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马房兄弟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2-01 21:34:40 字数:4391
并地客老刘忽然现身,孝勇闻言即要手刃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着实令他爹担心不小。
这么说来都怪老刘粗心,他啥都想到了,唯独把孝勇这愣头青忘啦。本以为王老三已死,就无人出头,没想到半路杀出程咬金,当年的“开裆裤”长大,竟替老丈人寻起仇来。进得稳善家屁股还没坐热,门外即传来嘈杂声:“老刘快跑,孝勇来啦!”有人在喊。
惊得老刘溜进马房院抓起马缰绳就跑。孝勇提铡在追,程老六吓得双手笼住死活不放。老刘一路狂奔四十里,死里逃生捡回条命,牲口货物全丢在河湾,灰溜溜回他并地老家去了。但十年后,终究还是在黄河滩遇见,落了魂赴龙宫的下场。正应了那句: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眼看到手的仇家却跑掉,孝勇那肯善罢甘休,扣着老刘的牲口驮子就是不放。稳善家婆娘程薛氏急来抢:“货是人家的,你拉走,让我们咋办?”孝勇:“我管你咋办!勾结人贩子,倒卖大烟土,害我丈人家破人亡,还没寻你麻达。”力大,手一抡,婆娘被甩出去老远,坐地捶胸顿足:“冤枉死了!谁勾结人贩子?谁倒卖大烟土?”
孝勇:“你们!”程薛氏:“你有啥真凭实据?”孝勇:“人赃俱获!还要啥证据?”程薛氏:“可不敢血口喷人,人家来歇脚,咱总不能往出撵。”脸不经意红到脖后跟,险些露出马脚。“别说了,叫拉走吧!”,稳善忙打断,生怕前言不搭后语,话一多便让抓住把柄。
孝勇都走出老远了,程薛氏还眼泪扑簌簌望着,她是心疼那眼看即到手的几驮子货物。稳善:“行了,别看了,财去人安!”程薛氏:“说得轻巧,都是乡里眼巴巴等着的上等货色,少说也值七、八块!”稳善却皮笑肉不笑:“等着瞧,吃多少他就得吐多少。”脸色阴沉,连程薛氏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程老六有个习惯,清早必挑个笼去拾粪。这日天不亮便出门,刚到村后新开的车厢壕路,即听得一声吼:“站住”!吓了他一大跳,抬起头,前路百米开外,一黑衣汉子手持板斧,正吓得一个骑驴人跪地求饶。不好!遇着强人剪径了,得赶快跑。
河湾村后车厢壕出了拦路抢劫的强人,族长稳善觉得他不能不管,夜里站在自家门前礓畔上,盯了好几个晚上村里都无动静。他家院子处在村子最高处,各家各户的动向,站在他家门前便能看得一清二楚。上湾前梁顶的羊肠小道,又从他家马房院墙后过,晚上稍有风吹草动就知道了。没有动静,说明车厢壕剪径的强人不是本村人。昨夜南梁卜曹奎又遭抢了,县里已来公文,稳善心里比谁都猴急,说啥也该合计合计。
稳善家的长工老常“套住”一只羊鹿,着孝勇夜里来吃。老常的长工屋紧挨稳善家马房院牲口圈,到时屋里已来了学鹏,锅里热气腾腾正煮着肉,满屋子都飘着氲香,馋得人涎水都下来啦。进门坐了不大功夫,长门瞎子老汉家的碎球、二门老寡妇家的黑猪、三门新近殁了爹娘的三棱子,都陆续到了,老常今儿看来请的客人不少。见人到齐,老常开始出锅捞肉,连汤带肉弄了两大盆,一盆给这帮勾七勾八的伙计吃,一盆他端到前院孝敬老东家去了。回来捧回一坛酒,言说东家赏于众兄弟,让大家吃好喝好,回头他有话说。有酒有肉,谁还管他稳善憋着啥屁要放,几个吆五喝六,不一会便热闹上了,都是愣头青,三、五袋烟功夫不到,一个个便舌翘头摇。
这时稳善也不失时机进来啦。见他来,孝勇醉熏熏:“稳善,你知道我是谁?”稳善:“九叔!”毕恭毕敬。
孝勇:“那我是你叔,学鹏和我称兄道弟,也是你叔。”分明借酒发飙,乱排班辈,稳善却不恼,仍旧堆着笑,反搞得孝勇,“你笑啥?”稳善:“笑你喝多了。”
孝勇:“没有啊,谁多了……”想蹦哒两下,证明自个没高,却一脚没跨出,便出溜到桌子底下。
早急得老常:“好了,都打起精神,听东家说正事。”左拉右提,但刚扶起这个,那个又软瘫下去,忽心生一计,大喊,“贼来啦!”骇得一个个酒醒太半,一跃而起,此起彼伏:“在哪?”“在哪里?”
