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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返乡务农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11-22 08:39:34      字数:9734

  1968年的冬季是个非常寒冷的冬天。68届高中生接到毕业通知,基本上不在城镇安排工作,大学已经停止招生,只能“一片红”全部到农村去。芙蓉、唐蕙兰这些农村户口的学生,理所当然地回到自己的户口所在地农村。陈崇山的家在芙蓉的隔壁队,他的父亲在石桥镇做做小生意,在石桥镇也有房产,一家人的户口都在镇上,现在回到农村家里,算是插队落户吧。
  1968年,对于68、67、66三届的高中生是个轰轰烈烈又忧心忡忡的一年。1968年的夏天,66届的高中生闹了两年革命,延后两年毕业了,手里端着66年夏天填好的升学志愿书,他们期盼了两年的大学却已经关上了大门。城镇户口的学生,小部分学生安排了工作,大部分学生到农村、边疆插队落户。当年的九月份,67届也毕业了,比66届高中生晚了两个月。能安排工作的比例更低。68届到年底毕业,比66届晚了半年,城里已经没有岗位可安排,全部上山下乡。
  芙蓉是个心里无我的革命派,党叫干啥就干啥,没有怨言地带着被头铺盖回了家。心里难免有点空落落。第二天就跟着社员下田劳动,其实,在接到通知之前早就参加队里劳动了,她被排除在红卫兵组织之外,在学校无所事事,就回家挣点工分。
  晚上,大队团支部书记组织团支部会议,她去参加了,她已经被边缘了好长时间,今天能参加这个有点政治脸面的会议,灰暗失落的心有点儿兴奋。
  正式开会之前,各个生产小队之间拉拉歌。农村青年不会唱歌的多,相互拉歌图个活跃气氛,七腔八调喊几句而已,大家鼓鼓掌开心开心。芙蓉代表她的生产队唱了一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大家拼命鼓掌、欢呼。她非常开心,非常满足。回到自己的草屋里,翻出学校里发的油印歌纸,一首一首地唱过去,甚至还自己编了大队里的好人好事,填词进去唱。
  毕业前,大队里有什么活动她也参加,教大家唱唱歌,跳个“忠”字舞也是常有的。那时是客串,现在是参加活动,她非常开心,好像英雄找到了用武之地。
  好景不长。现在的农村再也不是过去找个初中生都难的时代,大队里像她这样的中学生,有回乡的,有插队的,人才济济,不是难找,而是大家争着露脸。那些以前从不参加大队青年活动的回乡学生,当年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不会到大队里来的,所以离得远远的。现在回到了大队,脚踩着这个大队的地,以后的一切都要靠当地的父母官了,于是极尽所能贴上去。
  他们不像芙蓉那样天真和单纯,他们用尽心思,深思熟虑,研究这些大队干部的喜好,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博取大队干部的重用。芙蓉原来所做的事情,现在大有人抢着做,而且升级版的做。芙蓉终究失去了原有的优势,民兵训练当然不再要芙蓉参加。原本芙蓉参加,可以增加点气氛,现在能歌善舞的人多的去。芙蓉又是出身成份上的问题,受到同样回乡的同学倾轧。冬季农闲,大队组织民兵训练,又把芙蓉打回到黑五类子女的队伍。芙蓉的处境比在校时更加艰难。
  在学校里,芙蓉积极努力,老师又很关心她;她痛苦时还有唐蕙兰、陈崇山等同学的真诚关心。现在,她就像西北风里的芦花,被吹散乱零落,落在污泥里,落在污水沟里,落在田埂上,只有自行消失的去处,没人在意她的存在和去处。她想哭,又觉得没个名堂的哭,为什么哭?因为被倾轧?因为没有老师的关心?因为没有好同学的抚慰?不是大家都一样吗?一样离开了亲爱的母校,一样回到农村,自己是回乡学生,还有父母兄弟的照顾,比那些插队的同学不知道好了几倍。至于同学的倾轧,那是人之常情,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人的本能求生是无可厚非。天梯那么狭窄,能通过的人极少,要想通过天梯就得想法挤掉他人。
  有一天,陈崇山看到芙蓉从垦区回来,满心欢喜地叫了一声。背后看起来比以前更加挺拔的芙蓉一转身,伸手摘下头巾。陈崇山惊得瞪大了眼睛:美丽的芙蓉晒得黑亮晶晶,脸上一层又一层的老皮,像晒干了的淤泥,一片一片瓦裂;乌黑的头发,发梢开了叉,焦黄干枯;外婆摸过的那双好看的手,也是又黑又粗糙。
  “芙蓉,你辛苦了,一年到头晒在垦区。”
  “现在回来了,养猪场里缺一个会计。”
  “是吗?总比晒在垦区好。”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那里都是年轻人,唱唱跳跳很开心的。”
  陈崇山也看出来了,芙蓉虽然晒得比以前黑了,但精神上反倒比以前好多了,在她的脸上少了忧伤多了活泼。
  芙蓉见陈崇山沉默着,笑着又说:“陈崇山,你现在做什么?”
