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晶玻璃球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11-16 09:06:18 字数:10248
陈崇山外婆见外孙带了一群人来,忙端凳倒茶。芙蓉把手里的水果放桌子上,说:“奶奶好!”
“谁家的姑娘,那么标致!”外婆笑嘻嘻地抚摸着芙蓉的手说,“连这双手也白嫩得来,小脸蛋像朵花。”
“外婆,我的老师是外地人,跌伤了,去医院查过配了药,挂了一天盐水。医生说医院的病房紧张,建议回家休养,万一有情况,最好住得近一点,马上通知医院,我们派人来上门诊疗。我想来想去,还是外婆这里最合适。”
“哦!是呀,我这里去医院骑车一根烟的晨光。”
“外婆,大舅舅反正很少回家住,您住大舅舅房里,您的房间借用几天,好吗?”陈崇山把米油盐等拿到厨房。
“是的,他基本不回来住,孩子也带去了。”
芙蓉把奶奶的被子抱到厨房东边的房间里,铺上她从家里带到医院准备陪母亲睡的被子,陈崇山把左紫兰扶到床上。左紫兰一直没说什么,心里猜一定是躲到这里来的,要是缺钱回家拿也来得及呀。想想这帮穷凶极恶的造反派,一时被三民吓住了,不会就那么善罢甘休的。想到这里,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声喊:“志军,志军在吗?”
志军和陈崇山在厨房烧晚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了一跳,扑到西房间。见母亲在流泪,问道:“姆妈,您难受?”
“很难受。”
“给你吃片止痛片,好吗?”
“我心里痛。”
芙蓉给奶奶铺好床也过来了,她是强打精神坚持了一个下午,事情停当了,身体软得坐着都吃力,打算到母亲这边躺一躺。奶奶这张床比医院里的床宽好多,本来就是双人床。她刚要倒下,见母亲坐着,就用一只手撑着斜靠在包裹上。
“芙蓉,你说造反派会放过你阿爸?”
芙蓉以为志军已经告诉了母亲,于是说:“姆妈,您放心,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等会儿陈崇山和弟弟回去,准备找另一派造反派去把阿爸弄出来。”
“哦!我就是觉得……你说的行吗?不要弄出人命来。”
“姆妈,造反派之间互相厮杀是常有的事。陈崇山想回去先看看他们这派的人数,然后找一派绝对优势的造反派,冲进去,抢了人就走,不恋战不会出事的。”
“那么,他们再去寻抢人的造反派报复,这个仗就没完没了。”
“造反派之间的仗本来就是没完没了的,造反派的本质就是打架。不过,姆妈,您放心,我们找的假造反派就是临时集合起来,人数绝对多一点,从气势上压倒他们。完了就散伙,而且都是陈崇山的同学,住得远,他们都不认识,要报复也找不到人。”
“那么,他们就会找你阿爸报复。”
“阿爸先到哥哥工地躲几天,等他们又找了新的交战对手了,也就忙不过来了。我们的造反派只是吓吓他们,不会打伤人,他们就先去对付对他们威胁大的对手。”
“志军,你叫崇山来一下。”
