。”
  邢美丽又足足看了芙蓉2分钟,然后慢慢地说:“我是为了朱跃键的订婚而哭的。”
  “你和他谈过恋爱?”
  “岂止!”
  “你很爱他?”
  邢美丽点点头。芙蓉也点点头,芙蓉点头是,心里想出身不好一切可以为政治让路,出身好了,还有爱情的烦恼。唉!世上没有开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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