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苦豌豆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1-30 20:38:33 字数:5693
离了豌豆娘仨,王老三其实也很恓惶,卖妻鬻女换来的几个钱,没几天功夫便让他冒烟烧泡冒没了。窑里冰锅冷灶,想寻一口热水喝都没有,要是豌豆娘仨在就好了,最起码还有一口热菜汤能哄饱肚子,到这时他才记起媳妇的好,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索性锁了门打工去,好在如今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用操心别人。
也不知他这工咋打的?反正没过多久,便让人轰出来。没吃没喝,破衣烂衫,头发毡结,满脸乌黑,夹根棍子,一瘸一跛,顺澽河川道当起叫花子。
大清早,没皮没脸竟堵到女儿家门口,把个程老六气得嗷嗷。娘家父亲落了难,豌豆心如刀扎比谁都难受,公公在外头吼,她也在屋里踅,晃得孝勇俩眼发花,呼哧一把拉开门闩往出走。程老六:“你弄啥去?”孝勇直倔倔:“我丢不起这人!”
姑爷出来了,今儿的吃喝有望了,王老三举起了破碗:“给口吃的吧。”额头上分明有坨血肿,听说他烟瘾犯经常偷人歹人,莫非又挨打了?孝勇:“再莫装神弄鬼,豌豆有你这样的爹,简直丢人现眼。”一把掐住拎回院子。
儿子不听话,家管不住啦!程老六生气地坐在炕头抽闷烟,那张黑脸简直能把人吓死。孝勇、豌豆进来双双跪下:“把我娘家爹留下吧?”豌豆哀求。“凭啥?我又不欠你王家的!”程老六简直肺都能气炸。孝勇:“凭你娃娶了人家闺女,女婿半个儿,他的死活我不能不管。”
程冯氏:“好娃呀,咱可管不起,我两口留给你和豌豆的这点家当,哪能架得起豌豆爹那杆烟枪。”程老六:“就是的,豌豆她屋光景比咱撩多啦,都让她爹败光了。你要有孝心,隔上十天半月送些吃喝过去就是。”话虽如此说,真到送时,却又烂心烂肺,程老六说啥也不想给。
安顿好老丈人,孝勇如今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寻仇家,救回豌豆娘仨。没想到老刘却从此无了踪影。
常言道:麻雀飞过都有影子。孝勇坚信豌豆娘仨的失踪,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在内边,终于让他访得,师傅赛翼德练功时无意提起,老刘前些时常到她公公屋里走动。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豌豆娘仨的失踪,莫非与稳善两口有瓜葛?抓住,看我咋收拾!”孝勇恶狠狠说。
回家说给程老六,赶紧拦儿子:“稳善人称笑面虎,私底下常使拌子害人,没真凭实据你根本斗不过。”孝勇虽牙咬得咯蹦,也只好隐忍作罢。
冬去了春又来,不觉已是光绪三十三年(1907),孝勇已经一十五岁,都说男娃不吃十年闲饭,站那和半截铁塔似的,抱起碌碡都能举到半空。一大清早,他正在河边老皂荚树底练功,学鹏却慌里慌张跑来:“九爷,不好了,湾前车厢壕夜里狼咬死人,血糊糊像是你丈人爹。”直慌得孝勇,拔腿就走,还真是!尸身都让狼撕扯得散了架,半边脸都没了。“你这遭了啥孽?我和豌豆又不缺你吃,缺你喝,好干无事胡跑啥?说来都是那口烟害了你。”孝勇哭天抹泪。
乡里约定:死者为大。王老三虽在世把人害扎了,如此离去,还是勾起大伙无限怜惜,有邻里亲戚帮衬,赶头七孝勇便将老丈人盛棺入殓下葬了。
说也怪,晌午起丧,灼热的骄阳还晒得人汗流浃背,刚抬至半山腰却漂来团黑云,顿时雷声大作,白(暴)雨瓢泼而下。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光坡上无处躲,撂了丧人床子,孝子背孝女,光棍拉寡妇,都撒了脚丫子往回跑,一个个全成了落汤鸡、泥猴子。
但那雨来得快,去得也疾,众人刚跑回便住了,大伙只好重又去。一路戏谑王老三真会捉弄人,做了鬼还把邻里又戏耍一回。正在说的当儿,“嗦”地一声却从王老三湿漉棺板下传来,原是只避雨的兔子。骇得皆面面相觑,这王老三不也属兔?那兔子莫非他显灵?陵淋湿富一世,板淋湿穷三辈。孝勇、豌豆多孝顺的俩孩子,不应该有此报应!