“左老师,您叫我?”陈崇山从厨房过来,左紫兰千叮咛万嘱咐,以一个老教师的身份说了一番。陈崇山一一答应着。
“崇山,菜要凉了,吃了饭再说话。”外婆在厨房等不及了。
志军和陈崇山起身出去,左紫兰说:“崇山一定要小心,有了什么我怎么对得过大家;不但自己这边的人不能伤,对方的人也不能伤。以前都是朴朴实实的农民和没有坏心眼的学生,这个运动,这个……唉!这个运动把好人都变成了鬼。”
“左老师,我一定做到不伤一个好人,也不伤一个坏人。我们车子都安排好了,时间定在后半夜2点钟,等他们昏昏欲睡的时候,冲进去抢了人就走。他们不会想到会有造反派来抢人,因为,大伯是单挑救人。”
“嗯嗯。崇山,志军是不懂事的,你要安排妥当。”
这时候芙蓉已经摊在床了,陈崇山说:“芙蓉,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芙蓉!”左紫兰拉着芙蓉。发现芙蓉睡着了。于是叫志军帮她把被子盖盖好。陈崇山知道芙蓉硬撑到现在已经不易,于是就和志军去吃饭。奶奶给左紫兰端了一碗荠菜肉沬粥。
临出去时,两人又来看看娘俩,陈崇山说:“左老师,我们把大伯送到哥哥工地后,马上来看你们。芙蓉今天……”
“姆妈,姐是硬撑到现在,我回家,见姐跌倒在稻草堆里。”
“情绪太紧张,又泻又吐……”
“啊!这孩子……这孩子。”
“左老师,要是芙蓉醒来有痉挛状态,您给她吃两粒舒缓神经的佳静安定。在您吃的药一起,里面有一个小盒子。”
“谢谢你,崇山,你想得真周到。”
“好好息着,别太担心,我们几个同学都商量好了的。”
“你什么时候?”志军问
“配完药,我给学校打了电话。”
“像个大将军!志军领教了。”
“走吧,志军。”
奶奶洗好碗,送来一只热水瓶,给左紫兰倒了一杯水;又到另一头看看芙蓉,帮她按了按被角说:“这姑娘真好看,双皮双眼,瓜子脸。左老师漂亮,生的女儿也好看。”
“奶奶抬举了。奶奶我们是被造反派逼的……”
“就是,就是,我生子两只眼睛没看到过,学生打老师,忘恩无义,忘恩无义呀!”
“奶奶,给您添麻烦了。”
“我一听说是个老师跌伤,我就猜到了,就猜到又是这帮小畜生在打老师,无法无天呀,这个世道变成鬼的天下。”
“奶奶,谢谢您收留我们。”
“不客气,我就在东房里,我把两道腰门开着,有事叫一声就听到了,我耳朵还可以的。左老师睡吧!”
“奶奶,您也睡吧!”
“好,好。左老师,东房是我儿子的房间。”
“嗯。”
“我儿媳妇去世后,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寡妇,她家房子多,还有个儿子。我这里住不下,我儿子就倒插门垫房进去。这边难得回家住一夜、两夜。我孙女也带过去在那边上学了。唉!留下我这个老婆子看房子。”
“奶奶……”左紫兰咽下了下半句,心里感叹着都是天下沦落人。又看看芙蓉,心里说,奶奶说她好看,奶奶你是不知道她是个苦命孩子。
左紫兰吃了两片药,关了灯,勉强闭着眼睛,心里担着事,那能睡得着。回想起今天的事,好像是很遥远的一个故事,觉得离奇、突然。文革开始后,小学里虽然也受到影响,但还是摆着上课的样子。她和往日一样从家里出来,往学校赶路,刚走过石桥小学,几个大男人把她拦住了。
“对不起,我要去给学生上课,你们有事吗?”
