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三神经女人心里也没底儿

　　三神经女人带着几个孩子饿讨饱路地走了几天，到底走到哪儿了，她们也不清楚。
　　“孩子们，不急，估摸着这要不了几天就到沿海了。”三神经女人担心几个孩子着急，安慰着孩子们说，“到了沿海，凭着咱们这几双手，不怕没吃没喝。”
　　“沿海到底是哪儿呀？咱现在走到哪儿了？”从没有出过老鸹窝的赖毛这样跟着三神经女人走了几天，心里觉得有点儿不靠谱了，“这还要走几天呀？”
　　“咋？心里烦了？”毛妮见赖毛这样说话，转过头瞅着赖毛问。
　　“不是烦了，是心里没个底儿。娘也不知道沿海到底是啥地方，就这样没个准儿地走，要走到啥时候？”赖毛见毛妮这样瞅他，话也说得软和了。
　　“孩子呀，鼻子底下是大路。咱边走边问，还怕问不出来？”三神经女人心里真的也没个底儿，这几天问了不少的人，上了年纪的人都是摇头，稍微年轻一点儿的又说不准沿海到底是啥地方，都模模糊糊地回答说好像是江浙一带。江浙是哪儿，也没个人说明白。有人虽说不是太明白，对她们娘儿几个要走着去沿海摇了摇头，说靠两条腿那可有的走了，没个月把半月的恐怕到不了那地儿。她听别人这么说，心里一横，哪怕就是走上年把半年的也要走，只是苦了这几个孩。她瞅着赖毛，说，“这次咱们出来是回不去了，再累再咋的，咱都得往前走，明天走不到就后天，后天不到，还有大后天。听说过没，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就凭着两条腿走了两万五千里。两万五千里是多远咱不知道，我估摸咱们到沿海要比红军长征近多了。只要咱往前走，没有到不了的日子。”
　　赖毛见三神经女人说了话，也就不再说啥子了，随着她继续往前走。
　　“我知道，以前咱们都没有出过门走过远，猛地一出来，心里感到有点儿别扭，看啥都觉得不像家里的那些顺眼。等咱们到了地方安顿下来，慢慢就好了。”三神经女人见赖毛不说话了，知道他现在心里想家了，就宽慰着赖毛说，“以前我也没出过门走过远，这乍地离了家，心里觉得不是味儿，可咱出来了，是在啥情况下出来的，你也知道，咱这要是拐头回去，家里有大麻烦在等着咱们呢。咱们现在不能回去，也回不去了。”
　　赖毛还是没有开口说话，两眼琢磨啥似的眨了几眨。
　　“待会儿咱们到前面茶棚子里歇歇，顺便咱再问问沿海在啥地方。你们几个在那儿歇着，我再去要点儿吃的，眼看着这饭时就要过去了，再不抓紧时间要点儿，咱就得饿着了。”三神经女人揩了一下头上的汗，抬头瞅了一下天，跟几个孩子说。
　　“那就快点儿走吧，到时候我跟娘一块儿去要去。”毛妮看了一眼赖毛，催着赖毛说。
　　“你就不用去了，你跟赖毛看着她们几个，她们几个赖毛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去村子里要，顺便我再跟村子里的人打听一下沿海在啥地方，还多远，咋的走法。”三神经女人看了一眼毛妮，说，“再说了，咱也不是出来要饭的，让你跟着，以后你还咋的在人面前行走？娘再苦再累，不能让你们几个去丢这个脸。娘这张脸反正也老了，不值个啥东西。”
　　“娘，咱都到这地步了，还顾及啥呀？”毛妮看着娘。
　　“那不成！咋的我不能让你们几个丢这个脸面。”三神经女人坚决不从。
　　毛妮见娘铁了心不让自己跟着，咕哝了一下嘴，啥也不再说了，把身后五妮儿往上耸了耸，又扯了一下走在身旁的二妮，低头问：“累不累？”