  “哦,我在公社翻砂厂上班,快半年了。”
  “啊呀!工人阶级么!是革命的先锋队。拿工资?”
  “不拿工资,记工分。”
  “唐蕙兰呢?”
  “在代课。”
  “挺好的。我以后就是猪倌了。”芙蓉高兴地说。陈崇山看到芙蓉那么的乐观,心里也很开心。
  代课的、进社办厂的、当猪倌的、还有种田的、大家都记工分,只是“革命的分工不同”。学习同样的红头文件,听着高音喇叭的同一首歌曲,年终分配拿到的钱不相上下。生活的环境虽然很艰苦,但是大家一样苦着,一样没有钱,即使稍微多几十元,要多买到东西也难,发到的各种各样的票券就是那么多,人人平等,平得大家再苦再累,也心理平衡。
  少数知情和回乡学生入了党,当了大队、公社里的干部,毕竟凤毛麟角,极大部分是有背景的。至于出身背景,那只能仰视而自叹不如。还有些女知青、回乡女学生牺牲了贞操换来的,其他人虽然羡慕,还是不肯苟同而嗤之以鼻。在那个中规中矩民风的年代,对于那些女孩用贞操取得的优势,还是被人认为不值得,背后偷偷地议论着这个女孩毁了,以后肯定没有好结果,嫁不出去或嫁给老男人。头婚肯定没有人要的,只能嫁给二婚头、三婚头,一辈子替别人带孩子。
  要是时间定格在这个大家苦开心、穷平等的时光,大多数同学倒心不烦。可是,时间却我行我素,该到秋天的时候,不早不晚准时来了;走过秋天,到了冬天,雪就下了。看着它不紧不慢不焦急,它就是一年又一年走了过来。芙蓉一直秉持中学生不谈恋爱的观念,时间老人却把他们带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队里的同龄人大都数结婚生子,没结婚的都定了婚。像芙蓉这样的回乡青年以及那些插队知青,当然还是不急着谈婚论嫁。他们希望,大学停办是一时间的,也许一年后恢复招生,也许两年、三年。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期盼着恢复高考。谁能想到一盼盼了十年,当年的同学少年,恢复高考的时候,都已经人到中年。
  唐蕙兰最先嫁,嫁给了一个28岁的军官,然后随军吃统销粮,彻底离开农村。
  后来大学开始招生了,招生的条件是推荐,推荐的条件是政治条件,出身成份好,或者自己是个共产党员。芙蓉一个条件都挨不上。她决心争取入党,虽然内心知道入党对于她来说,是何其难,或许难于走蜀道。但是,她不死心,借了党章学习,还要求去参加党课学习班。
  她第一次参加党课学习班,有点兴奋,有点忐忑。一个人早早地来到了大队部学习班的教室。学习班的教室在大队部的一间朝东厢房里,教室的北墙用黑油漆漆了一块很大的黑板,黑板的两边都是毛主席的像,教室东西两侧墙上也是毛主席的像,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宣传栏。宣传栏内贴着各队党员的名单,以及新党员的名单,还有一帮一结对的名单。
  芙蓉想,我现在不是党员,如果能成为那个老党员一帮一结对的帮助对象也好的,起码有人拉一把,有人关心自己的进步,发展新党员的时候有人推荐。
  教室里稀稀拉拉有几个学员,他们大声谈论着自己发展新党员的心得体会,也有在轻轻地谈论家里事的。芙蓉第一次来参加学习,虽然来得早,但是不敢坐下来,她想,万一坐了别人的位子都难为情。于是她背着语录袋,手里捏着党章,背对着黑板,细细地阅读宣传栏里的红头文件,和各期党章学习班的学习汇总。直到教室里基本坐满了,她才在最后一排找了空位子坐下。先是各个党小组汇报本组对上期学习的讨论情况。党支部书记说,从第一组开始汇报。
