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人贩子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1-28 22:14:38 字数:8051
王老三丧天良卖妻鬻女,孝勇闻言顿时火冒三丈。这货火爆脾气,王老三若遇上,即使不死也得坏两件子。程老六两口哪里还敢让出门,死活抱住就是不放。孝勇急了,呼哧把镢一抡,抱头蹲在当院任谁劝都不听。
稳住了二杆子儿子,老两口忙让豌豆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这王老三原本老实巴脚,靠祖上传下来的几十亩薄地,守着老婆闺女热炕头,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常言道:人有旦夕祸福。王老三也不例外。有一年秋天里,好干无事却喊肚子疼,而且疼起来便拧劲,满炕乱打滚,简直要死要活。结果郎中没少请,有的说阴阳失调,有的说肚子受了凉,更有的说上火,反正药没少吃就是不见好转。
于是便怀疑是不是神鬼附体?忙请法师降妖伏魔,画符镇鬼,并特意在自家门楼上悬了照妖宝镜,却仍不见好,复又怀疑是不是家里房子没安置好?犯了乾坤艮位,于是请来风水先生拿罗盘东瞅瞅,西瞧瞧,这儿奠几滴雄黄,埋进一包朱砂;那里又压块青石,撒一把白石灰,就连巷道里,也正对门加砌了一道“福禄崇禧”的青砖照墙。结果故典没少出,精没少成,肚子却照例每隔十天半月,便要撕心裂肺一回。昔日走路脚底板虎虎生风的硬实汉子,几个月下来竟消瘦下去一大圈,甚或连走路都要靠拐棍。
害得豌豆娘跟着遭了不少罪,王老三一喊肚子疼,她就得推拿揉搓,请医问神前后忙活,连轴转整宿都睡不了一个囫囵觉,家里一窝女子娃跑腿都没人。忙了男人的病,也顾不得收拾自个,几个月下来,原本人见人爱的俊模样,如今眼圈发黑丝,头发蓬滹乱,衣裤粘灰草,邋里邋遢早无了先前的玉润光泽。这日子咋过呀?真熬煎死人!
正泼烦,收山货的并地客老刘却手牵骡马,嬉皮笑脸,高喉咙大嗓进了门,死胖子真讨厌,说话都不观眼色。豌豆娘一直讨厌这矮挫、胖墩的家伙,五短身材的胖脸上,两只小老鼠眼咪成一条线,滴溜溜转个不停绊,不做贼都像贼,一挤就是一个坏点子,嘴里连半句实话都没有,见了漂亮女人双腿就挪不动,色迷迷直朝人家脸上瞟。给王老三不知叮咛过多少回,这老刘为人太过精灵,共不过少搭理,却愣是不听,贪小便宜照样往回领。得!将来吃大亏你就晚了。
这老刘不光嘴巴甜,而且还会小恩小惠收买人,进门不是哥长就是嫂短,叫得亲热的,邻里不明究里,还以为她家又来了啥重要亲戚。就是一伙娃,老刘每次来也有好吃好喝相送。伸手都不打笑脸人,豌豆娘即就不想搭理,那绝情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并地客老刘进门这当儿,王老三正吵闹肚子疼,豌豆娘那里还顾得招呼。老刘脸皮忒厚,没人搭理也不恼,先把驮子往前院一卸,骡马朝马房院槽头一喂,就钻进伙房揭盆翻罐去了,简直如同饿死鬼投胎。笼内掐起一条软蒸馍,案板上蘸着油泼辣子就咥开啦,一点都不把自个当外人,比在自个家里还有理。
娃们见老刘来啦,围着叔长叔短,老刘亲热地从兜里掏出糖果,问大的:“豌豆,你爹咋了?”豌豆:“闹肚子,都好几个月了。”老刘:“为啥不请郎中?”豌豆:“早请了,马房院墙角药渣都倒下半草笼。”眼中含泪,看来已略懂些事。
老刘:“我看看去。”起身朝王老三住的西厢房走去。“三哥,你咋啦?”大嗓门,人还没到,声音先传进来。王老三:“交上霉霉运,肚子一疼就没个好。”老刘:“是么,前几年我娘也闹肚子疼,我从游走四方的神医那里讨了一副偏方,吃了立竿见影。”
王老三不由惊曰:“要真有那么神,快给哥配俩剂。”见他吹得太过离谱,豌豆娘却首先生了疑:“哎吆,正经坐堂的郎中都治不好,你那偏方能管用?”这话逆耳了。
果然老刘脸糙,两眼一翻:“嫂子信不过就算啦。”两个话不对味,王老三忙打圆场:“不管啥偏方能治病就行。豌豆娘,还不快请老刘配去。”老刘赶紧借驴下坡:“嫂子,不用,我这就去配,保证三哥吃了立马就能下地走。”顺势溜了出去。
话到这份上,再闹下去彼此面子也下不来,豌豆娘再没说啥,但终究心内还是七上八下。王老三忙开导:“豌豆娘,莫犯熬煎,死马权当活马医,反正郎中都治不好,就由逑他胡闹去。”说得豌豆娘不由泪雨:“你这是病急乱投医!”
