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这些天，尤智能感冒后慢性支气管炎病情加重，他还是按往常的办法，到何医生的私人诊所，利用午休的时间或者晚上的时间接受输液。
　　今天是中午输，刚开始一会儿，方奇石打电话要尤智能马上去一趟。身不由己了，尤智能只好实话实说：“方总，不好意思，我正在输液，能在电话里讲吗？”
　　“边输边讲。”方奇石说，“厂区已经是自动卸车了，我们在火车站的专用货场也是自动缷车了吗？”
　　“是的，同一天实行的。”
　　“货场上的工人给我说已经实行一个星期了，怎么没听你说呢？”
　　“方总，我觉得把事情做好就可以了，汇报呢，我怕打扰您。”
　　“功劳是你的，没人同你争，但该汇报的还是要汇报。”方奇石一字一句地说。
　　“我为老板做事是理所应当的，从来就没想过我有什么功劳不功劳，就是这样，您都有顾虑，如果做了点事就汇报，您岂不顾虑更多吗？”尤智能很想这样说，但担心会重犯不顾“老板的面子”的错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尤智能说：“我没有功劳，今后多向您汇报。”
　　“铁路上是怎么同意的？”方奇石问。
　　“我约请他们的几位领导来米西商定的。”
　　“该我们主动上门嘛。”
　　“方总，这不同于对康钢和米钢，对铁路而言，就像对供煤商一样，我方才是客户。”
　　“那诸维利怎么给我讲，供煤商也是客户，春节时还提出要给供煤商送礼呢？”
　　“方总，在商务活动中，谁从包里掏钱给对方，谁就是客户。”
　　“你同铁路方面谈，又像在青苔山煤矿那样锋芒毕露，舌战群儒了吧？”
　　“方总，我没有锋芒，也没有毕露，上次在青苔山煤矿也没有舌战群儒。我每次商务谈判，能达到预期效果，是我运气好，绝不是有些人恭维的‘谈无不胜’。至于在青苔山‘舌战群儒’之说，出自云三贵同我开的一个玩笑。这次同铁路上谈判难度很大，但很轻松，他们来了一位局领导，官越大越好谈，我只咬住‘客户至上’，‘客户需要’不松口就成了，按米西人的说法，算我捡了个相因。”
　　“您点子多，有智慧，有谈判技巧，人家才会说你是谈判高手，商务奇才。这些，最初是孙建章在说，之后荣光内部和外部的好些人都在说；就连吴大勇、侯老幺、桑娃儿都在我跟前说过。”
　　“别人咋说是别人的事，方总，您千万不要相信。”
　　“你上次说实行自动卸车以后每年能节约多少钱，我没记住。”
　　“我们新建的二号炉经过一个月的试生产已经正式投产，两座焦炉的年产能是六十万吨，实际年产焦炭仅按五十万吨算，每年能节约四百万多一点。”
　　“真有哪么多？”
　　“这是物流部和财务部共同计算出来的。”
　　“这个，你又办了件大好事，这同取消康钢每年二百四十万借款利息一样，算你每年又可以为企业多挣四百万的利润。所以我经常讲，智慧经营才能出效益。”
　　终于听到了老板一句肯定的话，尤智能说：“谢谢方总的认可。”
　　尤智能输完液回到办公室，刚坐下，陈明雄走了进来。
　　“有啥事？”
　　“尤总，有个问题需要向您请示和请教。”陈明雄说，“方云倩总监昨天给我交代，叫我把报销财务费用的审批流程做个调整。”
　　“方云倩有没有具体说怎么调整？”
　　“按集团公司的制度规定，报销财务费用的审批流程是，报销人填好报销单后，先由所在部门负责人签字后交财务审核签字，最后报公司领导审批。方总监的意见是把财务审核和公司领导审批的顺序颠倒一下，把财务审核改为财务审批。”
　　“变财务审核为终批？”
　　“对对对，方总监是这个意思。”
　　“你企管部门的意见呢？”
　　“我个人认为，没有必要调整。”
　　“为什么？”
　　“这几年的实践证明现行的审批流程是对的。”
　　“那你应该向方云倩直抒己见呀！”
　　“没有。”
　　“为什么？”
　　“不敢。我怕惹方总监生气，她毕竟是老板的女儿。”
