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这天午饭后，周广源到陶然亭公园散步，自打五二年这里建成公园后，周广源就喜欢上了这里。早年间，李大钊、毛泽东和周恩来等很多名人都在陶然亭里商讨过救国大事，周广源很是崇敬。看到北京城建设的成就，周广源很懊悔当初发表那篇文章，破旧立新，国家做得没错。谁阻挡社会主义建设，谁就是反革命分子。要是没有孟局长和杜文泉保他，真有可能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尤其是杜文泉，不但没落井下石，还顶着压力替他说话，说明杜文泉公平公正没私心。
　　周广源看了看手表，快到上班时间了，转身往回走。这时，有个戴草帽的中年男人快步追上了周广源。此人就是化装成公园除草工人的吴老肥，他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胖了，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
　　吴老肥压低嗓音：“是周广源先生吧？”
　　周广源扭头看了看：“我是周广源，请问您是……”
　　吴老肥：“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你父母的消息，而且有你父亲的亲笔信给你。”
　　周广源大惊失色：“我父亲的亲笔信，在哪？”
　　吴老肥：“形势这么紧，我哪敢带在身上呀？傍晚六点，我在北门的余家小酒馆等你。”说完，快步离开了。
　　周广源内心很是忐忑，想追上去问问，又怕被人看到。有父母的消息，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喜讯；可他又高兴不起来，反而很害怕，很恐惧。现在天天讲阶级斗争，只要和台湾那边沾上边，不是特务就是反革命，要倒大霉的。
　　望着远去的吴老肥，周广源不知如何是好。检举吗？人家若不是特务，仅仅是来送信，岂不害了人家？不举报，此事若被公安发现了，就很难自保。周广源越想越害怕，因为杜文泉一直怀疑他是特务，只是没有证据；可现在呢？是不是算他跟台湾那边有关系了呢？
　　周广源忧心忡忡，神情恍惚，回到店里，几次拿起电话又都放下了。会计孙先生见他有些魂不守舍，悄悄问他出了啥事，他摇头不语。经过仔细思考，周广源决定先去见那个送信人，如果他是特务，就想办法抓住他。
　　傍晚，周广源独自来到余家小酒馆。
　　店里的小伙计认识周广源，周广源一进门小伙计就迎上来：“周经理里面请，您的客人在雅间候着您呐。”
　　周广源点头道谢，小伙计把他带进一个雅间。桌上的酒菜已经摆好，只有吴老肥一个人坐在里面。周广源突然紧张起来，此情形很像电影里的特务接头。
　　吴老肥示意小伙计离开，然后笑着起身跟周广源握手，用纯正的天津话：“周老板，鄙人姓吴，天津人，也是做古玩生意的。”
　　周广源：“哦，幸会。
　　吴老肥：“请坐吧。”
　　周广源：“我想先看一下信。”
　　吴老肥：“不急，我们边喝边聊。”
　　周广源：“看了信我肯定陪您喝，不然我就走了。”
　　吴老肥：“好，就依着你。”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周广源。
　　周广源打开信，的确是熟悉的字体。
　　周广源的手有点抖，他稳了稳神，坐下看信。
　　广源吾儿：
　　见字如面。北平一别，再难相见，甚念。我和你母及弟尚好，不必挂怀，为父再三斟酌，现托人带信与你。大陆改朝换代，破旧立新，我家必然会受冲击。我估计你已有妻小，望儿择机携妻小及你小姑一同来此，与家人团聚。你可听来人安排，愿我们一家早日团圆。父周水亲笔。
　　信的落款盖有周水的印章，印章看上去是真的。
　　周广源看完信，字体确实很像父亲的笔迹，但父亲一向谨慎，怎么会在信里说这样的话呢？这封信要是落到政府手里，岂不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还有，父亲给儿子写信怎么还要盖章，莫非是有人逼迫父亲写的这封信？
　　周广源顿时警觉起来，但他并没有露声色：“多谢您啦，总算有我家人的消息了，我是想走，可哪有那么容易啊！”