哎!你别说,老刘这偏方还真管用,王老三一副汤药下去,那肚子当晚便不疼了。却没去根,每隔十天半月便要照例大闹一回,幸亏老刘走时多配了些,若不然连年都过不去。勉强撑到来年春天,那药已渐渐用完,于是日日盼着老刘来。
这老刘好像能掐会算,王老三两口正念叨,他便高喉咙大嗓又进了门:“三哥一向可好?”王老三急起身相迎:“好什么好,全靠你的药,阎王爷才没收走。”
老刘:“是药三分毒,我那药虽好也不顶馍饭,我怕你吃了上瘾搁不下。”王老三:“说的对,哥药要吃,也得多走动,要不然就歇下毛病了。”老刘:“是这,兄弟再配几副,记着少吃。”仍不忘叮嘱。
说是少吃,但肚子却分明跟你唱反调,雷打都不动,仍旧每隔十天半月便要照例疼一次。结果非但没少吃,反而剂量更大了,他现在几乎就靠那丸药活。
因为要得勤,老刘自然来的就多,并且每回来都要索走些财物。家里米谷钱粮,那一个不是他两口汗水甩八瓣换得,豌豆娘多少有些心疼:“兄弟,你那丸药能不能便宜些?”老刘脸呼嚓一变:“你当我用土捏下,算你便宜叫我亏本。”豌豆娘忙换口吻:“我也是说,你三哥病害得长,家里钱紧。”老刘:“再紧病也得治,钱财乃身外之物,人没了,要钱有啥用。”
理虽然是这个理,但银钱哗哗往外流那能不心疼。先是金银细软,接着牛羊骡马,家里能换钱的都给王老三治病了,等到要卖地时,王老三终于忍不住:“豌豆娘,要不咱不治了,地万万卖不得,卖了咱往后喝西北风?”豌豆娘:“哪里话,不卖又有啥办法?”王老三:“万一治不好我走了,你娘几个靠啥活?”豌豆娘:“乱说!你是咱屋顶梁柱,倾家荡产都得治。”王老三:“要不地先别卖,我把药停停。”
不吃药,王老三连半天都熬不下去。清早停的药,赶午后鼻涕眼泪便全下来啦,而且还口吐白沫,双腿乱颤,浑身不自在。直惊得豌豆娘:“你这咋了?”王老三:“瞎了,老刘给我的药有问题。”他终于醒悟过来。骇得豌豆娘顿时目瞪口呆:“八成使了洋烟膏子。”王老三急了:“这可咋办?”豌豆娘:“赶快戒!”
他两口猜的一点都没错,但王老三却再也离不开那药了。哎!这想吃吃不起,想戒又戒不掉,真熬煎死人!
老刘算准日子又来了,而且一进门笑嘻嘻还是那句话:“三哥一向可好?”只要一见这皮笑肉不笑的家伙,豌豆娘便气不打一处来:“好个啥,快说!你给你三哥都吃了啥?”