谚云:白(暴)雨三后晌。安葬好王老三后的第二、第三日晌午,澽河川道照例下起瓢泼大雨,而且下起便没完,断断续续竟下了七天七夜。孝勇娘天天都在念叨:“可不敢再下了,再下河就涨了。”她剪了一溜纸和尚,贴在屋檐下,拿了纸扫帚,搭着纸梯子上天扫阴云,但那雨反而下的更大了。
夜色中娘冒雨又在对天磕头,土院墙噗蹋、噗蹋一截一截往下倒,顾不过来,也不管了,等雨后再说。雨声中孝勇迷迷瞪瞪睡着了。梦中他看见老丈人拄着拐,满脑门血糊糊闯进来,高喊:“澽河发水了!”惊得孝勇一骨碌拾起,急竖耳听,澽河水果真发出曾未闻的怒吼声。我的泰山老丈人,还真发水了,得赶快跑!
“豌豆,发水了!爹,发水了!娘,发水了!”急与豌豆扶了爹娘,冲出院门往湾前梁顶寨子城跑,一路高喊,“发水了!”身后传来嘈沓脚步声,其间还夹杂着村人受惊后,争相的哭爹喊娘声:“发水了!”到处都在喊,整个河湾村都炸了营。
孝勇娘却在喊:“孝勇,快回去,娘把钱匣子遗家了。”程老六听了立即张口骂:“不要命的婆娘,都啥时候了!”其实他算盘子乱拨,比谁都心疼。程冯氏抹泪哭泣:“那可惜了!”程老六:“可惜啥,保命要紧!看水头子盖过来啦。”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下了七天七夜的大暴雨终于住了。站在村前寨子城望去,澽河川道到处都是水,两岸悬崖瀑布直下,大小沟槽水带如银。湍急的河面上,滚动的椽木,夹杂着淹死的猪羊,漂浮着从坡洼沟岔刮来的枯枝腐叶,混合着猪舍羊圈溢出的屎尿蛆蝇,和冲毁农田的奥壤沃土,甚或暴毙的人尸,都万马奔腾飞驰而下!似乎一夜间,便将尘世累年的积垢都涤荡而去,还芸芸众生又一个朗朗乾坤世界。
小时我曾不止一次听狗狗婆说:那是她活了一辈子,见过的最大澽河发水。我问:“你咋知道那年的洪水有多大?”狗狗婆:“因为我嫁到河湾才十天,澽河就发水了。”
洪水中,河湾沿岸的农舍大多漂没了,包括程老六和程继善家。狗狗婆徐赛华刚嫁过来家便没了,她站在湾前梁顶寨子城直抹眼泪,她是心疼自个的陪送嫁妆。婆婆程卜氏急来劝:“家没了,人在就行!”徐赛华:“那都是我娘一针一线缝得。”程卜氏:“没了还可再置吗。”
徐赛华:“夜里我听见有人喊发水啦。”程卜氏:“是你孝勇爷,真是万幸!若再迟半炷香,全村非淹死一多半不可。刚才你稳善伯仔细点验了,只三棱子殁了爹娘,真是可怜。”她抹眼泪。徐赛华:“咱得感谢人家。”
孝勇一声“发水了”,救出大伙命,全村男女老少都很感激,他却头摇:“那里是我,分明我老丈人显灵。”听得众人一头雾水。待仔细了,都说王老三这梦托得及时,咱合村该修塔祭奠他。而且说修就修,寨子城内土地庙后,凭空多出了一座七尺玲珑归义塔,四时香火不断,平添了一段里社传奇。
豌豆如今连晚上做梦都似在笑。多年媳妇熬出头,因了澽河发水,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娘家有个大烟鬼爹,豌豆从小就没过上好日子。未出阁在娘家乞讨度日,遭人白眼。嫁到河湾,娘家没有顶起杠的人,公公从不拿正眼瞧,婆婆也不是掐就是骂。整日她不是烧火做饭,就是倒尿盆子,端洗脚水,小心揣着一万个仔细,稍不合意,仍招来婆婆一顿训。
清早起来,她兴冲冲刚拿起笤帚,婆婆即在后头骂:“就说你这扫地,还是给爷(神)画胡子?东一笤帚,西一下。”
熬夜她缝了件裹兜子,婆婆却不穿反而甩在面前:“就说你这针脚密的密,稀的稀,心慌的在跑马呀。”针锥子跟着也扎过来。
大中午天热,都钻进凉窑,单把豌豆留在灶火底下,炙烤的汗流夹背。就这饭菜端上来,还没拨拉两口,程冯氏张口即骂:“就说你这给猪拌食,还是给人吃?寡淡没味!都说过多少回,擀面手不能到中间去,要用力,薄厚才均匀,耳朵聋啦?你看看,下到锅内全断成节节。”纯属挑毛病!训得豌豆连大气都不敢出,程冯氏却反倒更来劲,“怎么,说你还不服,脸吊下给谁看!”拧住又是一顿打。
