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老人的心思

　　三神经的女人在老人这儿住了三天就再也不想住下去了，老人这儿虽说是个小摊子，但香烟洋火水果糖还是会招来左村右寨子里的人们不断地过来，自然，老人收了个干闺女的消息在左村右寨很快就传开了。不少人还会瞅稀奇，围着老人这两间小屋品头论足地看来看去。人围着看倒不怕，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有啥怕的。怕就怕人的嘴，话传起来比风刮的还快。虽然她带着几个孩子已经离开老鸹窝很远很远了，但她还是认为自己带着几个孩子没走出多远，这话要是传到老鸹窝就快了。她颠来倒去地琢磨，觉得还是尽快离开老人家好一些，免得多呆一天就危险一天。
　　“爹，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三神经的女人拄着棍子一拧一拐地来到老人的那个小摊子旁，小心地跟老人打了个招呼，“我想今儿就跟孩子上路了，老在你这儿呆着也不算个事儿。这两天也没少麻烦你。”
　　“咋的了，闺女？这腿还没有好就要走？”老人刚把眼前的摊子收拾出模样，见干闺女这么一大早跟就这么跟自己说有事儿商量，他很吃惊地瞅着三神经的女人问。
　　“爹呀，老在你这儿呆着算个啥呀！我们娘儿几个不能让你养活着吧。你这么大年纪了，每天守着这个摊子也不容易呀！”三神经的女人笑着说。
　　“我就是再不容易，也不能让你伤着腿往外走呀。”老人不同意三神经的女人。
　　“爹，我这没事儿，打昨个儿这腿就好多了。”
　　“那也不行。”老人整起了脸色。
　　“爹，要不那样，咱这认了父女也算咱命里有父女的情分。闺女求你一件事，能不能给闺女找一辆板车，让孩子拉着我上路。”三神经的女人见老人不同意自己就这么带着几个孩子走，央求着老人，说，“闺女跟爹说句心里话，不是闺女不想把腿养好了再走，是爹这个地方是非，人多嘴杂。我是怕我跟孩子在你这儿的事儿很快就传到我们老鸹窝，那样就不好了。你不知道我跟孩子是咋出来的，我要是跟你一说，你也一准不这样留我跟孩子了。”接下来，她把出来的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地说给了老人。
　　老人也不知道老鸹窝离他们这个地方有多远，听完三神经的女人的话，一下子气得脸上都像猪肝子的颜色了。他哆嗦着嘴，半天才说出话来：“这个东西，该杀该剐了！这么好的闺女跟着他，老天也瞎眼了。”
　　“爹，你别上火生气，我都习惯了。这次我带着孩子出来，就是想不跟他过了。”三神经的女人见老人上了火，忙劝着老人，说，“这不是出来了嘛，爹，你别生气。”
　　老人一听三神经的女人的话，登时两只昏花的老眼瞪了很大，像铜铃一样。
　　“咋了呀，爹？”三神经的女人见老人吃惊的样子，皱起眉头问。
　　“不跟他过了？”老人半天才喘过气儿似的看着三神经女人。
　　“不跟他过了！”三神经的女人肯定地回答说。
　　“那能行？”老人瞅着三神经的女人，像瞅着一个怪物一样。
　　“咋的不行了呀，爹？”三神经的女人笑了一下。
　　“爹不是你亲爹，说句话不知你爱听不？”老人叹了口气，说，“打古到今都没有这个理儿，女人离开家不跟自己的男人过了。这可是不贞节的想法，咱可不能让别人在背后说咱的长短呀。听爹一句劝，跟他赌气归赌气，出去一阵子也是个想法儿，在外面呆上一段时间再回去，说不定日子就好过了，他也会在心里琢磨这事儿，也说不定他就会改了。你要是就这样打算不跟他过了，爹心里觉得不好。”
　　三神经的女人笑了笑，没有回答老人的看法是对是错。
　　“倒是他眼前惹出的这事儿，躲一躲是应该的。”老人眨巴着眼皮，不紧不慢地说，“等躲到他在家把眼前这个事儿弄清楚了，回来好好带着几个孩子把日子过下去。等孩子都大了，你和他都老了，也就都好了。”
　　三神经的女人看着眼前的老人，她知道老人这样想也是在为她好，但老人只是从自己的嘴里听说三神经的不好，没有亲眼见过三神经是咋的一个不好法儿，如果老人见过了，也不会这样劝自己了。她冲老人又笑了一下，说：“爹，你说的也是，我也是年龄越来越大了，几个孩子也在一天一天地长大。等这几个孩子都大了，我也就老了。人老了，心里就会别的啥也不会再想了，就巴望着孩子的日子能过得顺心。就像你老现在这样，就巴望着我的日子能够过得好。”
　　“闺女这样想就对了。你想，一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出一道门进一道门能是那样容易的事儿呀？”老人见三神经的女人依了自己的话去想以后的事情，心里似乎一下子开朗了一样，“爹再说叨你几句，这女人过日子，心不能强了。心强了，就会事儿多。”
　　老人的话让三神经的女人心里猛地一疼，她咋的也没有想到老人会说这样的话。