瞎了!事情看来彻底败露了,老刘却不怕:“药呀,咋啦?”面不改色心不跳。豌豆娘:“药能吃得上瘾,哈欠连天?八成使了洋烟膏子。”“百草都能治病,洋烟膏子也是药,你少见多怪。”老刘反倒有他说词。豌豆娘:“这不是害人吗,咋不明说?”老刘:“咋没说,一开始便告诉会上瘾,你不仔细听,反怪我。”心想明说了你还能吃。
这话老刘还真说过,王老三两口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只好认了,临走又多买了他几丸药。
这几年,王老三的日子便在戒了吃,吃了戒中反反复复渡过了,而且烟瘾还越吃越大。早已嫌丸药熬着麻烦,干脆丢了药罐改架起烟枪,抽了便来劲,不抽就软瘫,完全成了废人。
没钱买便四处借,还不起就用田土和房院顶。慢慢家里的几十亩地和一进:前院、正院、马房三个高大气派院落,都在他的腾云驾雾中成了别人的产业。一家五口净身出户,僦到马蔺坳沟口四面透风的破砖窑内,靠借债度日。邻里亲戚都给惹害怕了,见了如避瘟神,生怕黏上。
老刘仍照旧来,来了还是嬉皮笑脸。气得豌豆娘真想给这胖脸来一家伙:“瞎东西又来,还没把人害够?”老刘却手一摊:“看这话说的,我就是生意人,不跑买卖喝西北风?”豌豆娘:“我屋的光景都烂刨成这样了,你还有啥油水?”老刘:“你话不能这么说,家有好女,吃穿一世不愁。咱豌豆人样出众,还怕吊不来金龟婿,有了姑爷孝敬,我三哥那俩烟钱算啥。”一脸奸笑。
吃惊的豌豆娘出了一身冷汗:“咋了,你又打我豌豆主意?”老刘:“你想哪里去了!”鬼把戏被戳破,他满脸不自在。豌豆娘厉声:“今儿算给你提醒,要真对我豌豆做下啥事,小心我给你命!”老刘却嘿嘿笑,话说得狠,不见你事做的绝,就你男人那熊样,烟枪一架,你屋啥事还不由我摆弄。
你别说,有她护着,老刘急切间还真寻不到下手机会,但豌豆虽逃过老刘算计,却让她爹顶包了烟账。豌豆原本是许了婆家的,然他爹那杆烟枪架着,楞把女婿吓跑,好几年都没媒人再踏她家门,闪岔到二十一才嫁到河湾。
王老三把闺女顶给孝勇,本指望讹俩烟钱,没成想亲家两口却铁公鸡一毛不拔,愣是一个子都借不出。借不出,老婆闺女只能跟着受恓惶,娘仨四处乞讨,邻里亲戚见了如避瘟神,离老远便关门闭户。这日刚到河湾女儿家,亲家公便吆喝起牲口,嚷开鸡,指桑骂槐给娘仨使味气。若不是娃们饿得俩腿发软走不动道,豌豆娘立马就想走人。
也是合该有事,孝勇不好好念书,日弄闲事却有一套。养了窝兔子满院跑,毛茸茸,一蹦一跳挺可爱。豌豆俩妹妹红豆、红叶一见便喜欢上了,追着追着便将这群天性胆怯的小动物,全撵到墙洞椽缝里去了。孝勇放学不见了兔子,摔摔打打吼开啦,红豆、红叶吓得大气不敢出,直往她姐窑里钻。谁知孝勇吼完气平了,他娘程冯氏却接着嚷开啦,她大骂儿子不成器把家败,成天不论死猫还是烂狗都往家领,纯属糟践粮食,日塌光景。
婆婆话说得难听,豌豆生怕她娘听了心里不舒坦,忙出来劝。没成想猪八戒倒打一耙,却招来婆婆更大一顿训:“有娘生没娘教,我管教儿子,哪有你小媳妇插嘴的份。”得!她把豌豆娘也捎带上啦。
豌豆娘哪里受得了如此委屈,泪花子不由滚落下来,女儿家她一刻都不想呆了,拉了一双闺女她夺门而去。孝勇和豌豆急忙撵,程老六威严地挡在门口。孝勇直后悔不该发那么大火,丈母娘和小姨子们难得来家一趟,让咱搅和得住不成,传出去还不叫人闲话。哎!要怪就怪我这烂怂脾气。
娘仨紧赶慢赶,回到马蔺坳已是麻眼子黑,自家窑里灯火通明,不知来了啥贵重客,莫非债主又逼上门?娘仨不敢再往前走了,正在犹豫间,却忽然传来熟悉的一声:“豌豆娘,你回来啦。”是王老三。这死老汉不好好看家,僦到半道吓死人。