　　二妮用袖子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摇了摇头。
　　“饿了吧？”毛妮见二妮懂事儿地摇头，心里一疼。
　　二妮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再忍一会儿，马会儿娘就要去讨吃的了。”毛妮腾出一只手把二妮肩上的包袱往上提了提。
　　“嗯！”二妮又点了点头。
　　走在毛妮身旁的赖毛见毛妮提着二妮肩上的包袱往前走，转过身来把二妮肩上的包袱给取了下来，尽管他的身后还背着四妮儿，他还是把包袱往胸前一抱，看了一眼毛妮，顾不得毛妮会说啥子，就跟着前面的三神经女人往前走。
　　毛妮一怔，扯着二妮紧随了几步跟上了赖毛。她转头看着赖毛，问：“你不累？”
　　“我是怕你累。”赖毛见毛妮这样看着他，咕哝着回答说。
　　“还是让二妮背着吧，前面就能歇着了。”看着本来就已经满头是汗的赖毛，毛妮心里多少总是有点儿不舍了，“再说了，包袱里也没几件衣裳，也不算重，让二妮背上吧。”
　　“前面就歇了，还是我抱着吧。二妮这一路也没少受累。”赖毛抱着包袱没放。
　　毛妮见赖毛抱着包袱不放，也就不再说啥子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瞅着赖毛，不知咋的，她竟然觉得心里跳得快了，两个眼皮也随着心里的跳扑腾扑腾了一阵。这就是自己以后的男人，自己以后把整个身心都托付的男人！
　　日头已经绕到了头顶，时不时的一阵阵儿的秋风刮过来，尽管日头在头顶上还是吱吱啦啦地照着，可被这秋风一吹，日头的光像拐了弯儿似的，不再直不拉拉刺人了。三神经女人不禁扭头看了看被秋风吹得左右摇摆的庄稼，心里也嘎登一阵疙瘩，家里地面上的庄稼也该收了，从承包到眼下，自己一个人在自家不知道流了多少的汗，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多少次地想着地里的庄稼能知道自己的苦处，嘎登嘎登长出好收成来。如今已经有好几天没能去自家的地里看看了，以后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去再到自家的地里出力流汗，让自家的那些能长出好收成来。她仰起脸，心里很不是滋味地嘬了一下嘴，不觉得眼里也有些湿了。委屈自己受了这么多年，咋的想起家里的地来，心里就舍不得了呢？她唯恐孩子们看到了自己眼眶里的泪水，仰脸眨巴着两眼想把泪水眨巴进去，好在眼里的泪水不多，只是把眼眶给润得潮湿了，两眼眨巴了几下，还真的感觉不出眼眶里有泪了。
　　茶棚子越来越近了，茶棚子下面的摊子也越来越清楚了。摊子后面坐着一位老人，看上去也有六十多岁了，他正依着那把显出油亮的黒木椅子歪着头眯缝着眼打瞌睡，没牙的嘴半张着，嘴角里流下的口水滴滴嗒嗒地落在破布衫上。面前的摊子上摆着两个大陶盆，盆子上盖着刷洗得很干净的木拍子。盆子的旁边立着几个热水瓶，水瓶下面是倒扣着的两摞大碗。另外，在摊子上还放了几盒纸烟，纸烟旁边放着几盒洋火和几包蜡纸包裹的饼干。靠在纸烟洋火后面还摆着两个小一些的搪瓷盆，一个盆里大约有十几个咸鸭蛋，另一个盆里放着些鸡蛋做成的皮蛋，皮蛋外面还包着锯末灰土。三神经女人她们娘儿几个来到茶棚子下面，声音惊醒了瞌睡着的老人。老人睁了一下耷拉下来的眼皮，不自觉地用手抹了一下嘴角，然后用手指了指他身旁的两条板凳，与三神经女人她们娘儿几个打了声招呼：“歇会儿吧。”
　　“哎。”三神经女人答应着老人，同时把身后的三妮儿放了下来。