  第一组党小组的组长站起来,拿一张报告纸念:“最高指示,我们的党员……”翻到第二页又念道,“我们小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努力做好春耕准备工作,帮助困难群众……”
  接下来,是第二小组的组长发言。她拿出一本记录本,咳嗽一声,用清脆的女高音开始朗读:“最高指示,为人民服务……”念了两页毛主席语录,翻到三页,又朗读,“我们一定要向人民群众学习,急人民所急,想人民所想。我们要认真学习毛主席语录,做到活学活用、立竿见影。”
  一小时后,小组汇报结束。接下来由民兵连长,党支部宣传会员朱跃键读最近的红头文件,再后来由党支部书记讲课。讲课前,他领着大家念了几段最新指示,然后拿出油印的一叠资料开始上课。半个小时后,由朱跃键布置小组讨论提纲。
  最后大家站起来,朗诵“老三篇”。芙蓉拿着笔记,却没有记着几个字。她心焦火燎的,因为她还没有与老党员结对,所以她不能参加小组讨论。全靠课堂学习,可是,一堂课两个小时,她没有记录着可以回家继续学习的内容。
  正在她急得额头上淌汗的时候,朱宣传委员开始给大家发学习资料了。她坐着看前边的人伸长手接过资料,她多么想也伸出手;可是,她在最后一排,伸手也够不着,又不敢站起来。只好伸长了脖子瞧着渐渐往后发资料的朱宣传委员,希望他快一点发到她这边。
  可是,她没有等到,发到她前面一位学员后,朱宣传委员不知道什么原因,退了回去。然后好像忘了似的,从另一排的前面开始发。芙蓉想,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日理万机的朱宣传委员重新跑一趟,总归等这排发到最后的时候,传一份给她。朱宣传委员似乎又忘了,却发第三排了,直到所有人都拿到,芙蓉还是没有发到。她也不敢过去要。
  回家的时候,她一个人从小路走,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从小路走。当然近一点,更多的是,她不肯承认的,是不想让人看到她落寞的情绪。她一路上急速走着,怕被人撞见她泪汪汪的样子。她努力不让眼泪滚下来,安慰自己:不是不发给我,是朱宣传委员漏了。谁叫自己坐得那么的偏。
  一个下雨天,芙蓉在草房里铺鞋底,耐心地把一寸来宽的碎布像搭积木似的编排在剪好的荷包鞋垫上。
  “李芙蓉,稀鞋底呢。”
  芙蓉正在一层又一层地铺着,心里想着入党、参加党员学习班的事。听到雨声中有人喊她,没抬头,而是放下手里捏着的布角落头,自言自语道:“这块不合适。”
  “李芙蓉,大队里要成立文艺宣传队。”
  听到“大队”两字,她一激灵抬起头,脸刷一下红了,忙站起来端凳说:“哎约,是朱连长!请坐请坐!您看我……”
  “这稀鞋底布也太碎了。”
  “没办法,家里人多,每年要做那么多的鞋子,去那里弄碎布。”
  朱跃键看着芙蓉白里透红,像桃花那么鲜艳欲滴的脸蛋儿,感觉有一股热流冲进脑门。他轻咳一声,举起双手拉了拉中山装的领子,把目光移到芙蓉的头发。刚洗过的黑发披在背后,顺着头发往下,有一缕滑在胸前,罩着高高耸起的胸部。一件很旧的花衬衫,那么的恰到好处地包着她的身子,该细的地方细得精致,该饱满的地方满满的但不紧绑。这么一件旧衣服,花色也是极为普通,穿这种花色的女孩子好多。可是,穿在芙蓉身上,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禁不住让人浮想联翩。芙蓉站起来给朱跃键倒茶的时候,黑的确良百褶裙顺势一转,若隐若现的两条白腿像白瓷碗一样光滑、细腻。一抬腿跨过了草房与厨房之间的门槛,朱跃键的眼神也跟着越过门槛,射向厨房。