这程冯氏的家法也实在太严,吃饭她嫌豌豆嘴吧唧,骂她“猪拱食”!说话她嫌豌豆声大,训她“小家失教”!弄的豌豆简直连立站都不是。就这还没完,她又跑到村口老皂荚树底,什么“懒的三天都纺不出二两线”,“拙的连个过冬的棉袄都不会納”,“就这还嘴馋,鸡下蛋常偷吃”,把豌豆说的一文都不值。但她说她的,村人却只是讪口笑。
明面上豌豆是程家的儿媳,暗里却受尽了肮脏,在家里根本没地位可言,成天躲在屋里嗡嗡嗡纺线织布,轻易都不抛头露面。嫁给孝勇,一来性格乖戾,常惹豌豆哭鼻子抹眼泪;二来年岁太小,不会体贴人,豌豆青春年少如同守活寡,常常夜里偷着哭。
如今却大不一样了。也弄不清是真的,还是孝勇为给她争面子故意编的,反正一夜间,不仅公公婆婆见了亲亲热热,就是邻里也毕恭毕敬,豌豆都有点手足无措。常言道:一事顺百事通。这人若鸿运当头,即就天王老子也挡不住,豌豆也在嫁到河湾的第七个年头,终于赏到为人妻的滋味。
刚到河湾那年,孝勇还抹鼻子,没断奶,吃穿全靠她料理,豌豆全拿他当儿子养。成天在一搭没留意,这孝勇竟不知不觉长高了,长壮实了。当有一天,孝勇不再童声细气,而是瓮里瓮气对她说话时,豌豆终于意识到自己含苞待放二十八年的身体,将要沾腥润露,开花结果了。
那年秋天,孝勇家南山坳里的枣子成熟得格外好。他和豌豆一大早便来收枣子,硕大红漾的枣子散发着香气,馋得孝勇顺手摘了一颗往嘴里送:“豌豆,你也来一个”,递过来。豌豆正挂在梯子上,繁星似的枣子团在她饱满腰身周围,衬托得她俊俏脸蛋逾发白里透红,豌豆亦如枣子熟透了。“豌豆,你真好看!”孝勇说道。
“少贫嘴,成天在一搭还没看够。”豌豆碰到孝勇热辣辣目光,不由一震,而孝勇也伸手拉:“豌豆,快呷!”豌豆:“小心有人来!”她脸上泛起红云。孝勇:“我不管!”挂在树枝上的枣笼撞翻了,绛红色的枣子直泻而下,在豌豆周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澽水河涨,沿河滩的官路冲没了,族长稳善带人在湾前龙脊背上硬生生砍出一条车箱壕路。程老六挡不住,泼口大骂:“胡成精!满澽河川道,好风水都在河湾,虎踞龙盘,那是要出圣人的,偏到你稳善,把后辈儿孙的大好前程断送了。”气呼呼捋着他山羊胡子。
程老六说的一点都不假,自从村后有了车厢壕路,我们河湾便没生下一个七品以上官,就连稳善的儿子程聚鹏也没把官做的太久,这里头大有说道。
据老辈人说:也不知哪个朝代的哪个年月,中州河南地面出了两得道的高僧,弟兄俩约定,哥哥拿着一枚祖传的古钱向北,弟弟背着先人的骨殖向南。当哥的过幽燕,跨蒙古,径直来到我们河湾村前梁顶,埋了祖传古钱后离开了。当弟弟的跋山涉水,南下江淮过巴蜀,也来到我们河湾村前梁顶,拔出一苗针嗖地扎下去,刨开正从一枚古钱穿心而过,不由大惊,待仔细查验了,原是其兄所持那枚祖传古钱,于是便将先人骨殖埋葬于此。但埋时,偏巧却让我程家的先人看到了,那高僧刚一离开,刨出便丢于河边,偷偷换成我程家老祖宗的骨殖。
这两高僧本以为有了好穴口,子孙后代便会兴旺发达,没成想出一个是搬船的,再出一个还是河里的艄公。于是生了疑,跑来一看大为光火,手中拂尘只轻轻一挥,我们河湾村前梁顶立马便出现了一道宽阔的车厢壕,将这条黄色巨龙拦腰斩断了,而龙脊背一折,好风脉也就破了,我们河湾村人跟着也要倒大霉。