豌豆娘:“屋里来了啥人,你躲到这?”王老三:“老刘!”压低了声。豌豆娘:“他把咱家都祸害成啥了,还敢来?我和他拼命!”挽开袖子。
王老三:“快得了,我和你有话说。”灰黑夜色中,豌豆娘这才注意到自家男人的神色有些异样:“你想说啥?”王老三却难以启齿,嗯哼了半天才蹩出一句:“我把你和闺女卖了。”
豌豆娘如遭雷击,天旋地转:“丧天良的,你全不念糟糠情,竟把结发妻卖!”又打又掐,“畜生!这是你干的好事。”王老三却任凭打丝毫都不还手,两个闺女吓得抱住他腿哭。
王老三:“豌豆娘,你莫怪我心狠。咱屋这光景,娃们跟着也是受罪,随了人家也算早离苦海。”说得娘仨抱头哭作一团。王老三,“哭一哭也就算了,老刘还在家等着,我就不回去了。”豌豆娘:“我不去,你把钱退了。”王老三:“退不了,顶了烟账啦。”豌豆娘:“你呀!”双手乱颤。王老三:“走吧!赖不掉啦,卖身文书我都画押了。”说完就佝偻下腰。
罢,罢,罢,卖就卖吧,只要娘仨能在一起,反正这遭人白眼的要饭吃日子,也着实过够。其实她想简单了。
老刘感觉这趟买卖做得挺划算,卖了头乳牛,搭俩牛娃子。二十块银元换了仨活人,而且一多半还是眼见要黄的烟账。隔夜的金不如到手的铜。还不赶紧答应,一转手即是成倍的利,卖个百儿八十都不成问题,兴得老刘一路都在唱乱弹。
从天麻眼子黑动身,一夜未歇走出六十里。害怕娘仨路上逃脱,一律用火绳背剪了,俩丫头驮兜里一边塞一个,豌豆娘小脚点点,扶上马鞍驮着走。
第二天日出时分已到黄龙山大岭下,红花店里打尖造饭,害怕店主怀疑,进店前他给娘仨松了绑。吃饱喝足,稍微眯了会,便跟在过岭的驮队后面出发了。
现已是孟春时节,起起伏伏的山岭间,万木都在吐绿,桃李杏花开得鲜艳,路旁不知名的花儿争奇斗姸,蜜蜂嗡嗡在花间飞来飞去,远山的雀儿不时低吟浅唱,甚或连四周的空气都迷漫了花香,这正是踏春的好时节。俩闺女:红豆、红叶,第一次出远门,未谙世事,好奇地伸出头。豌豆娘却连一点兴致都没有,她脑子乱糟糟,全是和王老三生活二十多年的片段。
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二十多年前的王老三人虽木讷,但家境倒也殷实,对自家女人曾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吐一个脏字。豌豆娘成天梦里都在偷着乐,暗自庆幸嫁了户好人家,有了好归宿。没成想蜜甜招蚊蝇,自己辛辛苦苦垒就的安乐窝,硬让眼前这矮锉、胖墩的家伙毁了。如今她越想便越气,一路都没和老刘搭一句话,跟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洋烟贩子,再往前走肯定没好下场,得想法子带娃们逃出去。
那贼东西却老鼠眼滴溜溜转,似乎猜透她心思,一路不离左右看得挺紧。机会终于让她等到。中午走到孟家咀,驮队人困马乏躺下来歇息,豌豆娘借上茅厕逃脱了。顺着沟渠钻梢她一路向下,耳旁呼呼山风作响,她的心也似乎飘到了半空,终于要自由了!她张开了臂,莫名地兴奋大叫,大张着步子,耳朵里突然却传进……是我红豆、红叶在哭,她迈不开步子,挪不动道,本能驱使她又折回来,娃把她心揪烂了。原这肮脏的东西,发现她跑并不追,只把她俩丫头打得吱嚎乱叫。
老刘上去就是一脚,揣得她捂住肚子退出好几步。“不识抬举的东西,有本事别回头,再跑把你俩丫头掐死丢到沟内,把你卖到窑子里,任千人挎万人骑去。”老刘骂道。
走到第三日方到吴州城。吃罢饭,老刘将娘仨往骡马店一锁,晃晃悠悠出去了。这肯定寻买家去了,得趁贼人不在,赶快想办法逃脱,若到买家手里便不好办了。娘仨正在商议,那贼东西却忽然折回来,手拿一纸,恶眉子瞪眼:“别给老子耍奸,我有契约在手,你即就逃脱,告到官府,捉住也是一顿打。”原这东西猴精,躲到门后将娘仨的话全听了去。