  芙蓉端着茶杯从厨房出来,看到朱跃键朝她这边盯着,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朱跃键也觉得自己失态了,迅速把目光移到桌子上的碎布:“李芙蓉,你不应该把美好的时光花在做鞋子这等小事上。”
  “嗳”芙蓉点点头,把手里的茶杯递过去说:“朱连长,请喝茶。这茶叶蛮好的,是我表姐从香港寄来的。”
  朱跃键一听是香港寄来的茶叶,轻轻地抿了一口,说:“好茶,好茶。”其实他根本不懂茶。他家里没有茶叶,大队里也没有茶叶,一年里头不知道能喝上几次茶叶茶。但是,人家说了是香港的茶叶,他得装一下呀。
  芙蓉坐在桌子旁边,推了推鞋底和碎布,局促地数着手指。朱跃键用眼睛瞟了一下草屋,墙壁粉刷的很白,屋面是芦苇上面盖稻草。一块旧被单南北向拉着,被单外面有张南北向的织布机,织布机东边是一张方桌;方桌东边是通向厨房的腰门,东墙窗下有一台缝纫机,屋子里有点简陋却非常干净。
  他清清嗓子,摇了摇手里拿着的一卷纸,说:“李芙蓉,你也是个有志青年,又很要求进步,还参加党课学习班。你应该多向老党员学习,学习他们身上的先锋模范榜样。”
  “谢谢朱队长的指教!”芙蓉把双手拿到桌面上,仍然搬着手指头。
  “你不能只顾小家,应该走出去,走出去向贫下中农学习,应该请进来,应该向结对子的老党员面对面学习。”
  芙蓉微笑一下说:“好!好的,我一定注意,好好反思。还请朱队长多多指导。”
  芙蓉这一笑,越发妩媚。刚刚恢复宣传委员形象的他,不由自主呆看芙蓉的笑脸。芙蓉见朱队长盯着她看,心里有点儿慌,心想是不是刚才从厨房过来时,我羞涩地低了头,使得朱队长看不起我?人家盯着我的脸看,是在审视我的阶级本性吗?我这么一低头,岂不是小资情调,还带着羞涩的一闪。啊呀!刚才回答问题时又笑嘻嘻的,那么的不严肃,这下坏了!芙蓉懊恼极了,连忙收住微笑,说:“朱队长,芙蓉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但请朱队长毫不留情地批评指正。哦,当然我自己也应该自我批评。”
  朱跃键一个激灵,自知又失态了,立刻板起面孔,换严肃的口气说:“应该少做针线活,多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把主要精力放在政治学习上。你刚从学校出来……”朱跃键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端起茶杯喝了两大口。
  芙蓉紧张地看着茶杯,心里想,他是不是要批评茶叶是资产阶级什么什么,她后悔极了,根本不该……听见朱跃键又说:“特别要注意与你母亲划清界限,要教育你父亲,不要做资产阶级的俘虏。”
  “嗳!嗳!”芙蓉松了一口气,感激涕泪地点着头。一激动,美丽的双皮双眼里居然泪光闪闪。美女泪光闪闪的眼睛又让朱走了神。他怕再次失态,于是把右手伸进裤袋里,站起来向外走去。芙蓉鼓起勇气问:“朱队长,那天的学习资料还有吗?”
  朱跃键低头看着手里那卷纸,心里说,我今天就是来送资料的,其实那天我是故意的。他略停了停说:“你想学习?”
  “嗯。”
  “那好吧!我这份就送给你吧。你不要在外边宣传,因为你还没有与老党员结对子。”
  “好,好,芙蓉记住了。”
  朱跃键把资料递了过去。芙蓉伸出双手接过资料。朱跃键看着欣喜若狂的芙蓉,心里说真不会说话,这么好的时机,怎么不说请你给我安排结对子的事。再聪明点直接说朱队长你就跟我结对子……他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芙蓉见他在摇头,连忙收起脸上的兴奋,踞蹐不安地摆弄着手里的资料。
  朱跃键打开雨伞,一只脚跨出门槛时,芙蓉终于又鼓起勇气说:“朱队长,我有了学习资料能参加小组讨论吗?”
