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 宴

　　“开宴——”宫人拖着长长尾音的吆喝响遍大半个王宫，吆喝声落下，宫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身着浅褐色衣服的宫人来来往往，忙而有序：掌灯，摆条案，放坐垫，端茶递水，上酒上肉……
　　宴客厅每根柱子上都点着一盏斗大的铜灯。铜灯成百合造型，粗大的灯芯把整个大厅照得灯火通明。等苴王和葭阴陪着丁将军进来时，每个条案上已摆好酒肉：烤得金黄的麂子肉，熏得冒油的野猪腿肉，煮得雪白的山羊肉汤，还有各色山珍；樽里已倒好香酒；宫人们垂手站在条案背后等着伺候客人。整个宴客厅里灯火通明，飘荡着肉香味儿，酒香味儿。看到这么隆重的招待，丁将军和随来的几个小头目们一扫刚才的不快，笑意盈盈地走进宴客厅。丁将军心中自我感觉有点好了些：苴王这么隆重地招待自己一行，说明苴国是尊重蜀国的，看重自己的，还是怕蜀王。苴王没有痛快地答应送物资，这其实也是他出发时，就预料到的。只要他不拒绝，丁将军想，苴王就会给他们送去需要的物资。
　　不过他不知道其实这么隆重的招待，苴王不全是看蜀国和丁将军的面子，应该说主要是他想借此热闹一下，看是否可以博美人一笑？（去年秋，从巴国嫁过来的苴王妃，不知为何难得一笑）苴王走到上座，示意丁将军及他带来的有五六个小头目坐在右边，而那些随来的士兵已被安排在驿馆招待。苴王的左边坐着朝中重臣。葭阴虽没官职，因是王储，就坐在左边靠近苴王的第一个位子上，梁实站在身后陪伴。第二个位子是苴王的外公——苴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夏首卿，其余臣子依官位顺次排列坐下。
　　大家坐好后，眼望苴王，等着他发话，苴王却转头看着身后。少倾，只听他背后的帘内传来佩玉鸣环声，厅上立刻安静下来。门帘一掀，先走出两个标致的宫女。她们出来后，向旁边后退半步，低身拉开珠帘。帘子内款款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着淡紫色衣裙的女子。她每走一步，身上珠玉碰出的叮当声，仿佛空谷黄鹂的呢喃，让人心生暖意，莫名暗动。女子一出，众人只觉眼前一亮，恍惚间以为仙女临世，不由暗叹：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只是她那似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脸上清清淡淡，虽不见一分笑意，神情却令人舒适。
　　见王妃出来，苴王笑盈盈地站起，伸手轻轻拉住她玉葱似的右手，扶她坐在自己左边。
　　王妃坐定，堂下众人一齐站起，躬身向前拜道：“拜见王上，拜见王妃。”
　　“丁将军请坐！”苴王见丁将军及手下还站着，对他们的表现也不气恼，，因为对方并无亵渎之意。想当初自己初见王妃时，心都跳漏了半拍。苴王招手让他们坐下，看呆了的蜀国将士这才回过神来。丁将军再施一礼以表歉意，然后盘腿坐在绣花的锦垫上。将士们相互看看，暗自惊叹：“这是仙女下凡了吗？”
　　苴王妃的美，让很多初见她的人都惊为天人下凡。
　　刚到蜀国时，宫人们还能看见她一丝半丝的笑容，近来却难得见她一笑，眉宇间总有一丝淡淡的落寞。苴王问她是不是想家了，想念家乡什么，他好派人带些巴国的特产来，以解她思乡之情，苴王妃听了只是摇摇头说不用。
　　苴王妃是巴国国王的女儿，小名玉心。她的母亲是宫女出身，有一副绝世的容颜，不知为什么，却不受巴王的宠爱，可能是她总郁郁寡欢吧。现在在巴国后宫里的地位不高，只算是一个小妃，她却从不为此烦恼。在玉心的记忆中，很少看见母亲笑，也不见她烦忧，总是一副淡淡的神情，就连巴王偶尔去看她一趟，她也只是平淡地接待。慢慢地巴王去得就越来越少；到最后，玉心一年也难见到父王几次。玉心发觉父王不去的日子，母亲反倒放松开心一些。偶尔会和玉心提起没进宫之前的日子，当说到和伙伴们春天在嘉陵江畔采摘油菜花，或者在长江边看江上渔船在风波里下网时，常能见一丝笑容爬上她的嘴角。小时候的玉心常想：那些地方肯定很好玩，我长大了一定要去看看。等玉心长大一点，可以自由出入王宫时，常常跟随从到宫外去巡游，却没有发现母亲口中的那些地方和别处有什么不同。
　　巴王有很多儿女，玉心是这些儿女中最美的，可却不是最受宠的。不知是性格不够温顺讨巧，还是因为太像母亲的缘故。