　　“陈明雄啊陈明雄，你变了，以你现在这种心态，没法正常工作。如果我也是你这样的心态，我也没法工作。虽然我在公司里是副总，在家里是方云倩的舅舅，但我也只是一个打工仔呀！”
　　“尤总，我诚恳地接受您的批评。说实话，我自从当了集团公司企管部经理后，工作上接触老板更多了，经常被老板责骂，骂怕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两年变了。”陈明雄说。
　　尤智能侧过头去咳嗽了两声。尤智能说：“陈明雄啊，老板骂人不骂人我们不好左右，但如何调整心态，把握自己，是自己的事。方云倩读大学学的是企业管理，读研学的是财务，无疑，她对企业管理和财务管理的基础理论是掌握了的。但在公司上班时间短，对有些情况还不完全了解，还需要时间，工作经验更需要在实践中积累。作为荣光的老员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应当同方云倩多沟通，决不能回避问题，这才是对方云倩的真正关爱，才是对她工作的真正支持，才是对方老板的真正尊重。你说呢？”
　　“尤总，我一定注意。”
　　“这就对了。”尤智能说，“方云倩提出这个问题的本意，是想更加严格地做好财务报销审批工作，出发点是好的，而且敢于担当。至于是否调整审批程序，我赞成你的意见，可以不调整，原因是：第一，公司领导的职责就是要对全公司的各项工作负总责，如果把财务审核调整为终批，势必减轻公司领导应当把好最后一关而必须承担的责任，容易导致其随意签字。第二，财务负责审核，如果过不了财务关，报批单就到不了公司领导那里，就是说，按现行的审批流程，一点不影响财务上严格把关。第三，如果不由公司领导终批而由财务上终批，难免会出现财务上否定公司领导意见的情况，这从管理学上讲不通，也容易把矛盾过度集中在财务上，有的人甚至会因此认为老板对公司领导不信任。”
　　“尤总讲得很透彻，我清楚了。是不是请尤总给方总监讲一下。”
　　“由你去沟通。”
　　“我……”
　　“怎么，又犯难啦？”
　　“你想一想，如果由我给方云倩讲，虽然是在办公室里讲，可我毕竟是她的舅舅，而且她刚到公司工作，在我跟前，她怎么好直抒己见呢？所以，还得由你去沟通。”看到陈明雄面带难色，尤智能说，“你可以直接说是我的意见嘛。”
　　“假如方总监说她的意见是已经方董事长同意的呢？”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是老板的主张或者老板同意了的，必须执行。”
　　“我想顺便请教尤总，方云倩算不算是我们荣光的老板？”
　　“股东才是企业的老板。”尤智能回答说，“方总在荣光的持股率增涨到了百分之七十多一点，我认为，当方总的股权尚未转到子女们头上时，其子女暂时还不能算作是老板。这个问题，你最好向法律顾问咨询。你先去吧。”
　　“好，我马上去找方总监。”
　　陈明雄走后，尤智能自言自语地说：“倩倩这孩子，出发点不错，但毕竟刚出校门，考虑问题还欠成熟呀。”
　　不足半个小时，陈明雄又回到了尤智能办公室。
　　陈明雄说：“尤总，我刚才过去恰好刁小波也在方总监办公室，我把我们的意见说了，尤其是把尤总您不同意调整的三个原因完整地说了后，他俩还是坚持要作调整；特别是刁小波态度很强硬，他的意见是先调整试行一段时间后再说。”
　　“作为财务总监的方云倩，是公司财务工作的专业行政领导，对财务管理应该有更多的发言权。而我们的意见呢，已经表达，既然方总监仍然坚持要调整，那就应当尊重她的意见。你抓紧对相关的条款作出修改，按流程报批后重新颁布。”
　　“我改了以后，还是麻烦尤总帮我审改后再启动报批流程。”
　　
