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给狗咬了

　　“我也不知道你们娘几个要去哪儿，更不知道你们要这样走多长时间。不管咋的，一路上大人能委屈，孩子可委屈不得。”老人见三神经女人接过小桶，说，“有这个小桶，一路上你能给孩子多讨些软和的饭菜。”
　　三神经女人深深地给老人鞠了一躬，拎着小桶离开了。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三神经女人离开后，老人瞅了一阵三神经女人的脊背影子看了一阵，然后回过头来问毛妮。
　　毛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老人见毛妮没说话，就瞅上了赖毛。赖毛也是摇了摇头。
　　“这不知道去哪儿咋的走啊？没法走，就是走上个一年半载的，也不知道要留在哪儿。”老人很不明白地摇着头，自言自语似的说，“老辈子人有下南洋的，到了南洋就停下来了。也有去关东的，到了关东，就在那儿开荒种地了。你们这娘儿几个不知道要去哪儿，还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儿。再咋的，总该有个去处吧。”
　　“沿海。”喝过水的二妮见老人耷拉着眼皮皱着眉头，嘴里嘎嘣就说话了。
　　“去沿海？你们娘儿几个知道沿海是啥地方吗？知道离这儿有多远吗？我也没有去过沿海，听他们过路喝茶的人说沿海很远，坐火车也得走上一天多的时间。我也没坐过火车，也是听他们说的，火车轱辘子转得可快了，一个时辰能尥出好几百里路去。就凭着走路去沿海？那要走到啥时候？得想办法坐火车去！”老人不大相信地看着毛妮她们几个，说。
　　毛妮和赖毛都摇了摇头。
　　“也是，坐火车你们也没钱。”老人眨巴着眼，像是在给她们几个想办法。
　　毛妮和赖毛互相看了看，又转过头，都瞅着老人看。
　　“这样吧，待会儿你们的娘回来，咱们搁在一块儿琢磨琢磨，看能不能在我这儿等着，碰上过路的汽车司机下来喝茶，咱求人家捎个脚，把你们娘儿几个捎一段路是一段路。”老人伸头往路上来回看了看，说，“现在来往的车也多了，搭个车不会很难。”
　　毛妮和赖毛回头相互看了看，能搭车？然后又都看着老人。
　　“要是有司机愿意捎脚，你们娘儿几个就走得快了，也不会累了。”老人出了一口长气，又眨巴起他那双老眼，琢磨起啥子来，“你们娘儿几个就是去了沿海，有亲戚邻居在那边吧？没个亲戚邻居的，也没个落脚的地方呀。”
　　毛妮和赖毛听着老人的话，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咋样答对老人。
　　“看样子你们以前也没有出过远门，离开家不容易呀。初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啥事儿都不如便，等在一个地方站下脚就好了。他们那些出过远门的人大都这样说。”老人叹了口气说，“好在这个时候人能出门了，咱这庄稼地里的人谋日子的路子也宽了，不像以前生产队的时候，人都给绑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哪儿也去不了。”
　　毛妮和赖毛看着老人那张在为他们着急的脸，心里扑通扑通的不知道该咋的了。
　　老人一蹦一瘸地又坐回到了那把黒木椅子上，瞅着毛妮和赖毛她们几个，不再说啥了。
　　毛妮和赖毛见老人不再说啥子，相互看着，眨巴着眼。
　　“姐，我饿！”三妮儿拽了一下毛妮的手，几乎要哭了。
　　“忍一会儿，娘马上就回来了！”毛妮哄着三妮儿。
　　“姐，我也饿！”四妮儿见三妮儿叫着饿了，也跟着拽起毛妮的手。
　　五妮儿也拽起毛妮的手嚷着饿了。
　　“都忍一会儿，娘马上就回来了。”毛妮挨个儿摸了摸几个妹妹的头，哄着她们说，“等会儿娘回来了，就让你们几个先吃了。”
　　站在旁边的二妮不停地往肚里咽着口水，两眼却也在紧盯着毛妮。