　　前年春天，苴王向巴王求亲，巴王非常高兴，想着巴国和苴国联姻后，巴国就可以放心和蜀国相争。为拉拢苴王，巴王就把女儿中长得最漂亮的玉心许配给他。
　　去年秋天嫁过来时，玉心乘船溯嘉陵江而上，随行的陪嫁船只就排了好几里。船上披红挂彩，装着许多巴国的特产，坐着上百个随嫁的男女奴仆。巴王的陪嫁很丰厚，苴王很感动，表示一定要和巴国结成紧密关系。
　　玉心一到这片地势开阔、山水秀丽的土费城，苴王就封她为苴国的王妃。巴、苴两国的人民喝着同一条江的水，性情、习俗也有相似之处，因此王妃生活在这里上并不特别地不惯。只是冬天从秦岭刮来的北风，跨不过剑门雄关，就在土费城一带打转，吹得人肌肤生疼，让她感到有些不适；苴王对她宠爱有加，也让习惯了不被人关注的她有些不惯。
　　虽然苴王妃不是父王最疼爱的公主，但自从巴苴两国结亲后，巴王却一直很看重苴王，还常派人来看望苴王和王妃。
　　苴国和蜀国的联系少了，派往巴国的使臣却多了，苴国还常常在巴国攻打蜀国时，悄无声息地在苴蜀交界处来点小摩擦，拖拖蜀国的后腿。
　　
　　在众人的惊羡中，苴王妃抬眼轻轻看过厅堂，最后眼光落到了近在身旁的葭阴身上。看到了葭阴静静的目光，在两人目光对视的一瞬间，见葭阴垂下了眼帘，玉心一怔，不由微微抿抿双唇，也很快转过视线，脸上飞落一丝淡淡的红晕，不过在灯火之中很难看见。
　　酒洌肉香，客人们吃得很畅快。
　　酒宴之后，苴王命人献茶。
　　宫人们撤去饭菜，着杏黄色紧袖口上衣、露脚背、深绿裙装的宫女们鱼贯进来，每人手托暗紫的雕花木盘。木盘中放着朱红色的陶制饮具，似碗型，口稍小，腹鼓，底厚，器身雕有凤鸟图案；器型优美，做工精细，不愧为王家用物。宫女们刚一进屋，一缕淡淡的茶香就飘荡开来，弥漫在大厅中，众人只觉精神一振。
　　这茶采自于剑门关剑峰山顶上的茶树，那里常年云雾缭绕，人迹罕至，茶奴们也只是清明时节采摘茶叶去两次。剑峰出的茶叶小，气绵长，味甘冽，蜀王曾明言要苴王进献此茶。
　　宫女们上完茶，垂手站在众人身后等着为客人们添茶续水。
　　丁将军早听说过剑峰茶是苴蜀之地的茶王，但从未饮过。在蜀国，只有蜀王和他宠爱的妃子才能饮此佳品。
　　香茶上案，丁将军微吸一口气，茶香入鼻，只觉精神为之一爽。他右手端杯，左手托底，置杯于鼻前，慢吸一口茶香，只觉五脏六腑都醒了；再置杯于唇，轻轻啜吸，慢慢入喉。
　　“都说丁将军是蜀国中五位壮士之首，定是豪壮不拘小节，还以为你不喜饮茶。今日一见，才知原来将军也是风雅之人。”
　　葭阴一边说，一边端起茶杯子，双手向丁将军举杯敬礼。丁将军也笑了，看着葭阴说：“久闻苴国出产的剑峰茶醇香宜人，今日才得一饮。”丁将军转向苴王和王妃施一礼，“多谢苴王、王妃的招待。”。
　　苴王回答：“将军及各位修路辛苦了。我怎不尽心招待？现在我请将军一边饮茶，一边欣赏我国歌舞。”
　　苴王话音一落，厅中响起丁丁冬冬的鼓点，随着鼓点响起，十来个个头不高、身材匀称结实的苴地小伙敏捷地来到厅堂中央，在鼓点的伴奏下，跳起了苴国的“雄鸡舞”。小伙们有时齐舞，有时一人独舞，余者伴舞，或“雄鸡啼晓”，或“金鸡独立”，或“双雄争霸”，或“胜者为王”，他们把雄鸡的傲气、霸气、生气、灵气表现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看得在座的人连连叫好，年轻一点的臣子忍不住在座位上随着鼓点晃动。就连不苟言笑的王妃也看得面露春风。
　　小伙子们跳完雄鸡舞，躬身退出。接着又上来几个身着宽袖长裙的姑娘。浅黄色的衣裙让众人眼前明艳起来，这身中原人的打扮让在座的人们颇感新奇。
　　琴声中，一个清扬的女声在厅中响起，“君子偕老，如山如河。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之人兮，邦之媛也！……”这首在中原颇为流行的歌曲被女子演绎得声情并茂，这声音让在座的人想起春天嘉陵江两岸啼血的杜鹃，又似空谷的幽兰那静静地散发的香气。
　　在酒香、肉香、茶香中，丁将军淡忘了下午苴王对过冬物资半推半应的态度，苴王也忘了丁将军言辞中的威胁与不敬。主客都很尽兴。
　　第二天，丁将军告别时，苴王对丁将军说，因他所要的物资超过了苴国平时的储备，要等一段时间备齐了再派人送去。丁将军人在屋檐下，势单力薄，也没有其它办法，只好拉着苴王暂送的五十担粮食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