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致远遇难

　　天终于亮了。
　　这天晚上对于曲欣来说，是她有生以来第一个长夜。她披衣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一切，望着覆盖了满院子明晃晃的冰碴子，心想，致远如何回得来？
　　这时，吴妈已下炕来。她开开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一边啧啧地咋着舌头一边唠叨说：“你看看，你看看，这老天爷真是的，满地是冰，这可叫致远怎么回得来啊！”她满脸焦虑，愁眉不展，转身又对吴娟说，“你快起来看看吧，致远他……若不去找找？”
　　“好了妈！大清早的就嘟囔个没完，烦不烦啊！要找也得等等呀，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呢……”吴娟心里不是没有担忧，只是把对弟弟的担心殷殷深深地压在心底里。说着，她心烦意乱地滑下炕来。
　　其实，吴娟昨夜听着唏哩哗啦的风雨声，一夜没睡好。那条山路她走得次数最多，路况她最熟悉，她知道这样的天气几乎是无法行走的。她心里暗暗地希冀着：致远，你可千万不要急着往回赶哦……
　　一家人都起床了，她们没了往日欢乐的和谐气氛，更没了往日晓燕和姐姐的嬉逗打闹。各自默默不语地忙于早晨那点事儿。
　　从她们紧蹙的眉宇间的凝重表情便可知道她们内心的忧虑和不安。
　　话说吴致远告别宁妈后，独自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踩着溜溜滑的冰碴子，步履轻浮地滑着地面、看似走路又似溜冰的样子，艰难地行走在崎岖不平的荒山幽谷的小路上。也曾摔过几个大跟头，仗着年轻腿脚灵便，无妨大碍。虽说天气很冷，他浑身却是汗涔涔的，嘴巴鼻孔里呼出来的气流瞬间被雾化，那条小白龙又出现在他的嘴边，伴随着他那急促的呼吸声，它欢快地摆动着尾巴，不离不弃地咬住他冻红的耳朵不放。
　　当他走到一段平整的山粱时，他索性脱下棉大衣，骑上车去。就在他不经意间，意外发生了：一块小石头将车子的前轮弹起，自行车扭了扭前轮，跳出山路，冲下山坡，连人带车跌下了山崖……
　　话说吴娟，吃过早饭，看看太阳已高高升起。心想，致远还没回来，心里更加焦躁不安起来。
　　曲欣也焦急地走出院子。她穿着高跟皮鞋，几乎站立不稳。刚迈出大门就摔了个大跟头。吴妈急了，急忙过来拉起她说：“摔着了吧？你穿这鞋哪行？你不要出去了，让你姐去找找他吧。”
　　曲欣面对这样的恶劣环境确实很胆怯。她自小生活在城里，尤其参加工作后，一直待在县招待所那平坦洁净的大院里，穿惯了喇叭裤、高跟鞋，咋到乡下，又赶上这样的天气，不敢走、不会走也是必然的。
　　这时，吴娟已整装待发。她特意穿了双防滑运动鞋，手里拿根木棍拄着，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家门。
　　雨过天晴。虽说西北风不刮了，但尚寒彻刺骨。当日到中天之时，冰封的茫茫大地，已是冰融雪化。
　　从枫树岭到宁静家只有不到十公里的路程，吴娟却走了整整一个上午。好在山上的冰层较薄，中午时分已全部融化了。但泥泞的山路依然举步唯艰，上山时，走一步退半步；下山时，站也站不稳。途中难免摔过几个大跟头。她一次次地摔倒，一次次地爬将起来。每每都是站起来以后，举手擦擦额头的汗水和捋捋前额被摔乱了的散发。她无奈地望望眼前这条绵延起伏的羊肠小道，并没沮丧，并没气馁，她继续向前走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找到弟弟，只要弟弟和宁静平平安安，再苦再累也值了。但她一直走到宁静家门口，也没看见弟弟的影子。她心想：也许致远和宁静都在家里。所以，她不顾一身泥巴和风尘仆仆的窘容，快步走了进去。
　　吴娟的突然出现，让宁妈很是吃惊。她正准备做午饭呢，一看吴娟身上脸上都有泥巴、头发散乱地走了进来，便热情而惊诧地说：“快来吧她娟姐，你这是？”
　　“嗯。阿姨您好！过年好！”说着她走进屋来。她并没看见致远的影子，倒看见炕上躺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昏昏沉睡的样子，于是问：“这是？”
　　“喔！是你妹妹静静。”宁妈凑近吴娟耳边悄声说，“昨天一回来就病了，高烧着呢。刚打了针、吃上药。睡着了。”
　　“喔，就让她睡吧，别吵醒她。”吴娟低声说，“昨晚他们都淋雨了吧？”