　　吴老肥：“只要你想走，我们就有办法。”
　　周广源：“你们？难道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
　　吴老肥：“我们是有组织的，而且要走的不止你一个。怎么走，何时走，你不必多问，到时候我会通知你的。对了，你父亲有个特别交代，你家有一对翡翠玉杯，凤杯被你父亲带到了台湾，你父亲让你务必把龙杯带过去。”
　　周广源假意答应，又随便问了些情况。两人干了杯中酒，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便离开了余家小酒馆。
　　周广源回到家，一直处于不安和矛盾中。他想把情况汇报给杜文泉，又害怕杜文泉不相信他，因为他不知道那个特务住在哪里。他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周霞和韩玉萍，怕吓着她们，也怕她们走露风声。
　　周霞看出周广源有心事：“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还是病了？”
　　周广源摇摇头：“没事，可能着凉了，头有点疼。”
　　周霞：“用不用请大夫看看？”
　　周广源：“不用，睡一觉就好了。”
　　周霞：“唉，一档子事接一档子事，能不头疼吗？你不过是说了几句保护文物古迹的话，就被撤消了经理职务，还被贬到施工队劳动改造。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吧，又被怀疑监守自盗，这是啥世道啊！要我说呀，都是杜文泉这个丧门星闹的，咱还得想办法把他们从咱周家大院赶出去。”
　　周广源皱起眉头：“行啦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别再惹麻烦啦！”
　　周霞：“有他们在，咱家就甭想做安生日子。”
　　此时，周霞又开始盘算如何赶走杜家，她知道惹不起杜文泉，便在陈燕春身上打主意。陈燕春不是夜里害怕吗？那我就接着吓唬她。
　　周霞以前很担心密室被人发现，所以尽量减少去密室的次数。但是经过了几次危机之后，密室都安然无恙，她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只要杜文泉在单位值夜班，周霞就会进入密室，故意弄出怪异的声响。陈燕春身体一直不好，而且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好不容易睡下，又被怪异的声音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陈燕春经常整夜失眠，第二天上班便少气无力，工作必然受到影响，就容易急躁。
　　这天，陈燕春来杜文泉办公室汇报工作，杜文泉见她气色很差，便关切地询问道：“燕春，你怎么了？最近怎么总没精神？是不是病了，如果病了就不要抗着，咱去医院看看。”
　　陈燕春摇摇头说：“没病，就是夜里总被奇怪的声音吵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文泉，要不咱向分局申请房子吧，搬出来兴许就好了。”
　　杜文泉：“其实我早就想搬出来了，就怕咱妈不愿意。我琢磨着啊，可能是你犯了疑心病，其实这世上压根就没有鬼。”
　　杜文泉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并非不信陈燕春的话。陈燕春不是胆小的人，她既然总听到怪异的声音，肯定有原因，何况他自己也听到过。杜文泉非常疼爱陈燕春，不能让陈燕春受这样的折磨，要尽快把周家大院的“鬼”揪出来。
　　
　　半个月后一个中午，吴老肥给周广源打电话，约他在虎坊桥“仙人居”茶馆见面。为了尽快摸清吴老肥的住处，周广源爽快答应。两人落座后，吴老肥给周广源倒茶，周广源点头道谢。
　　吴老肥压低嗓音：“周老板，你的境遇我都知道了，恐怕你也看清楚了，现在的政府就是穷人的政府，我们这些富人没有地位和尊严。你呼吁保护文物古迹有错吗？没有。可得到的结果呢？是劳动改造。”
