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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一根筋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2-02 22:58:29      字数:3523

  话说继善为争地与程老六打官司,但那官司却不是好打的,可人家继善说了,“再难打,也得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他是气不过:自个披星戴月七八载,一觉醒地权无踪影!
  乡里约定,无主荒地谁开垦归谁。南山石崖上地既然是继善开垦,按理应该归他,与程老六半点瓜葛都没有。但问题偏偏出在稳善那张地契上,也不知粗心大意,还是故意含混其词,反正当初就没标明四至界限。如今闹开纠纷,那地契上的“一科地四亩田”便有了两种解释,一种是:稳善有一块四亩大的地卖给程老六。但也可将“一科地”和“四亩田”加以句读拆分,这就成了稳善既将“四亩田”卖给程老六,也将“一科地”卖给程老六。“四亩田”四至界限很好界定,“一科地”却没那么简单,科即块,没有标明四至界限,便指南山一坡地,谁也说不清它的范围大小。
  程老六原本也不明白其中奥妙,但买卖土地时,总得请中人立个字据,于是他想到刑名师爷出身的稳善。
  稳善品麻地炕上一坐:“你买他那地,四至界限有没有?”想理怕理,连起身都不肯。程老六有事要求,只好腆脸侧坐在炕前杌櫈上:“从半坡石崖以上地都是继善开垦。”稳善:“那我们原先定的地契呢?”端起了架子。程老六:“存着呢,那可是我屋的命根子。”稳善:“拿来我看。”声小似蚊蝇。程老六:“要它何用?”很是不解。稳善:“要立新约,总得弄清原先的四至界限。”声虽不高,却字字如铁。程老六:“原来如此。”抠抠嗖嗖半天才摸出。
  稳善看后大惊失色:“坏了,当初咋忘了写四至界限?”程老六却极不为然:“乱石荒沟还要四至?”他根本就没弄清稳善葫芦里究竟卖啥药,果然稳善提醒:“没有四至,你咋知道自家地界?”目光逡巡,在程老六脸上游来游去。程老六:“满坡荒地,我镢头刨到那,那里就是我的。”明显急红了眼。
  稳善却吊足了嗓子:“是么?当初我卖给你的可是一科地四亩田。”程老六:“你忘了,当初约定,不光四亩沟漫地,连一坡荒地都是我的。”生怕稳善忘了当日情形,已急出了汗。稳善也似乎受了启发:“我说为啥不写四至界限,原来这个由头。”若有所思,程老六也忽然悟出:“对么,满坡荒地都是,连……”稳善诡谲地一笑:“连啥?”程老六:“连半坡石崖以上地都是我的,我不用和他另立新约!”气纠纠走了,稳善拦都拦不住。
  不怨杀人的,只怪递刀的。经稳善一番点拨,程老六和继善算是叫上劲。两个一个精明,一个倔磳,各说各有理,都不是省油的灯,族里任谁都劝不住,继善一气之下还把状子递到县衙门。
  张知县收了状子,免不了传唤对质那一套,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来争去把张知县也弄糊涂了。这厢说他开的是无主荒地,那边说他有地契在手,张知县断不明,只好下乡踏勘。
  知县大老爷到,族长稳善忙设宴相迎,并陪知县到南山枣树坳,将那儿的地形地物详尽绘成图籍。有了图籍,再加上乡民们的证词,这案子便可结了。
  该问谁?张知县首先想到稳善:“你和程老六那地契咋定的,为啥不写明四至界限?”稳善:“荒沟野凹薄田一块,有力气多种几亩,没力气捡坳里水漫好地种,镢头刨到那,四至界限就在那。”不偏不倚,似乎谁也不偏袒。
  张知县却有些迷糊:“那总得约定,比如以崖以涧为界。”稳善连忙解释:“白纸黑字写得清,南山一科地四亩田。”烫手的山芋,他又甩回去,真不愧官场老手。
  张知县却还是弄不明白:“这咋解释?”稳善:“官断十条路,九条人不知,咋断都由你。”声虽不大,却绵里藏针,张知县也终于悟出:“我明白了”。稳善:“明白就好。”脸上不经意掠过一丝寒意。
  本以为赢定的官司,却愣是打不赢,继善心内多少有些憋气。但刚抢白几句,即招来张知县一顿尻板子,打得皮开肉绽抬回家。
  继善官司为啥输,有人说程老六使了银子,更有人说稳善没给说好话。继善想找稳善理论,稳善却与他推开太极:“官断十条路,输赢你我说了都不算,关键要有地是你先开的证明。”继善:“那你等着,我找证人去。”
  而他找,程老六也找。你有关系好的,我也有得劲的,你找人证明地是你开的,我也找人证明地是我先买的。找来找去,双方手内都摁了一溜手印,捏了一大堆证明材料,还有的两家谁都不得罪,无论谁来都按手印,写证明。结果可想而知,张知县仍维持原判不予理睬。继善咽不下这口气,差点碰死在金城西街县衙照壁上。张知县令押回原籍,交予族里严加管束。
  常言道:这人若倒了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继善不光官司输,这几年家里也不顺当。首先长子书鹏好学上进,师从恩师贾若山温课多年,本指望科场夺魁,光耀门庭,不料乡试中举刚完,便赶上大清朝废科举,他只能蜗居乡里当孩子王。
  上学没出路,家里地没人种,小儿子学鹏干脆辍学回家戳起牛尻子。戳就戳吧,不料却走火入魔迷上杀猪宰羊那一套,这说来都怪亲家徐一刀。这半吊子,人家手艺传男不传女,他可倒好,下三滥本事无论谁学都教。劁猪骟羊手艺传于儿子徐一针,杀猪宰羊本事传于女儿徐赛华,而且不光传女,还传女婿,毫无保留把女婿学鹏也培养成职业操刀屠户。走亲戚看人家,门不当则户不对。这杀猪宰羊营生谁倒稀罕,继善直后悔当初不该结徐一刀家这门亲。
  不行!和程老六这官司还得打下去,县里不行去州里,州里不行去省里,非得把理论清楚不可。他逼儿子书鹏写状子,老婆程卜氏挡不住,集合儿孙跪下一大片。长孙兴邦:“爷,咱官司能不能不打?”