　　为了进一步摸清全省焦炭行业的基本情况，尤智能带着王新权用一个月的时间，跑遍了现有的二十三家焦炭企业，对每家企业的地址、设计产能、设备状况、原材料的主要来源和销售方向等弄了个一清二楚。回到公司，尤智能要求焦炭销售部借鉴地图的模式，绘制《全省焦炭企业态势图》，并制成彩色图板，把二十三家企业的地理位置和主要经营数据都标在图上。
　　图板制成后，按尤智能的要求，王新权除了在焦炭销售部办公室和尤智能办公室各挂了一块外，给方奇石送去了一块。方奇石非常仔细地看了许久后，叫人挂在了他办公室的墙上。
　　望着《全省焦炭企业态势图》，方奇石想了许多。
　　第二天，方奇石把诸维利叫了去。诸维利刚一进门，方奇石便要他看墙上的《全省焦炭企业态势图》。
　　诸维利不知道方奇石要他看图的目的是什么，没有说话。
　　方奇石对诸维利说：“你总说销售上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你看看人家做得多规范多实用。”
　　“是嘛，采购上和销售上各有其长嘛。”
　　“‘各有其长’！你诸胖哥的确圆滑，说出话来滴水不漏，今天终于说了句各有其长的公道话。之前呢，作为常务副总，你说过半句公道话吗？总说人家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不想多谈采购和销售的日常商务工作，我只知道尤智能分管的销售工作和物流工作，今年有几件事是干得顶瓜瓜的；比如，把历年来公司向康钢有息借款两千万，改为预付货款两千万，一年就可为公司节约二百四十万元的利息；长期影响企业物流的铁路运输班计划难以落实的问题，得到彻底解决；前不久把厂区货场和火车站专用货场的人工卸车改成了自动卸车，从此以后，每年都可节约卸车费几百万；更重要的是各种产品不但无库存，价格还卖得好，外面还不欠我们的货款。财务结算室告诉我，今年公司对康钢的焦炭供货量可望超额完成，按尤智能同康钢签的合同约定，还可拿到‘超量加价’款四百多万。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这些真金白银，你诸维利分管的采购上有吗？我授权你主持机焦公司日常工作那么多年，有过这样的举措，解决过这样的问题，创造过这样的奇迹吗？肯定没有！为什么没有？除了能力悬殊外，你诸维利对企业的责任心，能与尤智能比吗？”
　　“就是嘛。”诸维利慢吞吞地说。
　　“尤智能管采购时，料场上的存量，最少的一次也有六天的用量，这是后来我核实了的。你倒好，你编造出车间有反映，给我说只有两天的用量，激起我发脾气。人家按制度规定，自下而上地给李开发安排十五万的货款，你给我打电话，毫无根据地反映尤智能给他的老同学李开发安排了四十万。你是常务副总，对你的话，我通常都是相信的，你认准了这一点，以为同往常一样，我不会再核实。这次，面对徐明良的回答，我认为他是当着尤智能的面不敢说实话，在发脾气的同时，随即彻查。结果，白纸黑字，弄得我方奇石无话可说。我同时查出，尤智能对李开发，除了价格和付款一视同仁外，还要求垫资一百万。你呢？你是这样对待你两个老同学的吗？
　　“我叫审计部对尤智能进行过一次审计，其结果，连审计人员都说，不但没审出任何问题，反倒审出了尤智能出差只住三星级以下宾馆，而且和他的司机华宗阳同住一个标间。尤智能去年对外既管销售、物流，也管采购，而额定的经营业务费，节约了一半以上。你呢，对外只管采购，经营业务费却月月超支。这些，你自已比一比吧！你不止一次地说尤智能整天坐在办公室，打水不到井边。销售方面不用说了，单说煤炭采购，我后来了解到，凡给机焦公司供煤的所有洗煤厂和煤矿，尤智能都去过，有的还去过多次；一些停供的和没有供货的，尤智能也去过。尤智能分管采购时，机焦公司因欠通州市一家公司的货款，被起诉到通州市安福区法院，法院立案后冻结了机焦公司的银行账户。我和尤智能在外出差，温顺从和贺章飞请示你，你一筹莫展，叫他们自己想办法。尤智能出差回来后，抓住程序不合法，依法维权，不仅使法院纠正了非法立案的错误，而且迅速为我们解除了被非法冻结的银行账户。尤智能的维权能力，连法官和对方请的律师都为之赞叹。处理同样一件事，你为啥束手无策，尤智能为啥易如反掌，差距在哪里？你诸维利不服气不行！