　　“闺女呀，我说这话你也别放到心上去，咱就是这么认的一个干亲，也没有几天的交往，可爹心里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闺女了，心里有啥话，爹也不管你高不高兴了，该说的，爹还是要说。”老人见三神经的女人不说话了，昏花的老眼眨了眨，看着三神经的女人，说，“就是你出去了，哪天我抽个空也要去老鸹窝找那个混蛋的家伙，问问他到底有没有良心，问问他到底想咋的。我就不信了，他要是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凭着这把老骨头缠死他，磨死他。”
　　“爹，这事儿你就别出面问了，这么多年了都这样。他要是能听人劝，听人说，还会有今儿这事儿呀。”三神经的女人一听老人要去老鸹窝找三神经理论，这样一来，自己带着孩子出来的事儿就能让三神经摸着了底细，三神经摸着了底细，鸡宿眼那一大家子也就能摸着了底细，这样的话，自己在外面也不会安生。鸡宿眼那一大家子人一准因为眼前这事儿向三神经级七级八地要，三神经是没有那个本事还了，他们那一大家子就会设法找自己去堵这个窟窿。想到这儿，她马上阻止老人说，“爹呀，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你老也不用这样为我这事儿焦心上火，只要你能身子骨好好的，闺女就踏实了。现在认下了你这个爹了，爹就在闺女的心里了，你要是因为我这事儿焦心上火，闺女就是出去了，也不踏实。以后爹就只管好好守着眼下的这个小摊子，等闺女真的能在外面站住脚了，闺女回来接你过去，咱就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他这是欺负你娘家没人，才敢这样对你。要是你娘家有人，他敢这样欺负你？这会儿爹是铁了心了，一准找他给你出这口气，让他给你说个公道。”老人气乎乎地说。
　　“爹，你咋还真焦心上火了呢？跟他那样的人这样，咱不值！”三神经的女人见老人真的动了肝火，心里又是一阵的疼，这么多年，有谁这样心疼过自己呀！忽地，她想起了赵老驴赵大炮。她知道，这些年来赵老驴一直在心里疼着自己，可是整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在看着，那份疼也就只能放在他大炮的心里，却不能放到自己的身上。人呀，这一辈子终要咋的个活法，这真的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上辈子谁欠了谁的，这辈子都该还了。可能是自己在上辈子的时候亏了他三神经，也可能是欠了他三神经，不管是亏了还是欠了，这辈子到今儿也就还完了，以后，谁也跟谁没牵扯了。
　　“闺女，爹这辈子也没啥亲人，你认我作爹了，爹就拿你当亲闺女，他这样欺负闺女，爹心里能就这样由着他了？”老人瞅着三神经的女人，很生气地说，“以前咱不认识，那也就算了，从这以后，爹知道了，爹要是不管不问，那还是爹？”
　　“爹，我知道，咱虽说只有几天的交情，闺女也是把你当亲爹了。这以后呀，爹也是闺女心里的一个念想了。你要是有个啥闪失，闺女心里也不得劲儿。你都这么大的年纪了，闺女的事儿也别太放在心上。闺女以后听爹的话，等躲过这段日子回家好好过日子。你也用不着跟他去斗这个气儿，只管守着你这个摊子，每天挣个油盐酱醋，平平安安的就行。”一个与自己以前没有任何牵扯的老人对自己这样用心，三神经的女人一下子感觉到自己真的又有爹了，又有自己的亲人了，多少年来积压在心里的委屈今儿总算有个亲人能唠扯了，总算有个亲人能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日子是咋的过来的了。她觉得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两圈，她还是使劲儿让要掉出来的眼泪又给眨巴回去了。
　　“闺女，爹以前是一个人过日子，心里没啥子念想，每天就是瞅着日头从东天起来西天落下去。这以后啊，你跟几个孩子也是我心里的念想了。你跟几个孩子的日子能过得顺心了，爹也就顺心了。”老人很是舒心地出了一口长气，说，“不管你愿不愿意，以后我得空还是要去老鸹窝见见那个昏头的东西，问问他到底想咋的。”
　　“爹，这就以后再说吧。今儿就算闺女开口求爹了，闺女想让你想法弄辆板车，咱买也行，以后闺女再把钱还上，爹从中间说个话。”三神经的女人越发觉得得马上离开老人这个地方了，要是再跟老人呆上几天，就舍不得留下老人一个人在这儿了，也更不放心老人以后的日子了。
　　“闺女呀，你就跟孩子再呆两天，等你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你走了爹也放心。这两天我想办法给你们娘儿几个拦一辆汽车，让他们捎着你们娘儿几个走，省心省气力。闺女要是不依着爹的意思，爹就会生气。”老人紧盯着三神经女人，话说得有点儿像小孩子在央求爹娘做啥似的，并且还有些像小孩子使小性子。