“反动军官太太,资产阶级小姐,女间谍。我们是大队里红太阳造反队!走,跟我们去大队里交代你的上级是谁?你怎么潜伏下来的。”
“嗳,同志,你们找错人了。我是李三民的妻子。”
“找的就是你,你利用李三民这个笨蛋做掩护,长期潜伏在大陆,实际上干着女特务的勾当。”
“这……这……同志,这么大的事,不能瞎说的。”
“谁是你的同志,你想拉拢我们,告诉你这个女特务,我们的革命意志比铁硬比钢强。”
“走,走……别跟女特务废话。”后面几个小六罗嚷着。
“那么,我跟三民说一句。”
“你想利用李三民,他是战斗英雄、贫下中农,我们决不让你去腐蚀我们的这位好同志。从今天开始他要与你划清界线。你欺骗了他这么多年。今天开始桥归桥、路归路,我们不能让你这条美人蛇再去害人。”
一群人推推嚷嚷把她弄到大队部,先是打耳光,巴掌,后把她推到地上踩着脚打。她昏死过去了,用冷水浇……折磨了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有一个目的,就是打着玩……直到李三民把她抢出来,除了打,就是打。她觉得今天遇到了不讲道理的流氓,非死不可了。
她拉亮电灯,细细地查看着身上的伤,虽然挂了盐水,吃了止痛片,裂开的皮肉医生给缝上了,可是,白纱布上渗满了鲜红的血迹,动一动就钻心的痛。
再看看芙蓉,满脸通红,伸手摸摸她的脚,吓一跳,这么烫。她喊了几声芙蓉芙蓉,芙蓉昏昏沉沉,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左紫兰不管浑身的伤痛,爬过去,把芙蓉的头抱在怀里,裹着哭音喊:“孩子,醒醒!孩子,你身上怎么那么的烫呀!芙蓉!芙蓉!”喊着喊着哭了。
奶奶在东边的房里听到左紫兰的哭声,披着衣服趿着鞋子过来,手背接触到芙蓉的额头,像触电似的跳了起来。连忙绞了一条湿毛巾放在芙蓉的额头上,一只手拔上鞋只说:“我去叫赤脚医生来,这孩子发高烧了。”
“这么晚了,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我拿个手电筒,叫我孙子陪着去就可以了,我二儿子就在南宅。你身上那么多的伤,吹了冷风也不好,再说左老师你现在也走不动呀!”
“奶奶,您给我一根拐杖即可。”
“我孙子人小脚头快,他跑得快,让他陪我去,我们快去快回。左老师您还是躺着陪芙蓉吧,她发着高烧,也得有人看着。等会儿把毛巾在凉水里过一过。”奶奶从厨房端来一盆冷水放在方凳上,把方凳搬到床前。
“奶奶!您真好。左紫兰谢谢您!”
“左老师,不客气的。我很快就回来。”
奶奶拿了个手电筒出去了。左紫兰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已经12:30分了,身上一阵一阵的热燥,一颗心乱得像要冲出胸腔。动一动脚,又碰到芙蓉发烫的身子,两眼紧紧盯着房门,希望奶奶快点带着医生回来。看着没有上锁的门,不由得紧张起来,这时候万一有个贼进来,自己下不了地,芙蓉昏迷不醒,怎么办?要是志军留下来了,起码能帮助把门锁了。
左紫兰突然想起,医生说没有伤着骨头,也就是骨头没有断,那么下去锁门,总可以的,最多伤口痛一点。电影里那些断了腿的战士拖着断腿还要往前爬。于是,她掀开被头,把双脚放在地上,扶着床沿试着站了起来,再试着往前跨出去。双脚好像不是长在自己的身上,离开床沿就一头栽到地上,把方凳撞到,脸盆从方凳上倒下。左紫兰跌坐在水里,伸手捧着脸盆,斜角里还有几杯水,她用手去捧地上的水,捧了几下,水已经浸入泥地里了。她推着仅有的几杯水,小心翼翼地把脸盆推倒床底下,怕万一再次倒下把仅有的这点水再打翻了。她双手抓着床沿把芙蓉额头上的毛巾拿下来,浸入凉水里,稍微挤出一点儿滴着的水,伸着一只手放到芙蓉额头上,然后背靠着床沿叹粗气。
“嗒嗒,嗒”有人敲门,左紫兰先是一惊,转而一想,坏人不会敲门的,一定是奶奶回来了。一高兴就大声喊:“奶奶,您回来了!”
“不是,左老师,我们回来了。”
左紫兰听出来了,是陈崇山的声音。
“崇山吗?门没锁。”
“啊!姆妈。”志军和陈崇山同时推门而入。
“老师!您!”几乎同一时间陈崇山也喊了起来。
“志军帮我拿条棉毛裤,我的裤子都是湿的,别弄湿了垫被,再拿快旧被单垫一下。”
“姆妈,您怎么啦?”
