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机械厂。午休。
　　马道林端着饭碗走近刘源珍。碗里是他自带的饭菜。
　　刘源珍正低着头面吃饭，她没注意师傅已走到跟前。
　　马道林矮身蹲在刘源珍对面那叠钢板上，他瞄着他的徒弟问：“怎样，还行吧？”
　　在马道林的印象中，他是这么十数次的问过自己的徒弟。而这次，却觉得问的意义完全不一样。从前，他当她或者她们是自己的孩子，这次，更多的感觉她是自己的战友。
　　是的。这时他已退休。同时，他的徒弟也亦是个退休人员。
　　马道林退休后，和平街街道工厂的刘厂长立刻就盯上了他，刘厂长数次登门请马道林去他们的工厂，因为，他们特别需要像马师傅这样有技术含量的老工人。
　　那么，刘源珍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呐？这是周方玉的主意。她对马道林说，那个厂小是小点，可待遇还不错，要不，你跟厂长说说，让源珍也去吧。她说这话时，马道林把眼光长长地放在屋外的天上，他在想什么，没有谁能够猜到。直到他的老伴催促似的说了好几句，呵呵！你说哩？他才把目光终于转向她，犹豫道：“好便是好。就不知她心里是咋想的？”
　　周方玉笑道：“能够咋想。怪只怪那个厂子。对，更要怪姓赵的那小子。你说，若不是他公报私仇，小梁也不会轻易的被下岗不是？我看呀，姓赵的对咱们源珍仍还没死心，要不怎会还这么不依不饶的。”
　　马道林听她这么说，很不以为然。他笑道：“妇道人家懂个啥？他们的那些事都过去了这许多年，谁仍像你？再者说笑，他们的孩子一转眼都会结婚生子，又一转眼他们都要成为爷爷奶奶。你呀，讲这些话又不怕人笑话？”
　　周方玉听他这么说，极想寻个什么要紧的话反驳他，一时又想不出来，心一急，就把在街上听人说起的一句话嘣了出来，她说，不是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啦！
　　马道林听了嘎嘎直笑，他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可是，可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于是，又笑。嘎嘎的笑。
　　周方玉把脸老下来说道：“停着，不许笑。老东西，我知道你这么笑心里就没一个好的。”
　　马道林忍着，不敢再笑。然而，他又笑了。周方玉正待发着。马道林忙挡住说：“却不为别的，只是想着源珍跟了我一二十年，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会又要跟着我。”
　　周方玉闻言叹了口气说：“那能咋办？”
　　此刻，刘源珍瞅着师傅的脸，笑道：“还行。比在工厂时要轻松多了。”
　　马道林听她这么说，心里立时舒坦了许多。其实，他的这种心态也很正常，但凡介绍别人出来做事，谁不愿意让人告诉说事好轻松钱而拿得多？这是给别人一个交待，也是给自己一个交待。哪怕她是自己的徒弟。
　　其时，刘源珍这么对师傅这么说，也并非是为了满足那所谓平常人的心态。她讲的是真心话。在这里，有活就干一下，无活便可好好的休息，不似在工厂车间，上了工作岗位就干个不停。想到这些，她自然就会想到另一个问题。是呀，都是在干活，为何在厂子里那么拚命的做，竟还不能准时的拿到工资？从前，在厂子里时，她是从来都不想这些问题的。现如今，要闲不闲的，脑子里想的事倒多了起来，事儿一想多，心就累了，心一累，浑身就不自在起来。最近，她想的更多的是丈夫梁其远，自从下岗回家后，他就成天把自己关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喝酒。一日三歺的喝酒。有时喝多了还拿慧明撒气。那时，家中只有慧明胆敢说他，那么，结果是当然的，不是要挨一通骂就是摊上一顿打。