　　“有凉茶和热茶。”老人指了指陶盆和茶瓶，“二分钱一碗。”说着，他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有半枝莲凉茶，去火。”老人指了指外面的那个陶盆，然后指着靠在里面的那个陶盆，“这盆是白凉茶，也是二分钱一碗。”
　　三神经女人帮着毛妮把五妮儿从身后放下来，转身瞅着老人，很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老人家，我们娘儿几个不喝茶，就是想在你这儿歇会儿。”
　　“歇就歇着吧。”老人并没有因为三神经女人不喝他的茶水不高兴，他指着身旁的板凳说，“坐下来歇会儿喘口气。”
　　三神经女人从老人身边拿过板凳，让毛妮和赖毛先坐下，然后转头看着老人，说：“谢谢你了，老人家。”
　　“谢啥，谁没有个出门走道儿的时候呀。”老人笑了一下问，“你们这大大小小的要去哪儿呀，都饭时了还没到，再慢了恐怕就赶在碗外面了。”
　　“俺这娘儿几个也不去哪儿。”三神经女人笑着看了一眼老人，“我想让这几个孩子在你这个棚子下呆会儿，我趁这个时候去讨点儿吃的。”
　　“要饭？看着你们娘儿几个不像是要饭的呀？”老人眨了一下他的长眼皮，额头上的皱纹向下挤到一堆儿去了。他用力地把眼皮往上挑，瞅着三神经女人她们娘儿几个看了又看。
　　“出来几天了，这路上也没盘费，走到哪儿赶在饭时就去跟人讨一口垫吧垫吧。”三神经女人难为情地看着老人，说。
　　“出来几天了？你们是哪儿的人，是不是家里出了啥大事儿在家呆不住了？这又要去哪儿？”老人坐直了身子，瞅着三神经女人问。
　　“家里是有事儿了，男人跟别的女人鬼混，混出人命了。人家那一大家子不饶，要我们娘儿几个跟着男人一块儿发送那女人的男人，我就带着几个孩子跑出来了。”三神经女人没有告诉老人自己是哪儿人，她心里还是提溜着怕有人一路打听过来追上她们娘儿几个。
　　“你这男人也真不成器，自己有女人还跟别的女人瞎混个啥！”老人有些恼火了似的说，“昨儿个有人坐下来喝茶，说在哪个村子里也有这么一档子事儿，男人发现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相好瞎混，就一瓶子棉花药死了。”
　　三神经女人心里一咯噔，好事儿不出门，丑事儿传千里。这事儿都传到这个地方了？
　　“该不会说的是你家的事儿吧？”老人盯着三神经女人，说，“也不会这么巧，可能说的是别的另一回事儿。”
　　“估摸着是别的人家的事儿。你想，我们娘儿几个都出来几天了，紧走慢走的，估摸着也走的有几百里路了，我们家的事儿哪能传到这个地方。”三神经女人心里还是没个准儿是不是说的就是自家的事儿，她苦笑了一下看着老人。
　　“这种事儿长腿，顺着公路传得快着呢。”老人说，“估摸着说的也不是你家的事儿。”
　　“娘，我渴！”这个时候，二妮看着娘，然后又眼巴巴地看着老人摊子上的大陶盆。
　　“忍会儿，娘这就去找几口饭，找几口水去。”三神经女人摸了摸二妮的头。
　　二妮很懂事儿地点了点头。
　　“孩子渴了就给孩子到盆里舀碗茶喝。”老人看了看二妮，转过脸看着三神经女人说，“不能让孩子忍着吧，出来几天了，孩子也陪着你走了几天了，能不渴不饿？”
　　“老人家，你守着这个摊子也不容易，我这腰里一分钱的盘费也没有，咋的去盆里给孩子舀茶呀。”三神经女人感激地笑了笑，“孩子也习惯了，就让她再忍一会儿。”
