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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坐月子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1-26 15:27:07      字数:5561

  聚鹏自打进京会试入翰林后,就没正经在家呆过,进门尻子还没暖热,又要西安见驾。稳善两口哪里舍得,然皇命又难违。
  比起老两口,其实有一个人更不愿意他走,那便是他的小媳妇王碧云。自从前年嫁来他家,这聚在一起的日子加起还不到一个月,过完父寿,本打算留他多住些时日,怎生又起如此变故。大清早,张知县派来的官差便到门首,言说两宫西狩已入陕西地界,上宪催他们即刻见驾。聚鹏马上就得动身,碧云不让走又不成,只得暗自泪落。
  聚鹏原来回来省亲路上,已闻山东、直隶义和拳民“扶清灭洋”,八国联军攻破紫禁城,太后老佛爷带着德宗儿子西狩去了太原。本以为不会西来陕西,没想到这么快便到了潼关。自古忠孝难两全,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说走就得走,忙央官差大哥稍等片刻。
  碧云听闻早进房收拾去了,聚鹏随后也跟了进来,结果扭头就走,却绞关抱住,直急得聚鹏:“我官差在身!”碧云:“我不管,今儿就不放你走。”头埋进聚鹏怀里。
  聚鹏:“好我的乖乖,你想要我命。”怀拥着碧云温热玉体,他怕自个把持不住,赶紧求,却缠的更紧了。碧云:“我想吗。”聚鹏:“官差大哥还在等。”碧云:“不耽误,快呷。”
  女人身上特有的脂粉气包裹着,手插进裤子,一把抓住,呢呢喃喃,芊芊玉手没揉几下,便直戳戳扎起。也不多说,急赤火燎压向炕沿,害怕官差摧促,俩个草草收场,意犹未尽散了。
  县内会了张知县,已是八月二十八日夜时,本来说好华州见驾,星夜到得同州道台衙门,却说已过华州,吩咐可直接去西安。生怕误了行在,一杆人马不停蹄,过渭河直插临潼骊山,沿途已见巡抚衙门搭的席棚,再打听,方知两宫还在渭南,只探路的护军营过去了,是走,还是等?众官一时拿不定主意。
  忽却见前路尘埃滚滚,莫非两宫銮驾已到?众曹忙整了袍服。一眨眼功夫,还真有头戴双眼花翎、骠骑营簇拥着的大员威风凛凛到得面前。聚鹏眼尖,认得乃会试主考、恩师宁相,而宁相亦认出:“尔不在金陵任上,为何至此?”聚鹏忙禀明原委。宁相听了不由呵呵笑,“真巧,两宫西来,行在正缺人,尔可否留下帮本相攘理军机?”
  朝里有人好做官。千载难逢的进身之机,聚鹏哪里还肯错过,忙不迭:“卑职但凭恩师差遣。”于是辞了众官,随宁相办了一年多粮差。
  宁相原来西狩路上,领了行营总管这么个苦差,专为两宫打尖筹膳。一路护驾官佐却越聚越多,进得陕西地面更是赤旱百日,饿殍遍野,粮秣筹措不及,惹得太后老佛爷、德宗皇帝老大不高兴,宁相正物色人,聚鹏这个陕西通偏巧送上门来,高兴得宁相直念阿弥陀佛。
  宁相没有看走眼,这聚鹏果真干练之才,什么老孙家泡馍、胡辣汤、岐山米皮、肉夹馍、乾县锅盔、柱头面,只要太后老佛爷爱吃,陕西的名优小吃他都能搜寻到。加之他少时又随父进出衙门,官场逢迎巴结、揣摸上意那一套早烂熟于心,无论干啥事都能合宁相意,留心了要提携他,瞅着太后老佛爷心情好,很是替他美言了几句。
  太后一路西来苦没少吃,罪没少受,可怜尽啦,听了宁相旌表,立即发下话来:“我娘俩落难,人家娃父亲寿宴没办利落就来啦,也怪难为这孩子,不如赏个六品侍读,留中用事吧。”一语定乾坤,太后老佛爷一道懿旨,聚鹏七品知县擢升六品内阁侍读。
  谚曰:久旱必有久雨。庚子年(1901)秋后,澽河川道的雨下起便没完,从秋霖到冬雪,再到来年春雨,一直都这么酣畅淋漓下着。原野干枯的庄稼重又焕发了生机,眼见丰收在望,农人脸上重又露出了喜色。
  嗅着满坡桃李杏花香,碧云也要生产了,她整日挺着怀娃大肚子,在自家院落出出进进。男人出门都八个月了,她天天坐在门墩上眼巴巴望。
  聚鹏啊,聚鹏!世人都言做官好,我却不愿你把官来做。那官场人心隔肚皮,你光顾自个官路前程,把我撇屑乡间,纵使月圆,我梦时是你,醒来还是你!再有一个月,咱那孩儿就要生产。昨夜我又未眠,心伤鸿雁,纵飞冲天,亦无负我儿女情长!到时,我该咋办?