慧明呕了气只能往张薇娜跑，他把一肚子苦水都倒给了她。好在薇娜把所有事看得淡。因这时她也在下岗人员之列，这对于她来说是家常便饭。下岗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只是换了一种说法，之前，什么停薪留职，待岗，留厂查看，她都经历过，现在，下岗了，工厂每月还多少补些钱，何乐而不为呢？如今，她在赵家墩街面上租了一门面，专门兜售从广州盘回的时尚女装，由于她眼光独特且又曾是站在时代前沿那一拔人，故而她进过来的衣服很快就脱销。现在，她雇了两个待业女青年帮自己看店子，每隔十天半拉月就去一趟广州。那时节，梁慧明还抽空跟她跑了几趟货哩。最近，稍有时间，就抽空把梁慧明的事情给办了一下。其实，严格的说是她梁叔的事。张薇娜对梁慧明说，叔叔这是局限，思想的局限。试想，叔叔数十年郁在这小小圈子里，每日里见到的就是这些人或事，突然离开了，他能不失落？更何况，与人不同的是他还背着一个干部的身份。
　　梁慧明听她说完，正色道：“是呀！你猜他现在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什么？”
　　张薇娜瞅着他。无语。
　　梁慧明道：“他喝多了就常说一句话，丟丑哟！他认为下岗就是因着在厂子里表现不好，是下三烂。”
　　张薇娜闻言笑道：“我是怎么说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叔叔他重新站起来。让他认清他下岗的本质。”
　　梁慧明知她想要表达的意思。关于长辈之间的事儿，他也不好作什么评价。就在前不久，厂长赵济华还亲自去过他所在车间。在车间，他看到了梁慧明办的黑板报，当时就对这个年青人给予表扬肯定。赵厂长说，呃，这字，这画，现今像小梁似地年青人不多呀！
　　没过两天，梁慧明就被厂组干科长喊去谈话，再没过两天，他就被借调到厂宣传科。科长张俊对他说:"小梁呀，好生干，赵厂长说啦，越是改革，宣传工作就越重要。可别辜负了他的一片希望啊。这件事，梁慧明对家里人谁也没说过。当然，他也暂时不想告诉张薇娜。
　　此时，张薇娜亦不知他心里是个啥想法，便直接对他说事。她说：“现在，我的一个姐们家里承包了从建设乡到武昌火车站的巴士线，二十多台车呢，我就把叔叔的事对她说了。人家一听高兴坏了，立刻想请叔叔去哩。”
　　梁慧明一听喜道：“这当然好！不过，我爸他会愿意么？”
　　张薇娜说：“应该没问题吧？我听说你妈为了这个家都出去做补差了。叔叔哪会视而不见？他会的。”
　　梁慧明为难道：“那么这话谁去说呢？”
　　张薇娜想了一会，沉声道：“算啦，这事是我牵起，还是我去说吧。”
　　梁慧明双手合什笑道：“太好啦！这大约是可以救我爸呢。”
　　张薇娜伸出食指轻轻一戳他的额头，笑道：“原来你就这点很气呀！以后，谁要寻着你做丈夫可是倒霉了。”
　　梁慧明嘻嘻笑道：“该谁就是谁呗。若没人愿意倒这个霉，那么你就来呗。”
　　张薇娜闻言脸一红。她拿手用力拍了梁慧明一下，嗔道：“让你胡说！再说这话，看我不打死你。”
　　某日。艳阳当空。
　　梁其远迈上了中巴车的驾驶室。来之前，张薇娜是这样对他说的，她说一个朋友家的司机因临时有事，让他帮忙顶几天。既是张薇娜开口，梁其远一口就答应下来。在他的心目中，薇娜的位子不在梁玉萍之下。他还真的听她的。
　　数日后的某天。晚饭时，梁其远突然问儿子道：“慧明，薇娜回来了么？”
　　“您问她作什？她么，怕是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梁慧明答道。
　　“哦哦。我就随便问问。”梁其远若有所思。
　　见父亲这般，梁慧明调侃他道：“怎么，干了这几天，怕人家不开你工资？薇娜的朋友都是亮闪闪的队伍，不会赖我的。”
　　梁其远瞪了他一眼，说道：“屁话！我说你这玩艺儿，怎地什么话到了你嘴里都变了味？”
