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吴起路在这个二千多人的船厂里人们是不大知道的，甚至在二百多人的轮机车间里有些人也不知道他，说明这个人是个默默无闻不为人所注意的青年工人。但他在班里却是个生产骨干和班长的得力助手，他还是班里的考勤员和工具材料员。包师傅想起小吴自八八年来厂时的种种往事，这是个多好的小伙子啊！好好的人说是没了，不由得使他掉下眼泪来。
　　吴起路是在五年前顶替他在大兴安岭因公殉职的姐姐从插队落户的郊区桃林乡抽上来的。当时才二十一岁，却已在农村劳动锻炼了五年。他性格内向，很少说话，看见人总是腼腆地笑笑。上班时总紧跟着师傅，并且抢着背师傅携带的工具材料。师傅上船他上船，师傅进车间，他也进车间，和师傅脚脚连步、形影不离。师傅做什么，他帮着做什么。看得明白的力气活，他总是抢着干；一时学不了的较复杂细致的技术活，比方说修小船的内燃机，他一面耐心细致地看着师傅干活，一面蹲在师傅身旁默默地递工具。
　　几个月后，师傅在机器旁干活时要什么工具就不用师傅开口，只要师傅一个手势一个眉眼，他就知道师傅要啥工具。把活络板手、螺丝刀、榔头等等工具，一件件递给师傅。师傅看他这样勤恳好学工作如此主动，就积极的带他，由浅入深不厌其烦地教他。一些小活就大胆的放手让他干。以致一年后，一般的舵机、锚机、甚至简单的小型柴油机拆装维修已能独立操作。拆装大一些的柴油机他已成了师傅的帮手，两年后就成了师傅的得力助手，等三年满师时他已完全能独立工作。师傅有时去车间开会或外出时他可以把师傅在做的活全部顶下来。在其他人的配合下，他能把一台拆得摊开一屋子的几千个另部件的柴油机，一个螺丝不漏地完整地组装起来。
　　平常在班里空闲的时候，人家打闹嬉戏吹牛聊天或溜到别的班组车间去找老乡玩耍的时候，他总是在班组小工场兼休息室的小屋子里，坐在他自己焊制的小矮凳上，默默地看《内燃机原理》《柴油机工操作规程》或《电工学》等技术书。为什么他还学习电工学？师傅对他说过，一个优秀的钳工应该懂得一点电工知识。因为钳工主要是装配和维修机器的，而机器是靠电气带动的。只有柴油机是靠引擎带动的。机器的速度和电机要相匹配，机器有多少转速就配备多小转速的电动机。机器有人工启动和自动起动（继电接触器起动）。
　　人工起动和自动起动机器构造也不同。机器出各种故障与电气也有密切关系。有时机器停了，不是机械毛病而是电气毛病。所以师傅告诉他有空也应该学点电工学和继电器原理知识。好在他读过高中，学过物理和欧姆定律、串并联电路等电工知识，学电工学书也并不难。这以后他不但知道了机械和电气的关系，还顺带学了电气照明线路的安装，在自己家里安装个电灯开关和插座等也可以了。电气线路或开关出了一般的故障，他也能自己修理，接接保险丝，更不在话下。
　　下班以后他在宿舍里也只和自己的室友、同班的工友或和他一道从农村抽上来的伙伴们聊聊天。他平日衣着朴素，生活简单，天天穿着工作服，跳海时扔在船上的那套蓝色涤纶中山装和一条三合一裤子就算他最好的衣服了，一双穿带子的牛皮鞋还是学徒纠正时发下第一个月工资时买的。平日不善交友。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喜欢打麻将打扑克。人家打扑克时他就看书，看机械原理、金属热处理和柴油机装配图等书籍。有时也到厂里的阅览室里看看杂志报纸，从不和人家吃吃喝喝拉拉扯扯，几乎不像现代青年。吃饭时总是喜欢独自一人躲在食堂的角落里吃。好奇的人有时走过去看看他在吃什么，人们总是见他碗里只有五分钱的青菜羹或六分钱的芋艿酱，他很节约。所以他来厂五年，直到这次出事不说厂里车间里，就是兄弟班组的人都不很熟悉他。他其实是个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人。
　　这样说人们一定以为这是个个性孤僻不问政治、只顾自己不关心集体的人。但也不是这样，他在团支部组织的各项活动也都走在前头。还经常和团员青年们打扫集体宿舍走廊，打扫厕所，帮厂里托儿所小朋友修理玩具等为集体做好事。他还写得一手漂亮的仿宋体板书，还会画画，因此和另外两个团员一起长期负责抄写和出版车间的黑板报。黑板报出得有字有画，图文并茂，很有看头。直到去年退团了他还继续做着这份工作。直到他这次去上海前半月还认真的写了车间各班组认购国库券（国家债券）的数字的统计表。