  眼见碧云挺着怀娃肚子踅出踅内,开裆裤孝勇首先坐不住,他回家找豌豆去了。今儿天气好,豌豆特意将纺车搬在自家窑门前,婆婆程冯氏也敞开门窗,坐在隔壁窑炕上做针线活。孝勇一进门就喊:“豌豆,你咋还不怀娃?”
  他娘程冯氏隔窗听得真真的,扑哧笑出了声,羞得豌豆脸红到脖后根:“憨憨,怀娃哪是我一个人的事?”孝勇不解问:“那人家聚鹏媳妇肚子咋大咧?”问得豌豆不由语涩:“问咱娘去!”撵他。
  没成想孝勇还真去问了:“娘,豌豆咋说怀娃不是她一个人事?”这般没轱辘话还真把程冯氏难住了:“没错,是要到马蔺坳沟口半崖狮山庵去求送子观音。”信口胡绉了一句。本以为搪塞过去,谁知孝勇一接上茬,便要打破沙锅纹(问)到底:“那咱啥时去?人家聚鹏媳妇肚子都大咧。”
  程冯氏连忙吓唬:“狮山庵半崖路窄,立陡上下不好走,谁要没干下好事,送子娘娘知道了,推下崖就没命了,要去也得精心挑选日子。”孝勇害怕没再问下去,自个成天呼喊叫,和村里学鹏、碎球、黑猪、三棱子一帮掏鸡摸狗、偷瓜逮鸟,混账没理事干的不少,这若让送子观音知道,该咋办?
  却说大闹长寿宴后,河湾头面人物程稳善曾送孝勇八字评语:生性好强,不甘人下。这话一点都不假,孝勇平日便是娃娃头,村里那个不听话拳头就上去啦。这不,前两天刚把南梁卜曹奎家俩娃爆淬了一顿。
  书鹏媳妇胡金莲快到月了,婆婆程卜氏正给即将出世的孙子缝袄裤。小叔子学鹏过来问:“娘,给谁?那么小,怎么穿得进去?”程卜氏:“傻瓜,不是给你,是给你嫂子伢伢子娃(婴儿)。”没料学鹏问起便没完:“伢伢子娃在哪?”程卜氏:“过几天澽河发水,拿筛子从水里头捞。”纯属编故事。
  没想到学鹏却并不好骗,学鹏:“水里头哪来的伢伢子娃?”程卜氏:“送子观音给送。”又在瞎编。学鹏接着又问:“哪垯水里头有?”程卜氏:“哪垯水深就去那里捞。”学鹏:“我知道狮山渊水深,到时领你去。”这话他是听孝勇说的,看来天生“一根筋”。程卜氏随口答道:“行!”
  书鹏媳妇胡金莲晚上吃完饭,正在灶间洗碗涮锅,忽却感肚子疼,直惊得她婆婆程卜氏:“她要生了!”家里人手忙脚乱急往炕上抬,接生婆孝勇娘也被请来。
  大人们出出进进,学鹏一门心思等看捞伢伢子娃,无奈白天成群结伙呼喊叫跑累,偎在炕角眨眼就睡着了。第二天清早一睁开眼,就听到隔壁嫂子窑内娃哭,赶紧问:“几时捞的?为啥不叫我!”逗得一屋人哈哈笑。程卜氏:“你睡的丢到崖里都不知道。”
  恨得学鹏直拍自个脑瓜,懊恼昨夜不该睡死过去。真是的,好不容易等来的看捞伢伢子娃机会,就这么错过了!好奇想瞧小侄子到底长啥样,却被告知到世头七天怕生,不准他进嫂子屋,憋得直痒痒,到底没忍住,趁大人歇晌功夫,悄悄揭开门帘溜了进去。嫂子睡熟了,小侄子吊在奶包上,小手乱舞扎,嘴里呓呀呀,张口“嗯哼哼”。学鹏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他稚嫩小手,小家伙受惊哭了,嫂子也醒了。生怕再挨爹娘骂,一溜烟赶紧跑。
  儿媳王碧云再有几日也要临盆,程薛氏不停催促稳善给儿子写信,都让搪塞过去。程薛氏燥了,打发家里的长工老常要去叫,却给碧云拦下了:“人家官差不由人,有爹和娘在,还不一样。”其实她违心了,想男人她都想疯,但当着公公婆婆面,那叫人脸红害糙的话,怎好意思出口。
  程薛氏:“只是怕……”话只说了一半她便打住了,呸,呸,呸,嘴真臭!稳善气急脚一跺:“你倒胡说啥!”乜斜了她一眼。碧云急忙打圆场:“爹、娘若不放心,可早请接生婆来。”一场眼看即要起的家庭风暴,就这么让她不经意捻灭了,程薛氏挺喜欢儿媳碧云乖巧的样子。