　　梁慧明瞅着父亲笑道：“开个玩笑。看您都急眼啪。爸，薇娜没回来，您就先干着，往后怎样，人家会对您说个明白的。再者，您老在那干得还舒心？”
　　梁其远横了儿子一眼，笑道：“个把门的，你老子有那么老吗？您老？等你外公来了，这样称呼他吧。”
　　数月来，梁慧明第一次瞧见父亲脸上露出这般的笑容。于是赶忙趁火打铁赞扬他道：“不老。您不老！就您这年纪到了中央常委，您只能算个红小鬼。哈哈。”
　　梁其远闻言一怔。继尔将手中的筷子扬了扬，言道：“去去去，滚一边去。”
　　晚上，梁慧明闭着没事，就晃到离家稍远的副食店给张薇娜打电话叩心。他不敢去刘涛家，却是怕薇娜念条。这女人，不管是老女人还是小女人，她叨叨起来却是没完没了的。最近，不知怎地，他似乎觉得自己越来越怕张薇娜，她说东自己就不敢往西。而且也不知怎地，以前，张薇娜出去无论多久，他都不会关心她是在东西或是南北。可最近，一天，或者说有几个小时没瞧见她，心中就感到空落落的。这不，电话打过去，半天没人接，好不容易接了，却是个男人的声音。梁慧明愤恨地问：“你他妈是谁？”
　　对方不恼，温雅的回了几句。梁慧明一句也没听懂。他骂一了句，正想挂电话，这时话茼里传来张薇娜的笑声。她说：“怎么啦慧明，找我有事吗？”
　　梁慧明不说原因，直了嗓子就问：“刚才那只鸟是谁？”
　　张薇娜笑道：“哦，是我在广州的一个朋友，刚才我去卫生间，人家帮我接了电话。哈哈，听不懂他说的啥吧？他是从下面镇子里过来的，这边有的地方人说话别说是你，就是我都听不全明白。人家可说啦，武汉的男人说话像是要跟人打架。”
　　梁慧明一时不好发着，便笑道：“哪里，我是听那人讲话娘不晶晶的，想给他提提精气神呐。”
　　张薇娜半晌没吭声。梁慧明虽然远在千里，但却能感到张薇娜在生气。便忙陪小心的说：“怎么啦，又惹着你了？”
　　那边，张薇娜说：“算了。有啥事回去再说。挂啦！”
　　梁慧明听到电话里传来的盲声，心里充满了失落。
　　两天后，张薇娜回来了。梁慧明去敲她的房门，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就喊：“薇娜，我知道你回来了。开开门！”
　　没有动静。门里的灯熄灭了。
　　翌日，午后。
　　梁其远红光满面的回到家中。显然，他是喝了许多酒的。那天，刘源珍正是轮休，便听到丈夫胸怀激情的演说。他说人家车老板请吃饭了，称赞他车开得好，有水平，并说全武汉市没几个司机有这水平。梁其远还说，人家很有诚意的邀请他加入他们，至于工钱，由他开口。说着，梁其远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钞票递给刘源珍。
　　刘源珍欢喜道：“这才多少天，人家老板就付给你许多的钱？”
　　梁其远得意道：“看不出来吧！你的老公还是有能力的。”
　　刘源珍端过来一杯开水递给他。笑道：“当然，当然。”
　　其实，在她的心目中，并不在意他能赚多少钱，而是欣喜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快速的站立了起来。那一刻，她看到了梁家的希望。
　　可是，她没能高兴几天，她发现儿子慧明突然疡了下来，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几次，她都想问问他这是咋的啦，然而，慧明却躲着她，根本不给她问话的机会。细心的刘源珍发现，慧明最近也不往薇娜那跑了。之前，他成天总把薇娜挂在嘴边，这些天，但凡有人一提薇娜他就发毛。刘源珍想，儿子定然是跟那丫头闹矛盾了。但是，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儿子会喜欢上薇娜，而且，他正式向她求爱时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