　　老人听见几个孩子嚷着饿了，转头看了一眼，又从椅子上起了身，一瘸一拐地进了他的那间低矮的窝棚，从窝棚里端出了几个杂面馍馍，递到毛妮面前，说：“让她们几个先垫吧一口吧，我这儿也没别的啥吃的了。”
　　三妮儿见了馍馍，伸手就要去老人手里的灶簸篓里拿，给毛妮挡住了手。
　　“你看这几个孩子都饿成这样了，咋还不让吃了呢？”老人瞅着毛妮，埋怨说。
　　“在你这儿歇着就够麻烦你的了，哪还能吃你的东西呀？”毛妮笑了笑，对老人说。
　　“这有啥麻烦的？我这棚子就是给人歇脚喝茶的地儿。”说着，老人从灶簸篓里拿出一个馍馍递到三妮儿手里，“吃吧，别嫌我蒸的馍馍不好吃就成。”
　　三妮儿接过馍馍，没有忘记给老人鞠一躬。
　　“看这孩子多懂事儿。”老人见三妮儿给自己鞠躬，脸上的老纹闪了几闪，不禁又心疼地在三妮儿头上摸了摸，接着把剩下来的几个馍馍分给了四妮儿五妮儿和二妮。
　　几个孩子就这样啃着干馍馍，也就不再闹着说饿了。
　　“你过去给她们几个舀碗茶，别噎住她们了。”老人见几个孩子大口嚼着干馍馍，回头对毛妮说，“这一路上恐怕你们娘儿几个有一口没一口的也没吃饱过，看把她们都饿成啥样了。”老人很心疼地看着几个孩子吃馍馍的样子，怪罪地说，“你说你们爹，是个啥爹呀！多心疼人的几个孩子，他咋还会瞎胡混呢？真不是个东西！”
　　毛妮知道拗不过老人，就放开怀里的五妮儿去老人的摊子上给几个妹妹舀了一碗凉茶。
　　“这就对了。”老人见毛妮舀了凉茶，这才拉开脸上的皱纹，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离家在外碰到啥难处了，也别有那么多的讲究了，大爷我也帮不了你们娘儿几个啥忙，在这儿喝完凉茶吃口凉馍馍，还能算个啥呀？还跟大爷有那么多的说道！”
　　二妮儿她们几个吃着手里的干馍馍，喝着毛妮舀过来的凉茶，也都安生地坐在那儿不再闹着说饿了。毛妮看着二妮她们几个很香甜地啃着手里的馍馍，不觉肚子里也在咕咕噜噜地响。这一路上，每次娘讨过来吃的，总是先让着她们几个吃饱了，自己才和赖毛吃上那么一点儿。吃过之后走不了几步，就又觉得饿，可饿也没办法，二妮她们几个小，肚子里稍有委屈就会闹哄，自己和赖毛倒能忍着些。话又说回来了，人是铁饭是钢，这一路上老觉得浑身没劲儿，两腿发飘，真不知道啥时候能走到沿海安下身来，能安安生生地吃上一顿饱饭。她转头看了一眼赖毛，低声问了一句：“你饿不？”
　　赖毛咽了一下口水，看着毛妮，没有说话。
　　“再忍一会儿，娘马上就该回来了。”毛妮知道，一个大小伙子了，正是装饭壮身体的时候，这一路上陪着自己娘儿几个，没吃上一顿饱饭，能不饿吗？她安慰着赖毛，“今儿二妮她们几个一个人吃了两个馍馍，也就饱了，今儿娘讨回来的饭咱就能多吃一口了。”
　　赖毛又咽了一口唾沫，咬了一下嘴唇，说：“老人刚才的话我也琢磨了，真的要是像老人说的那样，咱们这样要走到沿海还真得月把二十天。等娘回来，咱跟娘商量商量，按老人说的在他这儿等辆汽车，看有哪个司机师傅愿意捎着咱，有司机捎着咱，那就快多了。到了沿海，咱安稳了，就能可卯可顿地吃上饱饭了。”
　　“能会有汽车司机师傅愿意捎带咱？”毛妮瞅着赖毛，问。
　　“看吧，娘要是愿意，咱就在这儿等等看，要是有司机师傅愿意捎着咱，咱就省劲儿多了。要是没人愿意，咱再走着去沿海。”赖毛出了一口长气，“这样的话，咱就还要受累挨饿月把半月的。这月把半月的，天也会慢慢凉了，白天咱走着倒还好受些，到了夜里咱呆在哪儿也都凉了。再有月把半月的就该是立冬了，那个时候，这样走就受罪多了。”
　　“倒也是！也不知道娘会不会同意在这儿等汽车。”毛妮听了赖毛的话，也出了一口长气，“你说吧，这事儿咋的都叫咱们摊上了了呢？爹吧，是那样不争气的爹，又惹出那样的事儿来。娘这辈子苦了，俺姊妹几个也跟着娘苦了。这就命吧，俺也不知道以后你会待俺咋样呢？你要是跟我爹一样，我这辈子就在火坑里了。”
