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再次聚会

　　南浦化工厂忙着改制供应科的这段时间，戴向东买房了，匆匆忙忙地，连父母亲的意见都没有征求。
　　他还是买在了吴泾，煤卫合用的一室户，房子不贵，才万把块钱，用的是他自己的一点积蓄。
　　要说戴向东为什么如此急猴猴地买房，原来他的试用期评估没有通过。当人事部把终止劳动合同的通知交给他时，他一脸茫然，只是一个劲地重复：“为什么？我工作不努力吗？我工作能力不行吗？”
　　“请假太多了！”这是人事部给他的回答。
　　直到此时，戴向东才知道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睡过头了就请假，以为可以避免让大家产生总是迟到的坏印象，想不到最终反而害了自己。
　　这槽跳的，丢了工作不算，放在公司的集体户口也被催着迁出。无奈之下，戴向东找到房管所的那位阿姨，恰巧有一间煤卫合用的房子正在转让，他便出了手。
　　戴向东终于有了自己的户口簿，不再是集体户口。也不用每天进出宿舍区大门，被门卫会有意无意地问上两句。
　　“哪家厂的？南浦厂不是讲你已经跳槽离开了？咋还住在这里？”
　　戴向东多数时候毫不搭理，自顾自往里走，多数时候会畅行无阻。不过也有很顶真的门卫，非要戴向东签访客单，否则不让进去。
　　戴向东火了，拿出身份证往那门卫桌前一掼：“你好好看看，这身份证的地址，这里就是我家。”
　　原来戴向东在老家没有办理身份证，后来考取大学，大学里也没有给每位学生办身份证，反正学校只是临时户口，学生毕业后都会离开各奔东西。他的身份证是南浦化工厂给办的，身份证上的地址就是集体宿舍的地址。
　　那位保安实在说不过伶牙俐齿的戴向东，只得放行。戴向东心里也是一肚子火气。
　　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再也不用看保安的脸色，受那份窝囊气人了，戴向东很得意。
　　“人呀，有时候就得需要逼一下自己，否则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么优秀，现在妨碍自己跳槽的障碍终于清除了，接下来就海阔凭鱼跃了。”
　　尽管丢了工作，一向自负的戴向东居然还那么开心。果不其然，一个月后，他在闵行开发区又找到了一份工作，还是外商独资企业。
　　马新荣拷机呼他的时候，他正好度过了试用期，心头的压力暂时释放了，见马新荣如此劝他，他也很想找一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大醉一番，这外资企业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好吧，那就去吧！”戴向东一口应允。
　　得知两人答应要来，范长宏一整天都觉得走路的脚步是轻盈的。那天他早早就下班了，忙前忙后地忙了一个多小时。当马新荣他们俩到来时，一桌子菜已经全好了。
　　“你们带什么水果呀！”范长宏看见马新荣还拎着一袋苹果就有点生气，“你们看看，我这里的都吃不掉的，待会你们都带点回去。”他边说边打开冰箱门，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
　　戴向东看了看这房间，有厨房有卫生间，有彩电有冰箱，还有微波炉，这可是还没有普及的稀罕物。
　　“你这房子好啊，比我那煤卫合用的破房子好多了！”戴向东抑制不住地羡慕。
　　“再好也是公家的，你那房可是自己的。”范长宏看是谦虚，其实说的是心里话。
　　“现在大家都不错，都有自己的房了。”马新荣也是由衷地开心，暂时忘却了就在不久前刚刚吃到的处分。都是一些出身低微的兄弟，现在都看到了一些奔头。
　　范长宏接过口，对着马新荣：“就算你最好，成家立业，年纪轻轻就成了国营厂的中层干部。”
　　“好什么好！工资顶不上你们的一个零头！”
　　“好了，就我最差，你们都可以分房，我可是自己买房的！”戴向东急了。
　　“好了，快吃饭吧，天冷，菜都要凉了。”范长宏及时地打住话头，招呼大家。
　　黄酒是微波炉热的，冒着热气。今天范长宏很兴奋，不住地劝酒，两杯热酒很快下肚。在这酒酣耳热之际，戴向东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范长宏，你天天跟那么多死人打交道，你到底怕不怕？”
　　“有什么怕的，我没做什么亏心事，我晚上也经常进去的，敢不敢吃完饭跟我进去逛一圈？”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马新荣和戴向东居然没有任何犹豫，一口答应。看来常言说酒壮英雄胆，此言不虚。
　　不知道什么原因，殡仪馆里的路灯不如外面马路上的明亮和密集，长势旺盛的香樟四季常绿，殡仪馆里显得暗黑兮兮，一阵冷风吹过，树叶哗哗乱响。
　　三人都打了一个冷战，后背凉气陡生。
　　“我们还是回去吧。”马新荣开始后悔前面的冲动，都晚上八九点钟了，脑子是不是有病，到这火葬场里看什么，老婆付静雯知道了肯定会骂的，说着转身作势回去。
　　范长宏一把拉住他：“看看吧，进也进来了，很快的，我带你们去看看加长版豪华凯迪拉克殡葬车。”