说到官府,没经见过多少世面的豌豆娘被吓住了,她再也不敢动逃跑的念头。
午后,那贼东西陆陆续续带来几拨人,对娘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番后又离开了。这些肯定是买人的主,从摇头离开的情形看,卖娘仨这单生意,老刘还没做成。
老刘直后悔不该把人带到吴州来,本以为陕北地广人稀缺婆姨,却不料庚子年刚遭完年馑,卖儿鬻女人家实在太多,根本卖不出好价钱。搭上二十块本钱,稍早摸黑二百多里,到这里买家不是嫌娘人老珠黄姿色差,就是嫌娃小拖累大,数那青楼的老鸨子出得最多,也才勉强添到二十三块。哼!赔钱的买卖老子才不做,没人要,我自个留着慢慢享用。
夜里娃们刚睡着,那贼东西便满脸堆笑进来啦,与先前的穷凶极恶简直判若两人。猫哭耗子假慈悲。豌豆娘知道这狗东西只要咧嘴笑,便准没好事,她顿时警觉起来:“你想弄啥?”老刘:“这还不知。”边脱边往她身上蹭,恶心的豌豆娘直想吐,她格开那手:“你不是拿来卖吗?”
老刘:“嫂子这话说哪去了,逢下我三哥没本事,娃们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我好心反倒落个龟子怂。”薄薄嘴唇上下翻,呸!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气壅得豌豆娘:“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卖就是卖,编那么多瞎话干嘛?”羞得老刘脸一下红到脖后根:“狗咬吕洞宾,你不识好人心,刚才买家要把你母女拆开买,我还不乐意,要知不落好,索性我恶人做到底,把买家重又找回来。”说罢即起身走,豌豆娘急拦:“如此说来,嫂子还把你冤枉了。”
老刘:“可不是,你当世人都和我一样菩萨心肠。”呸!这话他竟说得出口,也不撒泡尿自个照照,却诳得豌豆娘求他:“念在往日交情,兄弟无论无何也要给我娘仨寻个好去处。”老刘立即拍起胸脯:“那是自然,只要你依了我。”色咪咪盯着豌豆娘。
咱原是本份人家的女儿,从小也把那《女儿经》、《列女传》来念,懂得贞操节孝、礼义廉耻,这与他私交媾和,传出去还不遭千人骂、万人唾,但丫头们的命却攥在人家手里,不依又有何法?
罢,罢,罢,依就依吧,只要能保全俩丫头,我这下贱的身子,那污秽、肮脏的东西,要怎么弄都由他,她眼泪如掉线珠子滚落下来。
既有银钱赚,又有肉褥子铺,老刘不急着把娘仨脱手了。他要到三边沙城,路上还有多半月行程,一路正好与这垂涎已久的美人做一回露水夫妻。原来急于脱手,他一路晓行夜宿,现在转了念头,那路便走得慢了,每天日上三竿才出发,太阳还没压西山就投宿,到得肤施甚或咬咬牙,还为豌豆娘置办了一身光鲜行头。
这几年跟了王老三,衣食无着,心情不畅,满脸菜色。这几日老刘好吃好喝供养着,她那俊俏的脸蛋重又焕发了容光,水汪汪大眼毛楞楞撩拨人,胸脯和尻蛋也浑圆、曲线棱角分明。必定的美人胚子,即就韶华已逝,也难掩她人到中年,成熟女性才具有的风韵美。甚或俩丫头都红润了许多。
喜得老刘眯眼都在笑。他暗庆自个银钱没白花,一路功夫没白下,养白,养上眼才好出手,卖出好价钱!哄死人又不偿命,对付这烈性的娘们,日后还需多费些心思。一路那殷勤献得更欢了,插科打诨逗得娘仨笑声连连,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是一家人,甚或连豌豆娘也不知深浅:“既然兄弟喜欢,何不将嫂子收做偏房,咱俩也可常做夫妻。”得寸你还想进尺,也不看自个打搅的都是啥人。