　　他是班组里的统计员和工具员，平日把班里的考勤表记得清清楚楚，把班里的公用工具整理得井井有条，擦得干干净净。他还很喜欢做义务劳动，在今年植树节时，他和师傅与几个工人一起在班组休息室前，在车间后面，在那杂草丛生、满是碎石断砖的荒地里开辟整理出一个小花坛，种上了梧桐、杨柳、月季、桂花、石榴等各种花木，使人看了赏心悦目。同时还用废旧铁板铺垫和扩宽了班组休息室屋前的道路，使电瓶运输车一直可以开到班组门口，以便于装运工具和材料。
　　如此一个钻研技术，好学上进，关心集体，热爱生活的青年，却突然会去跳海自杀，这确实叫人难以理解，难以相信。
　　车间支书兼主任卢际云问起路师傅与和他的同乡们：“是不是找对象失恋或家里父母兄弟家庭纠纷使他一时思想不通引起的？”包师傅和他的同乡们回忆了一下告诉他说：“好像有这种事的因头。船体车间的一个女统计员据说是当年和他在一个生产队插队的。据说在生产队时俩人很要好，可是那个统计员从农村抽到厂里后，就不和他来往了。不过这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现在人家早结婚了，小孩子都生出了。要是与那统计员失恋原因，也不至于过了两三年才会想到去自杀呀？在家里他对他父母兄弟姐妹都很孝顺和睦的，也从没听说过他与家人有什么纠纷。”
　　 卢际云有点纳闷了，吴起路究竟为是为什么去跳海的呢？他决定明天到吴起路家里去一趟。一方面要告诉他家人吴起路个员工无缘无故的失踪车间领导人是要负责任的。好好的一个工人没了，他怎么向厂里交待，向员工的家属交待呢？
　　第二天卢际云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乘上去市区运输物资的厂里卡车去吴起路的家。吴起路住在距工厂八十公里外的清溪镇。卢际云在去清溪镇弯弯绕绕的公路上，望着山区细雨迷蒙的天空，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到了吴起路的家，见到吴起路的父母如何向他们开口呢？难道一开口就直接告诉他们儿子没了吗？这对吴起路的父母打击实在太大了、太残酷了。尽管他们家里还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可一个孩子一颗心啊。把孩子养得那么大可不容易啊！何况已经长大成人变成了一个造船厂出色的钳工的儿子。
　　而且吴起路的大姐在五年前在大兴安林林场为保护山林救火中英勇牺牲了，吴起路当时就是顶替他姐姐继承烈士的遗志抽上来进船厂当工人的。吴起路姐姐在大兴安岭救火牺牲，这事情当时已经给起路的父母以很大的打击，留下了很深的创伤。如今再把他们的疼爱的小儿子跳海自杀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怎么能受得了啊！但是不告诉他们又不行，过几天放假了，起路的同乡回去也要知道的。反正这事情迟早都要与吴起路的父母见面的，想捱也捱不过去，看来去了只有头皮硬硬告诉他们了。或者吴起路是否真死了暂时不告诉他们，只说这人到上海去旅游了一时找不到了，也许他以后能回来。
　　卢际云自己也曾参加厂里的轮船试航，他在东海大洋上晚上航行时见过那黑漆漆的大海无边无际，如果吴起路真的是从轮船上跳下去的，这人肯定是没了。所以这人已经失踪的消息是一定要告诉他们的。
　　现在他抱着侥幸的想法，但愿吴起路并没有跳海，死的是另外一个人。他假想也许吴起路在轮船上，睡觉时他的衣物和旅行袋被小偷偷走了。在这艘轮船上跳海的人，也许就是那个偷吴起路衣服的小偷，他在船上作案被乘警发现了追捕他时，一时慌急了在船上跳海的。而吴起路也许因旅行袋被偷后，一时无法回家跳上轮船后暂时到亲戚家里去了，过两天就回来了。或者吴起路根本没有去过上海，他的衣物是在去城里时在旅社里被窃的，跳海的是偷窃旅社旅客的一个小偷，乘轮船的就是那个小偷。吴起路此时正好好地在家里待着呢，变成一场误会一场虚惊就好了。可是为什么他的衣物在轮船上呢？还有那封信呢？那封没有信纸的信呢？不是他亲笔写的吗？而且根据船上乘警提供的跳海者的年龄、身材、脸形等特征完全符合吴起路的形象。难道世界上有那么凑巧的事情？这小偷也长得和吴起路一模一样？不可能的事。
　　卢际云就这样在痛惜和猜测中、胡思乱想中，乘着厂车弯来弯去地来到了清溪镇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