  朱跃键先是一乐,收住了跨出去的那只脚,然后慢慢转过身看着芙蓉,打了一会腹稿慢慢地说:“我回头跟小组长说一说,应该可以的吧,不过你要尽快解决结对子的关键问题。”
  “嗯,谢谢朱队长的帮助。”芙蓉屏住呼吸等着朱跃键的回答。朱慢慢地转身,慢慢地回答,她好像等了一万年,急得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渴望得到这道堪称圣旨那样重要的回答。芙蓉生怕从朱跃键的两片嘴唇里再冒出不利的回答,赶紧用“谢谢”来祈求。
  朱跃键不是来向芙蓉示爱的,不过心里确实喜欢芙蓉这朵鲜花,情不自禁来看看她的美貌。又怕自己一时冲动,于是赶紧离开芙蓉的草屋。撑着雨伞,踏着泥泞的烂泥路渐渐远去。
  芙蓉拍一下胸口,把资料放进旧被单后面的床头柜上。她重新又整理这些碎布,她不能不做鞋子,如果不做鞋子,那么一家人都得买球鞋穿。球鞋很贵,不但买不起那么多,而且买球鞋都要工业券的,家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工业卷。她想我做得快一点,做完了晚上多看一会儿学习资料,应该也可以的。
  可是,她现在既没有心思看学习资料,也没有心思铺鞋底,拿了几块碎布,配来配去都不正好,便把碎布推到一边,呆呆地想起心事来。她回想着朱跃键的话,焦急得心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她恨死自己了:我现在连人家说的话的主题都理不清,今后怎么认真落实行动呢?向贫下中农学习,学他们的朴实,那就真实地去做好人好事。还有学习些什么呢?与母亲划清界限……当年争取入团的时候老师和唐蕙兰、陈崇山都说得非常具体的,自己只要愿意做,就能做到。可是,朱队长说的时候,我怎么光傻头傻脑点头,不问问具体怎么做呢?
  想到这里,芙蓉换上雨鞋,拿着朱跃键给她的学习资料,撑着雨伞去找陈崇山。她觉得,陈崇山一定能告诉她具体怎么做。芙蓉有一个习惯,有想不通的问题,或者有不明白的地方,都要去找陈崇山。
  朱跃键踩着又滑又泥泞的路一摇一晃走着,雨点打在油布伞上发出“啪啪”的响声。芙蓉没有回乡的时候,他不敢接近她,知道她迟早要考进大学离开农村的。自己一个小学毕业生,除了成份好,父母都是种田人,家里弟兄又多;三间土改时分到的房子,一间父母住,一间厨房,两个姐姐住一间,他们弟兄几个住在后落屋里。虽然机缘巧合当了大队干部,可是,还是个拿工分的农民。
  现在芙蓉也是农民了,而且成份不好,自己与她的位置倒了过来。过去我仰视她,现在应该是她仰视我了,如果能……想到这里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了,用空着的那只手打着拍子,情不自禁地哼起山歌:“海东岛的北中间,大海公社么在这里,石桥大队靠北面,民兵连长朱跃键……哈哈。”
  回想起芙蓉俯首帖耳的样子,身子有点轻飘飘起来。脚下走起八字步,一不小心一只脚滑到路边排水沟里,心里一急,雨伞被风吹落。朱跃键真的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狼狈相,可是,路面上没有一株可以拉一下的小树,试了几下都没有爬上去。陈崇山从对面过来,顺手把雨伞拾起来,又伸手把朱跃键拉了上来。他心里很不舒服,连谢谢都不肯说一句,接过雨伞,逃也似的离开了陈崇山。
  陈崇山在家里盘草鞋,看着外面哗哗大雨,有点心不在焉,总是要盘错行头。盘了几行拆了几次,心里有一丝不安,好像有个心急火燎的事催着他去做。于是干脆不盘了,拿了雨伞出门去。远远看到朱跃键轻飘飘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心里不安的是什么了。
  陈崇山转身瞟一眼朱跃键匆匆离去的背影,觉得好奇怪,好像朱跃键欠着他什么似的,不敢与他正视。一回头,看见芙蓉远远地朝着他走来,难道朱跃键怕被芙蓉看到。
  芙蓉也看到了陈崇山,在伞下向他挥动着学习资料,加快了脚步朝他走来。陈崇山也加快了脚步,嘴里喊着:“慢走,当心脚下打滑。”
  “你去哪里?”芙蓉和陈崇山同时问对方,两人又同时哈哈大笑。
  “我去你家。”陈崇山紧走几步扶住芙蓉,说,“小心,这烂泥路太滑了。刚才朱跃键一只脚滑到排水沟里。”
  “你碰着朱队长了?”芙蓉举着手里的学习资料说,“他是来给我送党员学习班的学习资料。”
  陈崇山看着芙蓉松散的头发问:“下雨天,你真的去哪儿?”