  继善:“憨憨娃,应输钱都不输官司,钱输了还可以挣,官司输了,咱在村里就没面子啦。”真是“一根筋”!若较起真,八头骡子都拉不回。
  但眼看要赢的官司,继善却铁定打不赢。天下衙门朝南开,没钱有理别进来。那里都得银钱打点,到处都是官官相护。告到道台衙门,却说需发回县里重审,继善于是又去县里告,刚上任的赵知县蛮不讲理:“前任判过的官司我决不改。”他新官不理旧账。
  继善无法又上省里入州里去告,结果知府拜了,巡抚也见了。但驴推磨,磨推驴,你推他,他推你,推来推去二、三年,愣是没一个官正儿八经再为他审过案子,搞得继善都有些心灰意冷。
  也是合该有事。辛亥年(1911)大清朝完蛋,陕西新军张枫初响应湖北武昌起义,成立秦陇复汉军闹独立,继善打官司困在西安城。大清早他随逃难的百姓出了东城门往回跑,半路却遇见一伙革命党,不由分说将他脑后辫子齐茬剪去。官司没打赢,脑瓜瓢却遭了秧,继善那个气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说剪就剪!也不知受了意外打击,精神失常,还是长期在外奔波,心神俱疲,想不通投了河,反正赶人发现时,已淹死在西安城东灞河。
  书鹏、学鹏兄弟俩孝服裹身,千里扶柩逶迤而行,回到河湾村口,碰上程老六挑个笼去拾粪。乡里乡亲为几亩薄田闹到如此田地,他也感理亏,与书鹏四目相对时,一时语塞,书鹏咬牙切齿来了句:“这下到你心了!”瘆得程老六失手将笼掉于地上。
  乡里有约:横死的人不能进村。书鹏、学鹏兄弟两个,只好在村口老皂荚树底搭灵棚,按照乡俗入殓,打墓,请戏班子那一套,赶三七惜恓惶惶将老父葬埋了。
  孝勇、学鹏狗皮袜子没反正,挺要好的一对发小,因了老人们的争地官司,却成了冤家仇人,走到路上碰个对视面,都不言语一声。继善家办丧事,程老六家大眼瞪小眼,父子俩为争地官司也闹僵了。程老六大骂儿子忤逆,翅膀硬不把老子当回事,说话和吃了枪子似的,不论何时你说一句,他都能还八句。孝勇却数落他爹不该黑心占人田,几亩薄田能值几个钱,让给学鹏家就是了。
  程老六这两年明显感到自个老了,在儿子面前说话不管用啦。其实不是儿子说,程老六也感到这官司打得不划算,为几亩薄田把本家子得罪不说,还把银钱花出去不少。哑巴吃黄连,他有口难言。稳善明里说帮,暗里却每回都要银钱打发,若不是继善死了,他这点家底非让掏空不可。他算看明白了,稳善原本就是盼人穷,村里只要谁家日子红火,他都不服气。坐山观虎斗。借着这场官司,既把继善气死了,也把他屋光景拖垮啦。
  没了好友学鹏,孝勇感觉日子挺憋屈。春里无事,澽河川道各村起了驮队往陕北贩棉花,驮盐块子。都快二十了,还没走出过百十里澽河川,孝勇也想去。豌豆好说歹说,苦劝了几个晚上,却愣是不听,只好由着他性子来。娘和妹子丢失了好多年,她叮嘱此番前去,可留心打听,也许便能找回,她满心的希冀。
  这出门都半月了,一块相跟着去的南梁卜曹奎早回来了,孝勇、三棱子几个却不见回。豌豆天天牵着大闷、二闷在村口向过往行人打听。民国世道不太平,官兵、刀客、哥老会,成天你打他,他打你,今天老高掐了老杨,明儿老杨、老姬又联合打老高,到处都在拉队伍,她担心孝勇会出事。她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闷、二闷兄弟俩长得虎头虎脑,和他们的爷一样,走路头仰起,腰板挺直,气昂昂挺讨人喜欢。程老六家的儿孙,看来天生都是一副不服人的骡马相。
  豌豆晚上睡不着,坐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忽地大门却拍的啪啪,紧接着三棱子惊慌失措的声音也传进来:“不好了,河湾驮队遭抢了。”惊得豌豆一骨碌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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