　　难怪别人说“老小老小”，人老了，真的像小孩子一样。三神经的女人看着老人笑了一下，说：“爹，闺女知道你是舍不得让闺女就这样走了，闺女也舍不得就这样丢下爹呀。话又说回来了，爹，你想想，闺女这样守在爹这儿也不是一个长远的法子，早晚都得带着几个孩子走呀。早一天走，能早一天在外面安生下来。等我跟几个孩子在外面安生了，就回来接爹也过去，咱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三神经的女人的话竟然让老人嘤嘤啜啜地哭起来，他瞅着三神经的女人，很委屈似的撇着嘴，两行老泪顺着沟沟壑壑的脸流了下来。可能是老人的心凉的太久了，忽然有这么一个闺女说着这样热心的话，忽然有这么一个闺女这样心疼着，让他一下子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伸出两只苍老的手，抖抖索索地伸向三神经的女人，好像要亲手摸一摸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要亲手摸一摸眼前的这个闺女是不是真的。
　　三神经的女人放开手里的棍子，紧紧地抓住了老人的两只手，她的眼眶里也湿了。她紧握着老人的手摇了摇，喊了一声“爹”。
　　三神经的女人这一声“爹”喊得老人一下子失声痛哭起来，嘴里还模模糊糊地说着些不明不白的话：“闺女，上辈子我没积德，让我这辈子受这样的罪，今儿俺总算有闺女了，总算有亲人了，我以后的日子总算有念想了，总算有指望了。”
　　“爹，你别哭啊，该高兴不是！”三神经的女人给老人擦了一把眼泪，说，“咱以后都有亲人了，都有念想了，咱得高兴！”
　　“是，咱该高兴！该高兴呀！看我这今儿是咋的了？咋还说着说着哭了呢！”老人抽出一只手，用袖头揩了一下眼泪，脸上露出老菊花一样的笑模样来。
　　“爹，咱这是高兴的。”三神经的女人也擦了一下自己的两眼。
　　“闺女，爹今儿高兴，你要是不愿意等着爹给你们娘儿几个拦辆汽车，等会儿我找人把我那辆板车收拾收拾，有一段时间没用了，估摸着车轴也该锈了。”老人又擦了擦眼说，“你要是今儿定下来带着几个孩子走，爹知道硬留你，你心里会记恨爹。等会儿我找人修车子，再让人买二斤肉回来，今儿咱们家吃个团圆饭。吃了这顿饭，你就带孩子们上路，等到地方了，想法儿给爹捎个信儿，让爹知道你们娘儿几个平安了，爹就放心了。要是你不急，就等两天再走，爹一定想法给你们娘儿几个拦辆汽车。”
　　“就不等了，就依着爹的，今儿咱们一家吃个团圆饭。”三神经女人松开老人的手，弯腰拾起地上的棍子说，“等我们娘儿几个在外面啥时候安生了，闺女就一准啥时候回来，把爹也接过去，咱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咱的日子。”
　　“我这就去找人给收拾那辆板车。”老人说着就要起身，给三神经女人又按回了。
　　“爹，不用了，闺女能修。”三神经的女人看着老人，笑了笑，说，“这些年闺女水里火里滚打出来了，庄户人家的活儿闺女都不用求人。”
　　“闺女的腿还疼啊！”老人看了一眼三神经的女人被狗咬了的那条腿。
　　“在闺女身上这不算啥！”三神经的女人感激地看着老人，问，“板车在哪儿放着，我这就去捯饬捯饬。爹这儿有捯饬的家伙什儿没？”
　　“闺女呀，你就别动手了，爹这儿也没有啥子家伙什儿，等会儿找个人捯饬吧。”老人说，“车子按说也没有啥子大毛病，就是搁置在那儿很长时间没用过了，有时候我去批货还用它拉着，估摸着可能是轴上缺油锈了，拉着死沉，别的啥毛病没有。”
　　“那就膏点儿油看看！”三神经的女人很懂行似的说。
　　“原来村子里的人都是用香油往车轴上膏，这两年村子里柴油机多了，就改用机油往车轴里膏了。平时我也不咋的用这车子，就没有拿他当回事儿，也没有给它膏过油。待会儿我去村子里找点儿机油回来，先膏上油看看。要是膏了油还拉起来死沉，就就真得捯饬了。”老人不大相信地看着三神经的女人，一个女人家还会捯饬板车？
　　“爹，你说的机油是啥油啊？以前闺女可没有听说过，能跟香油一样炒菜吃吗？”三神经的女人不大明白地看着老人，以前人们用牛拉的大车，都是要往车轴上膏香油，这咋还出来啥子机油了？机油是不是就是小鸡杀了之后把屁股后面的油掏出来炼的油呀！要是那样，这油用得就太破费了。
　　“这机油不是咱们吃的鸡油，咋来的我也说不清楚，他们说是从地底下弄出来的。”老人也说不清机油是咋的一回事儿，模模糊糊地看着三神经的女人，说。
　　“地底下也养的有小鸡？”三神经的女人更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