老常:“车厢壕。”众汉子:“你倒说啥。”“就那躲在暗处的个把蟊贼,还值得咱担惊受怕,捉住非扯成两半不可。”一个个东倒西歪复又趴下。
“捉住赏五十块现大洋,干不干?”稳善伸出了五个手指头。一听有赏,众汉子复来了精神:“真的?”“不骗人?”都争先恐后,内中要数光棍汉三棱子最为起劲:“干,有财发当然干!”多毛的瘦脸上,颧骨老高,眼窝窑深陷,看来殁了爹娘,光景委实恓惶。
果然二门老寡妇家的黑猪逗他:“怎么?没钱娶媳妇,想钱你想疯啦。”揭人不揭短,他这话叫人脸上挂不住,而且他话一出,三棱子立马便反唇相讥:“蛤蟆笑话鳖趴匍,人家孝勇、学鹏和你同岁,娃都满地跑了,你咋也没娶上媳妇?”直呛得黑猪:“咱不像有些人,是没中意的。”他含混了句。
岂料三棱子却不饶他:“刺斤疙瘩马蔺花,别人不夸自己夸。月宫的嫦娥中意不?就你那五短身材,满脸麻子,谁倒能看得上。”这话言重了。
果然黑猪立刻火起:“你才!骚情我看也不用跑冤枉路,老常,你把槽里乳牛拉来,让三棱子配配种,来年生一窝的怪胎。”虽无心却成谮语,日后反颠倒成真,应验在他自个身上。而且他话一出,三棱子立马便挽起袖子:“屁嘴胡说啥!”他抡圆了拳头。
老常赶紧拦:“就说你俩这对冤家,成天到一搭不是顶牙就是犯嘴,见不得还离不得。”三棱子:“你给评评理,看屁嘴都胡说啥。”看来火气挺大。老常:“行了,咱先说车厢壕抓贼正事,你俩的理等会再论,打破天都没人管!”总算镇喝住。
稳善:“谁愿意去报名。”不怒自威地盯着。刚才黑猪和三棱子闹时,他都一直和颜悦色,现在终于开了口。酒壮怂人胆。孝勇首先报了名:“我去!”他一拍胸膛。众汉子也都跃跃欲试。
稳善:“那好,老常你把家伙什拿出来,各人赶快挑件趁手的。九叔(孝勇)你打头,今夜咱就行动。”看来他早打算好,真是只老狐狸,无论做啥事都不显山露水。
岂料瞎子老汉家的碎球却喊:“那怎么行,出门没给荷花说。”秃顶的脑门上,稀疏着几根卷曲的黄毛,说话尖声细气。直惹得三棱子:“瞧你娃那点出息,八辈子没见过婆娘。还是咱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爹娘兄弟全无。”
稳善赶紧止他:“老常你替他们走一遭,就说酒喝多在你屋里过夜。”三棱子却喊:“我家就不用去了。”老常:“废话!去了也没人。”
黑猪:“那可不一定,没准藏有过路的狐仙。”引得众汉子一片讪笑。三棱子:“去你的!”追着黑猪打,真是一对狗脸亲家,刚才还剑张弩拔,现时却嬉皮笑脸上啦。
众汉子在老常屋里眯了会便出发。孝勇打头,老常殿后,出了稳善家马房院朝梁顶爬。走着走着忽然却“哎呀”,老常忙问:“咋啦?”学鹏:“碎球擦倒了。”老常戏谑地:“为啥不看着点,莫非你爹把瞎眼病也传你了?”碎球:“可不是,一到晚上就黑摸。”老常:“咋不早说,早说就不带你啦。”碎球:“咋没说,说了也不让回。”尖声细气。
三棱子:“哼!莫非怯火。”碎球这娘娘腔,他一向就不喜欢。却委屈的碎球:“哪里装了,真看不见。”
孝勇:“行了,都别闹,不要人没到,先把贼吓跑。学鹏、黑猪,你俩一前一后照应着。记着,谁再出声,我一脚踹到沟里!”鸡毛当令箭,他满脸的杀气。
有学鹏、黑猪照应,碎球一路再没摆麻达,众汉子不一会也到了梁顶寨子城下。嘀咕一阵后,没进寨子又出发了,孝勇、黑猪、学鹏一队,快速下到车厢壕北坡;老常、三棱子、碎球一队,就近蜷伏南坡。双方成夹击之势,将车厢壕进出道路完全封死,蟊贼来了,谅他插翅也难飞!他们的脚步声在黑夜嗦嗦作响,惊得夜间出行的獾鼠四散而逃。