　　“嗯，都淋湿了，烤了一宿呢。天一亮致远就走了，你没碰见他？”宁妈拉着吴娟的手反问道。
　　吴娟听说弟弟已回家而去，顿觉心脏“咯噔”一声露跳了一拍。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惊恐说：“可能是走岔了吧。”
　　其实吴娟心里明白，她们俩个村子之间是没有岔道可走的。
　　“阿姨，我是顺道特意过来给您拜年来了，也来看看宁静。我要马上赶回去呀，家里有客人等着我呢。”吴娟找弟心切，只能用善意的谎言来掩盖内心的不安。
　　“吃饭再走吧。”宁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看你风风火火的，也不坐会儿？”
　　“不了，有时间再来。”吴娟说着摆手暗示不要吵醒宁静。一只脚已跨出门去。
　　宁妈小心翼翼地追出大门外，望见她的背影时，吴娟早已旋风般地走远了。
　　吴娟往回走的心情格外沉重，她知道致远已在回家的途中，可偏偏没遇上他，她不得不边走边下意识地往路两边的深沟沟里张望着。当她越过一道山谷，走上山粱时，远远望见两个人站在山崖边上指手画脚地说什么。她疾步上前问个究竟，那位老者板着脸指着山谷里说：“你看，沟底里有个人和自行车。”老者的话如五雷轰顶，让吴娟顿觉头晕目眩，她只觉眼前一黑，两腿发软，便不知不觉地倒了下去。
　　那位老者手疾眼快，奋力上前扶住了她，她方没跌倒，可她最终还是慢慢地坐了下去。
　　当她缓过神来，那位好心的老者问明缘由后，扶吴娟站了起来，并陪她一起下到沟底。吴娟一看，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躺在血泊里的那个人，果真是弟弟致远。她多么希望自己看错了，或者是幻觉。可她最终还是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紧紧地抱起弟弟的头颅，使劲地摇晃着、呐喊着，可他却无动于衷。
　　那位老者上前试了试他的肌肤说：“已没体温，他已经走了。你看，手表都摔碎了。”
　　吴娟强忍着悲恸，看了看弟弟腕上表的指针，永远定格在了八点三十八分。
　　悲痛过后，吴娟轻轻地把弟弟放下，她站起来对那老者说：“大爷，我是枫树岭村的。这种事儿我一个女孩子家也不懂，您看怎么办好？”
　　“你家父母呢？还是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吧。”那位老者说。
　　“我父亲早就不在了，家中只有老母。我想母亲也不太懂的。”吴娟搓了搓手，望着老者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你们打算是土葬呢还是火葬？”老者问。
　　吴娟暗想，政府刚刚提倡火葬，还是顺应政府号召吧。于是说：“就火葬吧。”
　　那位老者想了想说：“这种事儿没有一定之规，怎么办怎么好。”他这话咋听好似没说，实则是为下面的话作铺垫呢，他略一停顿又说，“如果你母亲没意见，就直接找个车送到火葬场去就行。那里有殡仪馆，在那里整整容，通知一下亲朋好友去那里举行个告别仪式就行了。”
　　吴娟一听也很在理。可如何才能把弟弟送到火葬场去呢？她望望这荒郊野外，连个人影都没有。急得她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大爷，您贵姓？”吴娟问那老者。
　　站在旁边那中年模样的人抢着说：“他姓张，我们就是山下那个村子的。”他说着指了指山下，“他是出了名的热心人，你有什么困难就找他吧。”
　　吴娟一听心里有了底：“张大爷，您就帮个忙呗？”
　　“姑娘啊，我看你知书达礼、也是个开明人儿。按理说呢，大过年的，才正月初三，不是干活的时候。看在你是个女孩子的份上，我俩就帮帮你吧。大爷我呢，是明人不做暗事，平日里我们帮人送一趟火葬场每人收两块钱，今天你也给我俩那个数就行。你看如何？”
　　吴娟心想，只要把弟弟的事办好，什么钱多钱少的，她概不在乎，于是说：“张大爷，少了，我给您俩每人五块，就这样定了。”她转念又说，“大爷，您得回家推车吧？”
　　张大爷拿出烟袋，点着老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点点头说：“嗯。”
　　“您看我在这等着呢还是……”吴娟像见到了亲人一样，在征求长者的意见。
　　张大爷满脸皱纹纵横，是一位敦厚老实之人。他蹲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吴致远的尸体，边抽烟边琢磨着说：“闺女啊，我看你不必在这里等了，家里人还不知道吧？”