老刘果然面露难色:“嫂子有所不知,兄弟我在家说了不算,我屋那母老虎醋性大,根本不容我纳小。”老刘媳妇以前也有所闻,却不知如此厉害,只好作罢。她暗叹自个命苦。
整整多走了半个月才到得三边沙城。满眼望去四野草黄树稀,一派萧索景象,走几十里都见不到一户人家。豌豆娘委屈到了极点,泪花不由滚落下来。沙窝里终于寻到户人家,老刘高兴地说:“总算到了。”
豌豆娘却一下傻了眼,难道这就是我后半生的归宿?一望无际的沙海里,一条浅浅的小溪慢慢蠕动着,两岸窄窄的绿洲里,东一处西一处散落着羊群。沙坡上篱笆歪歪斜斜扎就的院子内,如同小孩过家家般垒砌的泥坯房子,一阵风吹过似都能拔地而起。
牧羊犬的吠声,终于把主人从低矮、破败的房子中招出来。这是对约摸三十上下的壮实后生,古铜色的脸庞如同一个模子刻就,光头一律缠着三道蓝的白毛巾,精身子光板反穿着同一样肮脏的羊皮袄,下着毡靴黑裤子,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样子确实有些怕人。老刘早满脸堆笑迎上去:“石头、二蛋,哥把婆姨给你领回来啦。”
而那石头、二蛋听了也不答话,只盯着来人嘿嘿笑,把豌豆娘都笑羞了,莫非是一对哑巴?也不知老刘把我卖给哪一个?须得搞清,得了机会她赶紧问:“你把我卖给哪一个?”老刘却诡谲一笑:“黑了你就知道了。”鬼鬼祟祟拉过兄弟俩讨价还价去了。
老刘这趟买卖做得挺划算,五十块银元,外加三驮子羊皮把娘仨脱了手。刨过二十块本钱和一路开销,稳赚了一倍还要多,喜滋滋赶着驮队他离开了。
这泥屋里只有一铺炕,也不知夜里咋个睡法?一路颠簸,豌豆娘坐在炕沿上,哄着孩子迷迷瞪瞪就睡着了。睡梦中,隐约却感到有人剥她衣裤,忙睁开眼,却原是石头、二蛋,她惊呼:“你这弄啥?”一女二男,羞死人了。
石头:“老刘没给你说,我兄弟俩合买一个婆姨。”二蛋也同样:“就是的。”直骇得豌豆娘:“这天杀的人贩子!”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霎时晕了过去。
等到她再次醒来,已赤条条摆在炕席上。两个光棍打到三十还没沾过女人身的拦羊娃,正色咪咪盯着她光滑细润玉体。满嘴的黄牙,涎液粘合着土豆渣,汗嗅混合着腥骚味,活脱脱吃完草正在反刍的两头牲口,简直恶心极了。
“你这干啥?”豌豆娘本能地护着自个身体。两个壮实的汉子却早已欲火难耐,也不多说,翻身便来,豌豆娘痛苦地“啊、啊、啊”。沙漠夜里起风了,沙粒扑打着泥墙嗦嗦作响,淹没了一切无助的哭声和尖叫声,泪水糊满了她双颊。两个在她白嫩肚皮上爬来磨去,每人足足打了三炮还意犹未尽,直戳得豌豆娘火烧难忍,吵闹不行了才罢手。
一女事二男,这与窑姐又有啥区别?她满脑子乱糟糟,周遭如同无数张嘴包裹着,一遍一遍:“贱货、淫妇、不要脸……”各种污言秽语铺天盖地。她快要崩溃了,狂吼着,嚎叫着冲进沙海,发疯似地跑,泪流满面,直至精疲力竭一头撅倒在地。
晨露打湿了她脸颊,一轮朝阳红彤彤升了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豌豆娘清楚记得,今儿是她活在人世三十九年的第一百零一天。地平线上出现几个蠕动的黑点,那一定是过往的行人,终于得救了,她跳了起来,拼命挥动着手臂。而那黑点也慢慢具像放大到了眼前,豌豆娘看清两个高的是:石头、二蛋,小的是她俩闺女:红豆、红叶。她的心彻底死了。
罢,罢,罢,贱就贱吧,只要能让俩闺女顺利长大成人,再大的委屈她也认了。迎着朝阳,她挺直了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