  “真的去你家呀!”
  “去我家,好。”
  “你不是说要去我家吗,这里离我家近,那么往回走。”芙蓉改变了注意。
  “行!”
  到了芙蓉家,陈崇山看着桌子上的茶杯,停了停说:“你去我家有事吗?”
  “我给你泡杯茶,你先看看这个学习资料。”陈崇山又看了看桌子上的茶杯说,“我不渴,而且我不喝茶叶茶。”
  “我表姐寄来的,你尝尝看,我也不喝茶叶茶,看我妈喝得好投入,于是也学着喝,苦不拉叽的,觉得没什么好的,又不甜又不鲜。我妈说‘喝茶不是解渴,是品,心不静,喝不出真滋味的’。于是,我学着我妈,用鼻子嗅嗅再咪……”
  “左老师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我们大队能有几个会品茶?而且市面上也买不茶叶。”
  “嗳,陈崇山,你父母亲应该也会品茶。”
  “现在能解决淡饭已经不错了。我们家冬天烧点开水喝,夏天直接喝冷井水。”
  “我家也就我妈喝茶,我和哥、弟、阿爸夏天都喝冷井水,有时候放点醋和糖精。”
  “一样的,酸醋冷水淘麦饭,越吃越得劲,哈哈。”
  “再来一块茄脚柄配配麦饭。”芙蓉也笑着说,“我妈不喝冷水,阿爸总是早晨起来,先帮她烧一壶水,春夏秋冬都要烧的。”
  “你爸对你妈真好。农村里的夫妻大多数凑合着过日子,一结婚都是女人……”陈崇山觉得说漏了嘴,忙收住。
  “我妈不吃肉,家里偶然买了肉,阿爸要去明沟里帮我妈摸一碗鱼。”
  陈崇山左手翻着芙蓉的学习资料,右手翘起一根大拇指。芙蓉不知道他在夸这些资料,还是夸她的阿爸,抿嘴笑了笑问道:“怎么样?”
  陈崇山接过芙蓉递过来的茶叶茶,轻轻抿了一小口,说:“我怎么知道?”
  芙蓉说:“我问,这个学习资料怎么样?”
  陈崇山眼睛盯着油印资料,其实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像编辑部校对员一样,只看着字,其情其意都没有进心里,便回答道:“这个钢板刻得还可以。”
  “你说什么呀,人家在问你这个学习资料的政治性!”