　　“嗯。”吴娟泪水盈盈地哭着点点头。
　　“你快回家去吧，跟家里人说说。这里有我俩呢，你就放心吧。你和家人一起直接去火葬场就行了，这样两不耽误。”张大爷嘴里吐着烟雾说。
　　“好吧，张大爷，我听您的。”吴娟很感激地给他俩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大爷确实是个好人，他很可怜吴娟。他见吴娟不忍离去，再一次叮咛说：“闺女，你放心回去吧，这里有我俩呢。既然要帮你这个忙，就一定给你个满意。”
　　吴娟临走的时候，再一次给弟弟整理了下衣服。她掏出手帕，蘸着融化的冰水，给弟弟擦了擦脸上和嘴角已凝固的血迹，并用手掌给弟弟合上双眼，也向弟弟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转身跑下山去。
　　一路上，她发疯似地跑着，心里不停地嘀咕着：“弟弟没了，弟弟没了……”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眼泪，顺着脸颊唏哩哗啦地不停地流淌着……
　　她并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她所在的县地毯厂。正好司机王师傅在值班，她叫上王师傅，开着车向家里驰去。
　　在路过机械厂大门口时，她让王师傅把车停下来。她下车走进了吴致远工作的机械厂。她知道今天是致远节后第一天上班的日子，她想与机械厂领导汇报一下致远的不幸。
　　机械厂王厂长听了很惊愕：“啊？你再说一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紧盯着吴娟说。
　　“致远他走了。”吴娟说着泪如泉涌。
　　王厂长张着嘴、瞪大眼睛沉默了，片刻后，他才缓过神来。他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他突然走到办公桌前指着文件对吴娟说：“你看看，你看看，升职报告都批下来了。这正准备上班以后，开职工大会公布呢，他已被提拔为分管技术的副厂长了，这下完了，全完了。”他脸一仰，两手一摊说。
　　无论怎么说，王厂长这番话在吴娟听来，已没有意义了。吴娟扭头跑了出去。她知道，全家人都在等她呢。
　　她不知如何上的车，也不知如何到的家。司机王师傅搀扶着悲痛欲绝、几乎不能自立的她走进家门。全家人呼啦一声迎了出来，看她面无血色，目光呆滞的样子，都惊呆了。又几乎同时问她说：“致远呢？”
　　她没有直接回答，她疯狂地一头扎进屋里，仰面朝天，“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大家一看全惊呆了，围拢过来问怎么回事儿。她哭喊着说：“致远没了……致远没了……呜呜呜呜……”
　　全家人一听傻眼了，吴妈顿时瘫软在地，随着她“哇”地一声：“我的儿啊……是妈妈对不起你啊……是妈妈让你饿着肚子走的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她那撕心裂肺的凄婉的哭喊声掩盖了全家人的哭泣。整个茅舍，如同天旋地转，一片凄惨。
　　曲欣更是悲痛欲绝，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可怜天公降下无情剑，斩断人间恩爱缘。
　　当时的悲恸场面自不必细说。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一阵悲恸之后，吴娟止住了哭声，她喃喃地说：“车在外面等着呢，一起去看看致远吧。”
　　当她们到了火葬场，“好心人”张大爷早已在此等候。
　　张大爷把吴娟叫到一边说：“闺女啊，事已至此，一定要节哀啊。我俩就帮你到这里了。”
　　“谢谢您张大爷！谢谢您大哥！”吴娟拉着他俩的手，千恩万谢一番，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心想，好人啊！
　　吴致远走了。噩耗不翼而飞。远亲近友、老邻故居、机械厂的干部职工都纷至沓来，无不为之悲痛，为之惋惜，惋惜他英年早逝。
　　虽说吴致远不是什么英雄，更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但他是和平时代的骄子，平凡中的伟大。他是人心向善的楷模，是人间友情的典范。正像那首歌里所唱：“如果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也正像宁静后来所怀念的：“如果没有致远的相送，我也许会像只鸵鸟一样，冻死在那个山谷里。”