  接生婆孝勇娘都跨进稳善家门了还嘟囔:“稳善家的,你说说,继善和他老婆是不是一对抠死鬼?得了个大胖孙子,叫我老婆子白忙活一晚上,才给四尺布。”
  程薛氏:“六婆嫌少?”已语含讥讽,程冯氏却未觉察到:“不论哪行它都有规程,接一回生六尺布,二斗粮,大伙都知道,偏到他继善乱了规程。若没有也就算了,我老婆子也不和他计较,偏他屋光景嫽着。”话到此,程薛氏已听出弦外音:“六婆尽管放心,只要孩子顺利生产,我决不亏你。”
  程冯氏:“看这话说的,你两口的忠厚名声,谁人不知,那个不晓。”这不是拿大帽子扣人吗,连碧云也听出来了:“娘,我箱子底还有几尺陪嫁过来的西洋绸,拿去给太婆缝件褂子。”程冯氏却百般推辞:“使不得,无功不受禄,娃还没生,我哪敢收你东西。”程薛氏:“收得,无非要你老到时多费些心思。”
  程冯氏:“若是这般,我就要收了,来,叫太婆摸摸胎位。”隔着碧云衣物,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摸了再摸。程薛氏在一旁焦灼地问:“咋样?”程冯氏:“胎位好像不大正,我扳扳。”即要动手。
  程薛氏慌了:“都快到月了,六婆你扳得动吗?”她这话说的不中听。而程冯氏焉能不知,马上便沉了脸:“不扳也行,只要多走动就正了。”收了东西,悻悻然走了。“哼!日后再求我老婆子就难啦。”她一边走,一边还在嘟囔。
  小家伙这几日踢腾的不停绊,碧云老觉身子乏,头一落枕便呼呼睡去。梦中却到了一个花红柳绿的去处,正欣赏如画美景,花丛中却窜出一只青面獠牙怪兽,吓得碧云捂紧肚子,拔腿就跑,干着急却跑不动,猛却脚下一滑,重重摔了出去,疼得碧云抱腹大叫。连婆婆程薛氏也惊到了:“咋啦?”
  碧云:“娘,我肚子疼得厉害。”汗珠直下。程薛氏忙上前揭开,一摸湿漉一滩。“要生了,快去请老六家婆娘。”她高喊。
  碧云这娃生得实在艰难,从午时一直到掌灯时分,接生婆程冯氏挤、按、推、掂,能用的招术全用上了,却愣是生不出来,疼得碧云昏死过去好几回。婆婆程薛氏在一旁一遍一遍念叨:“到底咋样了?”接生婆程冯氏却自始至终都是那句:“没事,不急,再等等。咱娃福里生,福里长,力气小。”
  又折腾了两个时辰,等到夜半将至时,那碧云“啊”地一声惨叫,终于要生了,接生婆程冯氏忽然却大叫:“不好了,倒生了,先出来一只脚。”程薛氏闻言,噗通瘫倒在东灶屋地上。
  急得接生婆程冯氏连呼“鼓劲”,碧云却愣是体力耗尽,鼓不出一丝气力来,再拖下去孩子就没命了。程冯氏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将手塞了进去,一阵捣鼓将孩子硬拉出来,却没了一丝声息,赶紧倒提了双腿,在那小屁股蛋上狠搧了一巴掌,一口污物从嘴内抖落出来,孩子“哇”地哭出声。程冯氏如释重负:“生了,是个男孩。”她高叫着。程薛氏急忙跑进来,拿褥垫裹了。“他爹,快给亲家报喜。”已忘了还是夜半时分。
  数世单传,熬煎了一晚上终于生了,高兴得稳善都能蹦起来,正要差长工老常连夜去报喜,房中忽然却大叫:“不好了,大出血昏死过去了。”稳善刚放下的心又被揪到半空,忙差老常摸黑去请郎中。
  又折腾了一日,郎中没少请,那血却愣是止不住,连稳善也坐不住了,急央本家侄子书鹏星夜快马加鞭给儿子报信。亲家翁、亲家母早来了,哭哭啼啼搅得人心好烦。老伴程薛氏却只会不停绊给泥菩萨磕头,根本讲不出一句明白话。