  “听说老书记要调到公社里去当,当什么工业公司经理。”
  “咳咳,你今天怎么啦?答非所问,答也答得太离谱了。”
  “咦,怎么离谱?你给我看的是党课学习资料,我说老书记要去公社……”
  “别了!”芙蓉生气地抢过学习资料。
  屋里一下子静得让人心颤。陈崇山一阵失落一阵酸。他低着头看着两只茶杯,想立起身离去,又觉得太过小心眼了。陈崇山知道,朱跃键要与公社党委书记的女儿订婚,他面对两杯茶,有种莫名的担忧,芙蓉跟她说什么,他有点心不在焉。
  芙蓉抢过资料后,见向来都能包容她、迁就她的知己突然哑了声,非常后悔和懊恼。本来因为看不懂这个学习资料而心里焦急,才想起找陈崇山的,却又把陈崇山得罪了。她急上加急,心想好不容易拿到这个学习资料,如果下次再去上课,或者小组讨论自己云里雾里啥也说不到点子上,那么入党……想着,想着,居然哭了。
  陈崇山见芙蓉哭了,心里也不是滋味。本来心里惦记芙蓉才来的,来了却若得芙蓉哭了,明知道芙蓉单纯,还偏要去较真,我还是个男子汉吗?陈崇山想想有点惭愧,打破僵局,说:“对不起,我心里一急没有把话说清楚。”
  芙蓉想,我哭,不是生你气,我是为入党的事急哭的。看着陈崇山手足无措的样子,芙蓉说:“我入团的时候,老师和唐蕙兰以及你,总是给我指明方向,让我有个努力的目标。我拿到了这份党课学习资料,一时却没了头绪。害怕小组讨论时说外行话,所以我来找你。”
  陈崇山心里想我又不是党员,你害怕小组讨论说外行话,可是你找了一个门外汉……想到这里偷偷地笑了。为了掩盖在哭人面前发笑,伸手端起冒热气的那杯茶放在嘴边。可是总得响应芙蓉的话呀,就这样光喝茶岂不又要闹误会吗?喝了几口茶说:“你入团学习了多少时间,你刚上了一堂党课,怎么能看懂呢?”
  芙蓉想,对呀,于是问道:“那么小组讨论的时候,我怎么办?”
  “一定要个个发言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急什么。”
  “万一要我发言。”
  “你就说,我第一次参加学习,主要是来向大家学习的。”
  “还可以说,希望大家多多指教批评。”芙蓉破涕一笑。
  “批评你什么呀,我看还是说多多指教帮助。”
  “茶叶茶怎么样?”
  “口渴时不知味,不渴时才细细品。”
  “哦,刚才你说老支书要调走……”
  “是的,朱跃键要当第一把手了。”
  “所以,他今天给我送资料?”
  “他与公社党委书记的女儿要订婚了。我们的老支书要调离石桥大队。”
  “公社一把手的女儿应该吃统销粮的?”芙蓉说。
  “应该是的。”
  两人说着说着,都窃窃地笑了。
  “你笑什么?”芙蓉说。她是见过公社书记的女儿,那个胖妞,朱这个瘦猴娶一个大胖子,她觉得很滑稽。
  “你笑什么?”陈崇山说。看到芙蓉听到朱跃键与别人订婚,毫无反应,笑自己太多心了……
  于是两人索性哈哈大笑。
  芙蓉说:“今天朱队长叫我参加文艺队。”
  “我想你应该去那里活跃活跃,不然你一个本来喜欢唱唱歌、跳个舞的,太憋闷了。”
  “陈崇山,你太了解我了。我在养猪场上班,那里就是一群猪和一帮老头子,远听好热闹。老头子们单调的吆喝声呀,猪猡的哄哄声呀,我身在热闹处,却觉得非常冷清。他们不要我干什么活,从来不要我进猪圈,我最多打打饲料,有时候跟他们去地里种种猪吃的青饲料,我也是象征性地拔拔草。我花的体力不到垦区的十分之一,我还是觉得在垦区开心,那里有一帮同龄人,下田和回家的路上我们总是唱着歌;下雨天,我们排练节目。”
  陈崇山笑着说:“一只欢蹦活跳的兔子,被放在一群乌龟一起,兔子能不寂寞吗?”
  “文艺队一个星期排练一个下午,还经常出去汇演。”
  “你经常外出,养猪场里会同意吗?”
  “这些老头子都不识字,我就是帮助记一下进出的账以及出勤,出勤记得很马虎的。只记缺勤,谁家有事缺勤一天记一下,只要一个月不超过5天就算全出勤,反正只要生活来得及做就可以。轮到卖猪、进饲料这几天,场长会关照大家:这几天不要缺勤,家里有事能拖的拖一下;实在不能拖,要早说,我要另想办法。我是记账的,也一定要到猪场去,平时,他们对我非常宽松。”
  “那你还嫌不开心?”
  “老头们都很憨厚,没有什么心眼。我没什么不开心,半工半休,拿着与小队里全出勤的工分,就是觉得太冷清、寂寞了。”
  “哦,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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