　　“什么人生来是平等的，我看生来就是不平等的，连死了的接送车都是不一样的。”戴胸东口才不错，一开口就像哲人一样。
　　柳长天又来了劲头，想看看这凯迪拉克，不管是死人乘的还是活人乘的，他都没见过。
　　“这里是办公楼。”范长宏指着一栋二层小楼，“三个月后我就在这里上班了。”
　　办公楼的一扇窗户里透着光，范长宏继续说：“那里面住了几个长沙民政学院的学生，来这里实习的。长沙民政学院是全国唯一一家开设了殡葬专业的高校。”
　　“是吗，我们上去跟他们聊聊呗，看看他们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柳长天来了精神，想要上去。
　　“这里睡的都是女生，不方便，等会到了男生住宿的地方，我们进去跟他们谈谈。”范长宏马上制止了。
　　再往前走了没多远，范长宏指着一间门洞敞开，没有半点灯光的房间：“这里是化妆间，我现在实习的地方，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吓人兮兮的。”戴向东立即摇手。
　　马新荣借助门口微弱的路灯光，看见里面不整齐地放了几部推车，他心里猜测：“应该是推送尸体用的。”
　　“这里是吊唁厅了，去年我参加陈副科长的追悼会就在这里。”范长宏指着一排大门紧闭的房子，“在最里面有几间大厅，只对名人开放，普通老百姓有钱也不行。”
　　“不要再多说了，快去看凯迪拉克，然后就回去了。”马新荣催促道，他感到有点冷，不知道是衣服穿少了还是害怕。
　　沿着吊唁厅随意地地摆放了一排花圈，应该是从吊唁厅里清理出来的，花圈在夜风下啪啪作响。
　　“范长宏，你看这些花圈瘆人不？你怕不怕？”马新荣边走边问。
　　“这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纸做的东西。”范长宏一边回答，一边走上前去，为了证明他确实不怕，对着花圈一阵摩挲，纸花在他的摩挲下哗哗作响。
　　终于走到了车库位置。遗憾的是停放豪车的两间车库关门落锁，只看见一排依维柯整齐地停放着。
　　“看不到就不看呗，不就是殡葬车嘛。”马新荣尽管感到遗憾，嘴巴还是硬硬地。
　　“前面就是长沙民政学院的男生住宿的地方，要不要进去跟他们聊聊？”范长宏指着前面一间窗户亮灯的房子问道。
　　“去呀，不是讲要去的嘛。”马新荣又来了精神，他很想看看这些殡葬专业的孩子都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报考这个专业的。
　　走到门口，范长宏轻轻地推开一条门缝，门没反扣，里面的人也没睡觉，正聚拢在一起聊天打牌。
　　范长宏一把直接把门推开了，里面的人感到一股冷风吹进，再一看黑魆魆的外面进来了三个人，都一脸惊愕。
　　范长宏先跟他们打了招呼：“还没睡呀。”
　　大家一看是白天化妆间里见到过的人，马上放松了神情。
　　“那就进来坐一会吧。”一声清亮的女声传来，在一帮男娃子当中还坐着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姑娘。
　　范长宏跟她认识，马上上前去招呼了一声，对着马新荣和戴向东介绍说：“这位是带队实习的叶老师。”
　　几位学生让出了他们刚才坐着的凳子。马新荣扫视了一下这个房间，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是殡仪馆里的棺材工场，外间是工作间，看得见有一些木工机械，这里是仓库，堆满了木料和成品棺材，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木头的香味。
　　尽管现在没有土葬，一些讲究厚葬的家庭，还是会给死去的亲人备上一口棺材，尸首是入殓在棺材里火化的。
　　学生们的铺盖就铺在木料上，还有的就直接铺在棺材板上，一点也不在乎，很坦然的样子。
　　“这殡葬专业是学什么的？”
　　叶老师本来是在这里跟大家打一会牌，聊聊明天的实习内容，其实也是为了看管住这些大男孩。临时性的住宿地没有电视娱乐，她害怕这些男生耐不住寂寞晚上出去，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容易出事。
　　因为他们仨来了，大家牌也不打了，就聚拢在一起，没那么多凳子，有的就坐在铺盖上。
　　叶老师听见马新荣的问话，拢了一下头发，慢条斯理地说：“现在世人对殡葬行业有点误解，对我们这个专业也不熟悉，其实殡葬文化也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专业就是传授和研究殡葬习俗和殡葬文化的。全国许多民政干部都在我们学校我们专业学习过。”
　　马新荣一听，想想倒也是，许多文物都是从古代墓葬中出土的。
　　“你们不知道，不要看叶老师文文静静，漂漂亮亮，昨天她亲自给遗体描眉了。”范长宏夸奖道。看看叶老师姣好的面容，马新荣和戴向东非常惊讶。
　　一顿聊天下来，马新荣还是感到蛮大的世俗压力，这些学生都是来自偏远的农村地区，城市学生一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