　　“你咋能这样拿我跟你爹比呢？你爹是啥人呀？说了，你也别生气，你爹就不是个玩意儿！”赖毛看着毛妮，说，“我要是跟你爹学着，那不就跟畜生差不多了吗？在我心里，你爹连个畜生都不如！你看那猪呀狗呀的，它们还知道顾家顾孩子呢。你爹，哼，啥玩意儿？”
　　“嗨，别提他了。”毛妮心里一阵的踏实，赖毛以后真的能实心实意地待自己，自己这辈子就足了，可娘这辈子太委屈了。
　　“咋的不提？你爹要不是那样的，咱会这样出来？”赖毛看了看毛妮。
　　“咱这不是离开我爹了吗，再提他还有啥用啊？咱这样一走，以后咱也可能就跟他断了联系了。咱就当我没这个爹了，还有啥堵心的呀？”毛妮轻轻地推了赖毛一下，说。
　　“就是断了联系，他也是你爹。”赖毛看着毛妮，说，“咱这样出来，迟早是要回去的，就是等个十年八年回去，三、二十年回去，那个时候他也动弹不了了，你能说不管他的事儿？”
　　“这个……我还真没想那么远。”毛妮眨了一下眼。
　　“我呀，打心眼里恶心你爹。”赖毛往远处看着说，“以后跟你过日子，咋的也免不了跟你爹掺和。他是你爹，是我老丈人，我要是不理他，别人会背后戳我脊梁骨！”
　　“那是以后的事儿，现在想那么多干啥呀？”毛妮说，“到那时候，说不定他在哪个旮旯里了呢。眼下咱还是跟娘商量商量看下一步咋走，是在这儿等着让老人给咱找辆汽车，还是靠两条腿往前走。”
　　“依着我的意思就是在这儿等辆愿意捎带咱们的汽车，那多快呀。”赖毛说，“靠咱们这两条腿，老人都说了，不知道会走到啥年月呢。天往后就开始一天比一天凉了，咱们也没啥衣裳，越走也越受罪了。就二妮她们几个，到时候就够咱们费心的了。”
　　“我也这样想，只是不知道娘愿不愿意。”
　　“娘也肯定会同意的。汽车轱辘子转一天，够咱走月把半月的。娘心里也会掂量掂量。”赖毛看着毛妮，说，“不信你看，娘回来肯定同意在这儿等车。”
　　椅子上的老人见毛妮和赖毛这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也就不再说啥子了，只是静静地听着，虽说听得不是很真着，也模模糊糊地听了个大概。他睁了一下他那双老眼，瞅了一下毛妮和赖毛，又合上眼养神了。
　　毛妮抬起头四下看了看，她心里盘算着这个时候娘也该回来了，可是，她瞅了又瞅，还是没看见娘的影子，是不是娘还没有讨到吃的呀？
　　赖毛也跟着毛妮向四周看了看，忽地，他用手一指，叫着毛妮，让毛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毛妮，你看，那不是娘吗？咋还一蹦一拐地瘸了呢？”
　　毛妮顺着赖毛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真的是娘！这是咋的了呀？是不是给狗咬了呀？毛妮一下子担心起来，瞅着娘的方向看着，差点儿急得哭出来。
　　“你看好二妮她们几个，我过去看看。”赖毛见毛妮着急了，把跟前的四妮儿往毛妮身边一送，说，“我估摸着也是给狗咬了。”说完，他拔腿就跑了出去。
　　毛妮扶着跟前的五妮儿，看着赖毛去了，这才放心了些。
　　不大会儿，赖毛扶着三神经女人回来了。三神经女人手里还拎着大半小桶的饭食，嘴里吸溜着，一蹦一瘸地找了条板凳坐了下来。
　　“给狗咬了？”老人这个时候睁开眼，瞅着三神经女人问。
　　“给狗咬了，一条大黄狗先上来咬的，接着又有一条白花狗，两条狗一齐儿咬这条腿，亏得给人打开了。”三神经女人把手里的饭桶儿交给毛妮，塌下身子挽起裤腿，想看看给狗咬成了啥样的伤势。
　　“你没打听是谁家的狗咬的？”老人瞪起两眼问。
　　“问了。”三神经女人挽起裤腿，这才看出来这次给两条狗咬得不轻，三处牙痕都咬得裂开了，肉在往外翻着，血流的不是太猛，但能看见牙痕很深。
　　老人从椅子上站起身走了过来，弯下腰瞅着三神经女人的腿看了看，说：“咬得不轻，你该找到是谁家的狗咬的，然后找他们家要几双筷子，回来把筷子烧成灰掩在伤口上，要不会化脓起烧的，狗嘴臭，严重了人会伤了的。”