　　周广源故意附和道：“是呀，没地方说理去。我就是想找个人诉诉苦，都没有合适的人。”
　　吴老肥：“现在不是有我嘛，想喝酒，想喝茶了，找我。”
　　周广源：“我连你住哪都不知道，上哪找你去呀？”
　　吴老肥警觉地：“我没有固定的住处，往后我多联系你就是了。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尽早做准备，带上值钱的东西，尤其要带上你家的龙杯。我安排你们从天津坐船出海。你不是有个姑姑在天津吗？你就以探亲为名去天津，我在天津接应你们。”
　　周广源见吴老肥警惕性强，就没有再往下问，怕引起他的怀疑。两人又喝着茶聊了会，便分手了。
　　回雅玉轩的路上，周广源一直在犹豫是否报案。这个姓吴的显然是来策反他叛逃的，就凭这一点，就能断定他是特务。策反的同时，还要得到他们周家的传家宝，实在太可恶了。周广源终于作出决定，马上向公安机关报案，等吴老肥再约他见面的时候，将其抓获。再若迟疑，自己和自己的亲人都得倒霉。
　　周广源斟酌再三，不能去派出所找杜文泉，虽说杜文泉不徇私情，但是未必相信他。稳妥起见，还是到分局报告给孟局长为好，孟局长一直对他很客气，做事也有分寸，是个好领导。
　　周广源跟经理请了假，骑着自行车直奔城西分局。
　　周广源忐忑不安地敲孟局长的门。
　　“请进。”孟局长的声音。
　　孟局长见是周广源，放下手里的工作：“周老板，稀客呀，请坐，请坐。”
　　周广源并没有坐，而是走到孟局长的办公桌前，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孟局长：“孟局长，您看看这个。”
　　孟局长看了信件，笑道：“这么重要的家信，你也有胆量让我看？”
　　周广源：“孟局长，这封信不是我父亲写的，是特务分子模仿我父亲的笔迹写的。我来找您，就是检举敌特分子的。有个姓吴的特务，想骗我去台湾。”
　　孟局长依旧微笑着看着周广源：“那个姓吴的外号叫吴老肥，是个天津人，对吧？”
　　周广源惊呆了：“您知道？”
　　孟局长：“他是国民党潜伏特务，手下还有几个成员，早就在我们的监视之中了。他的任务就策反大陆有本事有身份的人才和收集情报，并为国民党的高官搜罗古玩。他来北京就是策反你，你们已经见了两面，我还真为你担心啊！”
　　周广源的额头冒出冷汗：“那你们怎么不抓他？”
　　孟局长：“我们就想看看他究竟要策反哪些人，又有哪些人想叛逃。”
　　周广源：“孟局长，我不会的。”
　　孟局长：“你能来公安局报案，就说明你是清白的。你可以继续跟他保持联系，千万不要让他对你产生怀疑，后面的事，我们公安机关自有安排。”
　　周广源很后怕，也很感激，给孟局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孟局长！”
　　告辞出来后，周广源的心依旧“怦怦怦”地跳着。
　　两天后，城西分局公安局开始了收网行动，几路人马分别出击，将吴老肥及其同伙一网打尽，同时还将十几个准备外逃的人员一举抓获。
　　孟局长特意来到南街派出所，他告诉杜文泉，周广源检举特务有功，已经恢复了经理职务。杜文泉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听孟局长介绍完情况，不无担忧地提醒孟局长：“我的老首长，您对周广源不了解，他的城府很深，说不定他是丢卒保车啊！别说他跟特务来往，就是没来往，我都对他不放心。很有可能他发现咱们的人监视他，才去检举的，以达到自保的目的。”
　　孟局长拍着杜文泉的肩膀：“文泉，我知道你对周广源有成见，总戴着有色眼镜看他。相信我，周广源不是特务，以后不要再监视他了。”
　　杜文泉：“好吧！我执行您的决定，不过，我保留自己的意见。”
　　孟局长走后，陈燕春过来问杜文泉：“广源又怎么了？”
　　杜文泉表情复杂地说：“他和台湾特务有来往，又主动去报案，把自己择干净了。”
　　陈燕春：“那他到底有没有事啊？”
　　杜文泉：“现在还说不好，但愿他没事吧。”
　　陈燕春还是不放心，悄悄给孟局长打了电话，得知周广源是清白的，这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