  猛却记起去年徐一针给他爹疗伤那一节,媳妇这血涝莫非只有他能降得住?忙差人去东河砭徐家堡请。谁知劁猪骟羊行踪难定,好不容易寻了多半日才访得。碧云经这一、两日已是明白一时,糊涂一时,劁猪把式徐一针抬眼一瞧,牵过他的驴,扭头就走。
  稳善急拦:“先生为何要走?”徐一针:“我这点小手艺,治个刀棒外伤还行,你儿媳妇生娃是内伤,小侄我爱莫能助。”他这是推辞,凭劁猪骟羊游走四方阅历,一瞧病人腊黄脸色,便知这人剩下的时日不多了,不好明说只得另寻他词。稳善却无论咋说都不放他走,连程薛氏也跪下了。徐一针只好拿出祖传止血丹撒于患处,那血倒是凝住了,只是病情却未见好转。
  聚鹏得了消息,一刻也不耽误,疾如星火赶回来。碧云一口游气愣铮撑了六、七日,也许是等聚鹏?聚鹏跳下马,腿刚跨进门槛子,屋中即哀嚎声起,他脑袋嗡地一声险些扑地,碧云仙去了!
  聚鹏投于宁相门下,乡里早有耳闻。如今丧了内人,那相熟的来吊孝,不相熟的也来,都唯恐落于人后,通往河湾的官道上,骑马的、坐轿的,全是来吊孝的客。忙得聚鹏成天脚尖不着地也招呼不过来,幸亏张知县从衙门里差来一班衙役,若不然非累趴下不可。
  还有比这更奇怪的,聚鹏如今仕途得意,刚丧了内人即被那些有女儿的人家瞄上,碧云的丧事还没完,有那心急的已央了媒人上门,都唯恐落于人后。连恩师贾老夫子也受了县前薛老爹托,专程给薛家提亲。就是岳父王老道台,也情愿把碧云的妹子碧月再嫁于聚鹏,与程家续亲,口口声声还说便于抚养碧云的孩子。一概都给回绝了,儿媳新丧,全家人心惶惶,稳善那有心思谈这些。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聚鹏如今睁眼是碧云,闭眼还是碧云,一门心思全在碧云身上,常常一个人泪如雨洗,痴愣愣呆坐于内院屋中,一坐就是老半天。这并没有喝多少水啊,为何那泪花儿擦了复来?他还没想好,没了碧云,今后的路该如何走?
  碧云啊,碧云!本来约定厮守一生的爱人,你却先我去。人世两茫茫,前路空寂寂,没有了你,长夜漫漫我与谁悄悄私语?没有了你,咱那孩儿谁来教养?没有了你,寒暑冷暖谁来体己我?
  碧云啊,碧云!想当初,你泪涟涟送我到村头!每每捎书,与我传递家中音讯!而如今,这一切眼见已成空!没有了你,纵有千言万语,我与谁说?碧云啊,碧云!我岂不知再心伤,你身后事还得我来料理。
  碧云难产,多亏了书鹏媳妇胡金莲也在月子里,她那孩儿才没断奶饿死。聚鹏坚持要和书鹏认干亲,约定将来孩子长大,管聚鹏叫爹,管书鹏叫亲爹。书鹏孩子于程家二十三世“兴”字辈中排序最长,取名兴邦,聚鹏儿子取名兴民。
  程薛氏嫌孙子命硬,刚到世便克死了亲娘,坚持要把兴民认给村口老皂荚树。碧云出殡那日,她让长工老常把兴民锁到老皂荚树底碾盘上,生怕碧云把孙子的小命也勾了去。
  常言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妻,走了穿红的,自有穿绿的。
  忙完碧云的七七斋斋,和参加乡试的书鹏结伴,逶迤到得西安已是八月中秋将近。衙门内点了卯,回来刚说歇息一番,房东韦婆子却拿了大红喜帖,兴高采烈上门连连贺喜。
  聚鹏不知这喜从何来,问了原是给自个提亲。忙问:“这姑娘是哪户人家?”
  韦婆子:“是那宁相府内的五丫头。”
  聚鹏:“莫非唤作赛翼德的?”
  韦婆子:“正是。”
  惊得聚鹏一跃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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