　　“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倒是有人给我拿了几双筷子。”三神经女人从腰里掏出了一大把筷子，交给赖毛，说，“先给我烧一根筷子，当心烧出来的灰别弄丢了。”
　　赖毛接过筷子，找老人要了一盒洋火，就地就把筷子给点着了。
　　“哎，这人呀，不走运的时候就是这么寸劲！”老人在旁边叹了口气说，“你这腿又给狗咬着了，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赶路了。这样吧，刚才我跟两个孩子也说叨了，在这儿等等，看有没有停车喝茶的司机师傅愿意行好，把你们娘儿几个捎到沿海去。”
　　“麻烦你老人家费心了！”三神经女人感激地看了看老人，说，“腿这样了，就依着你老人家的话在这儿等会儿，有人愿意捎带着俺们娘儿几个更好，没人愿意也没啥，走了几天的路了，就当在这儿歇着了。”
　　“娘，这样吧，趁着有火，就把这些筷子一起烧了吧，咱找张纸把筷子灰包起来，再掩也方便了，打开纸包就能用了。”赖毛见手里的筷子着得了一半，回头看了一眼三神经女人，随着毛妮喊了一声“娘”，说，“以后咱身上也没盒洋火，再点筷子就费事儿了，不如趁现在一把火全烧出来，找老人家讨张纸，包起来，带着也方便。”
　　“那就都烧了吧。”三神经女人见赖毛说的有理，就依着赖毛说的回了赖毛的话。
　　“娘，疼吗？”毛妮瞅着娘腿上的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不疼。”三神经女人摇了摇头，笑了一下，看着毛妮说，“不碍啥事儿，有两天就好了。这两天娘不大方便了，你就多照看一下你这几个妹子。”
　　毛妮点点头。
　　“依我说，你们娘儿几个就在我这个地方歇两天，等腿好了些再走。再说了，在这儿呆着，万一烧的这点儿筷子灰不够了，我能帮你们找不少竹筷子。路上断了，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们去哪儿找呀？”老人瞅着三神经女人，十分心疼地说。
　　“俺们娘儿几个就不在你这儿呆着了，就麻烦你老人家能帮俺拦辆车，把俺娘儿几个捎一段路也成。”三神经女人看着老人，说，“这就麻烦你了。”
　　“这倒没啥麻烦的，有司机师傅停车喝茶，我就跟他们念叨念叨。我就是担心你这腿，万一路上发烧化脓了，你们咋弄啊？”老人很不放心看着三神经女人。
　　“没啥事儿，咱这土生土长的土命人，身子骨经折腾。”三神经女人笑了笑，说，“这些年俺也不知道打阎王爷门前过多少次了，阎王爷不要俺，今儿就让狗咬到腿上这两口，离心远着呢。再说了，有筷子灰掩着，没事儿！”
　　“那样吧，让你家女婿把我屋里的筷子也拿出来烧了吧，别万一路上不够用的。”老人说着，转身就去了他的窝棚。
　　“老人家，不用了。你还得用筷子吃饭呢。”三神经女人见老人去了自己的窝棚，想喊住老人，“这一把筷子能烧出不少灰呢。”
　　“我有一双筷子就够了，一个人吃饭，多了也没啥用。”老人回了一下头，说，“多了放在筷笼子里也碍事儿。”说完，他就一蹦一拐地进了他的窝棚。
　　赖毛从路旁找了几片桐树的叶子铺在地上，唯恐怕手里着过的筷子灰散落到了地上。他用两根筷子夹住两根筷子，就这么烧，待着着的筷子烧到头了，手里的筷子也开始着了，他再抽出两根筷子夹住着火的筷子。着过的筷子灰落到铺在地上的桐树叶子上。
　　老人从窝棚里拿出了一把筷子，交给了赖毛。
　　赖毛接过筷子，抬头看了一眼老人，说：“你把筷子都给我们烧了，你用啥呀？”
　　“我还留了一双呢。”老人回答说。
　　“要是有个人来客去的就没的用的了。”赖毛说，“你还是留几双吧。”
　　“用不着，我就一个孤老头子，也没个儿女，谁会来我这儿？”老人叹了口气，“一辈子就我一个人，平时就邻居来这坐坐，赶在年节啥的，村子里的人都忙着过自己的年节了，也就没人过来了。”
　　“你一辈子就一个人过？”赖毛一下子惊了，多好心的老人呀，咋的会一辈子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