　　吴致远走了，但故事远远没有结束。他的家人，他的曲欣，他的宁姐，深陷在悲恸之中。
　　人生有几大悲哀，晚年丧子是第一悲哀。吴妈就是其中之一。俗话说：“白发人送黑发人，真能惨煞人。”经过这一劫难，吴妈一蹶不振，她的身体直转之下。她倒下了，一夜间，她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她的面容更加憔悴不堪，两眼暗淡无光，精神恍惚。常常被自己的噩梦所困扰，甚至被梦幻所惊醒。
　　有一天夜里，她又做了个梦，梦见了致远向她乞讨，他伸出老长老长的手，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妈妈，我饿，我饿呀！”说着他好像被一阵风吹走了，他边走边伸出长臂声嘶力竭地呼喊：“妈妈，救救我吧！妈妈，救救我吧……”他好像是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她无奈地望着儿子生生远去，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她边哭边喊：“致远！致远我儿！快回来！妈妈有饭给你吃……”她的呐喊声，惊醒了身边的晓燕。
　　“妈妈，妈妈，您怎么了？”晓燕使劲摇晃着她说。
　　“嗯……嗯。刚才做了个梦，又梦见你哥哥了，他伸着两只手，一直向我喊饿。是妈妈对不起他呀！呜呜呜……”她又伤心地哭了，晓燕也伤感起来。
　　“妈妈，我想哥哥……”她无声地抽泣着，泪水就像两条小河，无声地流淌着，浸湿了半个枕头。
　　自从吴致远不在了，吴娟往家走得更勤了，曲欣也时常去看望她们。有一次，吴妈终于语重心长地说话了：“小曲呀，以后你不要老惦记阿姨了，我呀，没事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合适的就再找一个吧啊！可千万别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儿。”说着，她撩起衣襟试了试眼角又说，“以后呀，你就是阿姨的亲闺女，好吗？”
　　曲欣听了只是伤心不已，她沉默了。她是个坚强而重感情的女孩，喜怒哀乐不善于言表，有泪总是往心里流。她也变了，变得少言寡语了，变得成熟了。
　　转眼间几个月过去了。
　　曲欣也比以前憔悴了许多，她越来越不想吃饭，有时还恶心呕吐起来，家人都为她担心殷殷，便劝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可她就是不听话，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才去看医生，结果让她大吃一惊，大夫说她有喜了，接着把化验单递给她。她没敢接，迟疑片刻，瞪大眼睛仿佛在说：“大夫，你没弄错吧？”
　　大夫理解她的意思：“怎么？像你这个年龄这不很正常吗？拿着吧。”大夫又把化验单往前送了送，“千真万确。再次恭喜你了。”
　　她疑惑地接了过来。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三个月前“贵宾楼”的那天晚上。
　　昊昊听到这里，腾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下抱住一直在阳台上踱步的妈妈，撒娇地说：“妈妈，您太伟大了！”
　　曲欣抚摸着儿子的手，欣慰地笑了：“人的生命都是来自偶然，但能来到这个世界却不是必然。从这一点来说，你是个幸运儿。”
　　“是吗？那我可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喽！”吴昊有些得意忘形地撒着娇。
　　“但愿吧。不过一个人的成功要靠三分聪明七分努力噢。”曲欣站久了感觉有些累，她拉着昊昊回到客厅的沙发前坐下。
　　“妈妈，您再给我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呗。”昊昊看看表，时间还早，便晓有兴趣地说。
　　“好吧。那就接着前面的话题说起吧。”她喝了口水，思绪跨越时空，又回到了一九八二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