　　“尤智能默默地干，从不表功，做了好多事我至今都不完全知道。你呢，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做，总想通过汇报来创造绩效。你习惯于贬低别人，抬高自己，你不止一次地说尤智能没管好采购，你能管好，我依了你。而你分管以来，堆煤场的坝子都扫了三次，生产上无米下锅，幸亏生产也归你管，要不然你早就闹翻天了。还有，你上半年接管采购时，本地炼焦煤价格是六百元，现在翻了一番还要多，从市场调研的情况看，就算是物价上涨也涨不了那么快。青苔山的主焦煤，尤智能谈成的价格，同梧桐的主焦煤价格比较，每吨要低三十几元；你接管不到两个月，就涨来同梧桐的价格一样。周边的焦化厂，都在骂我方奇石乱涨价。人为涨价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别的不说，至少你认为成本是老板的，确保采购量的绩效是你的，所以不计成本地涨价保量。结果，要么堆积如山积压资金一个多亿，要么扫地坝，扫了一次扫二次，扫了二次扫三次。
　　“而尤智能管的时候，长期保持七至十天的存量，既保障了生产所需，又减轻了资金压力。我前不久问过一位从事生产成本控制的专家，人家说七至十天是科学存量。还有，尤智能那次在会上就‘只讲结果，不讲过程，只讲绩效，不讲理由’发表意见，完全是正常的，你向我汇报时，说成是冲着我方奇石来的。我听了以后也缺乏冷静，在那么多人的学习会上批评人家。还有好多的事，我就不逐个说了。这些东西，当我在生尤智能的气时，你诸维利怎么说我怎么信，有时还希望你反映尤智能的问题……唉，我方奇石有方奇石的毛病，在公司，我限制尤智能全面履行经营副总职责，压制他聪明才智和经营能力的发挥；在家里，还冲着尤智丽讲难听话，说他五哥这样那样。你抓住我的这种心理，拼命中伤尤智能，排挤尤智能，你的套路，你的目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方奇石的话，诸维利越听越气，心里像是长出了一把把投枪匕首，恨不得把它们一齐刺向方奇石。可他没有，他不但以超人的控制力控制住了随时可能飞出的投枪匕首，而且脸上照样挂着微笑，嘴上照样说：“就是嘛。”
　　“你还好意思说‘就是嘛’，那你以前为什么总在我面前说尤智能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呢？尤智能这个人有他的毛病，说话做事习惯于较真，不大注意别人的感受，没有给人留面子，有点军人作风，这些我方奇石比你清楚；但尤智能为人正派、严于律己、精明能干、足智多谋，干练善断、责任心强、清正廉洁是员工们公认的。你诸维利如果不服，我可以叫集团公司人力资源部在机焦公司和荣化公司范围内，对你们两个副总经理来一次无记名民意测验。”
　　“就是嘛。”诸维利说。
　　“我今天叫你来，推心置腹地给你说这些，不仅仅是为了表扬谁批评谁，目的是希望你调整心态，端正动机，以己之短比人之长，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要说别人时，先拿镜子照一照自己。你在我跟前讲了尤智能那么多的坏话，而尤智能呢，我可以实事求是地告诉你，没讲过你半句；甚至，连你诸维利的名字都没有直呼过，人前人后都是称你诸总。我告诉你，在你的副总经理职务前面加上‘常务’二字，就是尤智能向我提出的，你却这样对待人家，你摸着良心想想吧！”
　　“就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