　　“你这话说的，没钱就不喝茶了？咋的也不能让孩子忍着，你就是到盆里舀碗茶出来，还能瘦了我？不就是一碗茶吗，我烧水的时候多往锅里添一瓢水，灶底下多填一把柴，这一碗茶不就出来了吗？你就是有那二分钱，还能富了我？”老人见三神经女人那样说，有点儿不高兴了，“有这二分钱也发不了我，没这二分钱，我还是这样，咋的都不能让孩子忍着。”老人说着就从那把黑色的椅子上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摊子前，拿起一个大碗从陶盆里舀出一碗白茶，递到二妮的面前，看着二妮，说，“孩子，喝吧，大爷这茶不要钱。”
　　二妮看了看老人，又回头看了看娘。
　　“接着吧，别忘了谢谢大爷。”三神经女人不知道该跟老人说啥子了，她低头看着二妮，答应二妮接过这碗水，并嘱咐二妮别忘了受人恩惠的礼节。
　　二妮得到娘的许可，先是向老人弯腰鞠了个躬，然后才伸出两手接过那碗茶水。
　　“不就是一碗白开水嘛，用得着让孩子这样吗？”老人见孩子很懂事儿，心疼地说。
　　“小孩子就该从小调教，长大了才知道横竖长短。再说了，我这几个孩子都是闺女，更应该从小管教，长大了嫁出去能知道老少，知道妇道礼数。”三神经女人看了看老人，说。
　　老人听了三神经女人的话，转头看着赖毛，试探着问：“这小伙子是你家……”
　　“我女婿，还没圆房的女婿。”三神经女人很利索地回答说。
　　“你女婿？闺女还没过门？”老人并不吃惊。
　　“是，闺女没过门呢。”三神经女人点了点头。
　　“他是男人了，应该担起你们娘儿几个的事儿了。”老人看了看赖毛，说。
　　“还小，才十几岁，肩膀子还嫩着呢，担不起。”三神经女人看了看赖毛，又看了看老人，说，“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刮风下雨还都看不出来呢。”
　　“我十五岁那年就结婚成家了，说出来不怕你们娘儿几个笑话，当时还尿床呢。结了婚就感到不一样了，自己是一家之主了，虽说家里的事儿还是有我娘说了算，可我就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了，就得养家糊口，那时候也觉得累，可自己就觉得累是该着的。”老人像是在回味啥子似的，脸上还很满意地微笑着，“那时候虽说日子很苦，可心里是滋味。”
　　“是。”三神经女人又看了看天，对老人说，“这样吧，我把这几个孩子先放到你这儿，你老人家也费心帮我看着，我赶这个饭时，要不，就讨不到吃的了。”
　　“那你就抓点儿紧吧，这几个孩子我帮你看着。”老人听三神经女人这么一说，向三神经女人挥了一下手，示意三神经女人这就走吧。
　　三神经女人转身又安排了毛妮和赖毛几句，弯腰从包袱里拿出了那个路上捡来的破碗。
　　“一个碗能成？这么几个孩子，讨回来一碗饭给那个孩子吃都吃不饱。我那儿有个小桶，是一个开车的师傅下来喝茶留下给我的，你就带着它，把讨来的饭都折到这个小桶里，回来给孩子们分着吃。”老人见三神经女人只有一个破碗，眨巴了一下他的那双很长的眼皮，说着就瘸蹦着进了路旁一间低矮的窝棚。
　　三神经女人看着老人一瘸一拐的后背，心里不知咋的一阵的酸。
　　不大会儿，老人从窝棚里拎出了一个小桶，估摸着这个小桶也只能盛上三五碗的饭。小桶很精巧，上面还有一个能扣着的盖子。小桶给老人收拾得很利索，看样子老人是把它当宝贝一样藏着舍不得用。老人把小桶拎到三神经女人面前，说：“我留着它也没啥用，这一路上你们娘儿几个用得着。”
　　三神经女人不知道该跟老人说啥子好了，抖着两手接过老人手里的小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