众汉子不由惊叹强人拦路抢劫真会选地方。河湾村后车厢壕,一来南北两侧人工錾凿,行人不论东来或是西去,只要来路被堵死,根本无法逃脱;二来背对村庄,行人即使遭抢,也不会有人搭救;三来林木臻莽,强人飘忽而下,即使失手,亦可快速遁去。进可攻退可走,真乃熟知兵家之要也。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也不知谁走漏了风声,还是蟊贼另觅了它径,反正老常他们昼伏夜出十多天,强人愣是没出。再守下去已无必要,老常准备收队,稳善却不干:“不行,张知县那里我已夸下海口,大不了豁上些钱,请他们再吃一顿,南梁卜老四听说又套住一只猪獾。”
獾子肉正肥,众汉子吃得满嘴流油,却不愿去,都说闹腾这一阵,贼听到风声肯定跑啦。
老常:“县里公文催得紧,贼没抓住咱不能收兵!”三棱子:“你少拿狗屁公文吓唬人,有本事他们去捉,也省得弟兄们挨冻。”众汉子也都随声附和。
老常:“犯上的话快莫乱讲,县太爷知道了,要挨尻板子。”他怕得要命。三棱子:“怎么,你想告密?”知他胆小,故意逗。
老常:“你想哪里了。”已急红了眼。但三棱子却又戏:“那你怕什么?”老常:“我……”学鹏赶紧止:“行了,别逗老常了,说说贼为啥不来。”他这话算说到点子上。
孝勇也猛然醒悟:“对呀,莫非哪个走漏风声!”他逡巡着。三棱子:“别看我,我光棍一条。”孝勇:“没说你。”三棱子:“那是谁干的?”他盯向了黑猪。“也别看我,我娘一个小脚女人。”黑猪极力分辩。三棱子复又盯上碎球,直慌得碎球:“可不敢乱猜,我爹瞎子眼一到晚上就黑摸。”三棱子:“听说都摸到你媳妇荷花被窝里了。”碎球急了:“你乱讲啥!”三棱子:“那是我乱讲,你爹那句骚情话,村里都传开了。”尖声细气学碎球瞎子爹,“你这肉比起你娘就是绵。”惹得众汉子咧嘴笑,碎球撵着三棱子打。得,这俩冤家又扑打上了!
孝勇赶紧止:“行啦,都别闹了。老常你给东家说说,闹腾了这些天,贼不可能一点不知。”他这话在理,众汉子也都随声附和,老常只好诺诺连声,却终归有些心不甘。
三棱子说的“碎球瞎子爹摸到儿媳荷花被窝里”事确实有。碎球媳妇卜荷花婚后与公公有一腿。有一回村里请戏班子唱秧歌,俩个事先约定,却让碎球老妈觉察到,她预先支走儿媳,钻进被窝。碎球瞎子爹戏看到中途,趁人不注意跑回来,瞎子眼看不清,黑嘛咕咚抱住就亲就摸,嘴里还骚情话不断:“你这肉比你起娘就是绵。”惹得碎球老妈扑哧笑出声,碎球瞎子爹这才知道上当。碎球老妈追着打,闹得鸡飞狗上墙,阖村都知道了。
杀人越货的强盗没抓住,程老六、程继善却闹腾上了。程老六南山坳枣树地,原是掏十石粮从稳善手里买的,买时除了坳里开垦出四亩地外,其余全是杂草丛生荒土坡,坡中间还横亘着一道两米多高的沙石崖。地契上虽白纸黑字写明稳善有:“南山一科地四亩田”卖给程老六,四至界限却没标清。
地买下后,程老六一家起早贪黑七、八年,将石崖下三十多亩荒草坡开垦成水平田,坳里水漫好地种麦,高处坡地种谷、高粱,礓畔嫁接枣树,把个荒草坡治理得有模有样。
程老六种了石崖下地,却把坡上的十多亩荒地扔了。他扔下的继善反倒看上了,也是汗水珠子摔八瓣,用四、五个寒暑硬把这片荒草坡变成水平田,礓畔还栽了一溜一行的花椒树。
程老六、程继善一个崖下,一个崖上,连畔种了七、八年地都相安无事,到了宣统二年(1910)春天却闹腾上了,原因是继善想卖地。说来都怪继善,你卖就卖,谁不能卖,偏要卖给铁算盘程老六,这一卖竟给自个惹下大麻烦。本来程老六也是同意买的,去了趟稳善家却中途变卦,牙干口净说继善霸占了他田,把个继善气得衙门口递状子,定要与程老六一论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