老辈人说的这些,我曾经无数次踏勘过,凭对风水的浅显涉猎,感觉的确还有些说道。站在河湾村后望去,澽河水在湾前遇到了南北两座山的夹峙,天然形成一个喇叭口地形。南岸的山势陡峭,瘦石嶙峋直滂澽河;北岸的却和缓,蜿蜒向下延伸出一条犹如少女怀春般,躯体棱线分明、轮廓优美的鱼脊墚。“少女”以她饱满腰身挡住溯河向上山风来袭,温暖了河间的小盆地,但鱼脊在入河时,陡地却升起座犹如女人屁股蛋似的小山包。山上建有土地庙,围着庙筑有旧时村民跑贼的寨子城,这就犹如在女人美丽屁股蛋上,人为再忙活一番,使她更显风姿绰约。村头穿过老皂荚树底的那条古老官道,就依着女人丰硕屁股向东而去。
我们河湾村就是少女怀中的大奶包,它温莹处在河岸向阳北坡上,向下一直耷拉到澽水旁。村头那株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皂荚树,犹如少女奶包上的大奶头,始终都枝叶繁茂。
程老六所说的车厢壕却不在这里,需翻过山梁,在寨子城的那一侧。一道雨水长期冲刷形成的浅浅壕沟,在我们这一带山区,本再也普通不过,却被先民们神话成了高僧作法,我实在赞叹先民们的想象力。
但如果再看这条沿车厢壕抠出的公路,我就恍然大悟,为何百年前程老六要阻挡稳善修路?原来这条沿车厢壕修成的公路,硬把我们村前山梁剁成了两截,龙头与龙身不能相顾,难怪村人风言风语。以后的百年岁月,为了过往车辆平坦,我们这些不孝子孙更是几乎每修一次路,都要再加宽加深一次,且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修路技术的不断提升正在继续,似乎不把这天造神设的“美人”毁了,便不罢休,真是数典忘宗!
其实庚子年过完六十大寿,稳善便觉家里这几年事遇不顺。先是儿媳碧云难产殁了,接着儿子聚鹏不知又让谁灌了迷魂汤,竟将赛翼德这母夜叉娶回家。她抡枪耍棍,招来一村的闲话。
俗话说:儿媳婆婆天生是冤家。自从赛翼德娶进门,程薛氏便天天在稳善面前絮叨:“人家程老六家的豌豆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可倒好,吃完嘴一抹,碗一搁就跑了,家里好像有蛰驴蜂。人家豌豆整日烧火做饭,纺线织布,她可倒好,除了舞弄棍棒拳脚,家务一点都不会做。人家豌豆缠得三寸小金莲,她可倒好,走路连一点女人样都没有。人家豌豆对公婆言听计从,她可倒好,根本就没把咱俩放在眼里。”得,她和程冯氏一个德性!
而她叽叨,稳善也给儿子写信,每回都要数落赛翼德一大堆不是,聚鹏无法只好将赛翼德接走了。衙门上下都知道他娶了母夜叉惧内,不想同僚看笑话,不得已他才将赛翼德送回乡下,没成想竟与公婆弄成如此局面。如今外放宁夏,官阶四品可以带家眷,正好顺路接赛翼德去赴任。
这几年有老岳丈罩着,聚鹏这官做的还算顺利,先是知县,后是内阁侍读,一路竟做到从四品给事中,然他好运也到了头。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若遇改朝换代,首先遭殃的便是巨室世宦。宁相也不例外,那宣统小皇帝刚一登基,便将他一脚踢开,连他的女婿程聚鹏也跟着遭殃,竟外放到西北宁夏苦寒之地。
儿子官路不畅,稳善的生意做得也不顺当,老搭档并地客老刘好几年都没音讯,一下断了来财路,稳善心内虽猴急,明面上却硬撑着。其实老刘躲起来了,他也清醒自个倒腾烟土,是刀尖上舔血的买卖,闹不好就会惹祸上身,所以做完豌豆娘仨这单人肉生意,窝在家里好几年都没闪面。如今听说王老三殁了,他又来了,家里十几口子坐吃山空,再无来财路,也快掏空。
也是合该有事,刚进河湾稳善家,便有好事者立马告诉了豌豆、孝勇。仇家即在眼前,孝勇简直两眼都能冒血,掂起铡刀他便要去拼命,骇得程老六两口顿时慌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