“先说你们这么快回来了,是没有集中到足够人数?”
陈崇山和志军把左紫兰抱进被窝里,哈哈笑了起来。
“怎么都乐了?他们放了三民?”
“我们先到大队里看了一下,发现有20多人,于是打电话给同学叫他聚集40人,再打电话到哥哥的工地,跟哥哥说了我们的计划。哥哥也要拉十几个人坐工地上卡车来,我想也好,人多吓倒他们不敢动手。我们商量好11:30到石桥小学碰头。”陈崇山说。
志军笑着说:“我和大哥在家等着也难熬,于是决定去石桥小学等他们。我们11点钟不到就到了石桥小学,两队人马的两辆卡车,却已经先到了石桥小学的操场。”
陈崇山接着说:“志龙哥哥说在石桥小学操场待的时间长了,万一走漏了风声,他们有了准备,我们的计划要破产的。我们现在人多势大,他们马上召集人也来不及,我们还是先动手吧!”
“我们把车开到大队站,我和志军先下车去看看,看见他们都睡着了。有的趴在桌子上,有的干脆退一扇腰门板,几个人挤在门板上睡,毛估估不到20人。伯伯坐在墙脚跟头,也在打瞌睡,绳子还捆着。”陈崇山继续说,“我们回到车上商量,决定下去的人不用多,一是不容易闹出动静,还有撤退时速度也快。其他的留在车厢里,如果发生纠缠马上过来增援,如果不发生纠缠,他们待在车厢里接应。志龙哥哥先进了屋,大伯就醒了,志龙哥哥冲过去背着他就往外跑,还没等他们从门板上爬起来,我们都已经冲出了门,把房门反扣住。不到十分钟,早已调好头的卡车已经上路了。志龙哥哥的卡车直接回他工地,我的同学直接回学校,顺便把我和志军带这里。”
志军说:“干脆利落,别说打架了,连正面都没照一个。”
“没有给你阿爸带点衣服?”
“当然带了,那,我还给您和姐姐也带了衣服。”
“哦,志军端一盆凉水来,把你姐头上的毛巾放凉水里过一过,奶奶出去时帮我准备好的凉水被我打翻了。”
“芙蓉怎么啦?”陈崇山到芙蓉这边看了看,掀了芙蓉额头上的毛巾一摸,“啊!怎么烫?芙蓉发高烧?”
“奶奶出去请赤脚医生了。”
“志军,你推着自行车,带着芙蓉的衣服和史老师住院用的脸盆、热水瓶等,我背她去医院。”
“崇山,一会儿赤脚医生就来了,这里去医院蛮多路。”
“没事,就四五里的路,我走得快,20分钟就到医院了。”
“半小时到不了,崇山。”
“那么这样吧,志军你骑车在前面走,看到那个地方能打电话,给医院打个急救电话,我背着芙蓉在路上跑,这样可以快一点。”
说着,陈崇山已经把芙蓉背在身上,叫志军把一件大衣披在芙蓉背上,两只大衣袖拉到陈崇山的前边用绳子扎紧了。
“崇山,你累了一天,要不叫志军去打电话,就在家里等吧!”
“老师,你息着,万一打了电话不来呢,医院的救护车不一定在家,还是先跑过去跑一步近一步。其实呀即使现在打通电话,医院要安排驾驶员、医生、护士,七转八转半个小时也过去。”
再说志龙这边的情况,志龙背着李三民离开大队部,他的同伴把大门关了反锁上。这些正在梦乡做着黄粱美梦的造反派,听到关门声,闷头闷脑还以为是风吹开了大门。揉着眼睛看大门是关着,突然有人发现李三民不见,翻身起来吹着集合哨子。十几个人一股脑儿冲向大门,发现大门被锁着,于是从窗里跳出去,只看到两辆卡车亮起尾灯,呼啸着冲进夜色朦胧的马路。再回到大队部,撬开锁拿出大鼓大锣,没命地敲,睡梦中的人们,胆小的把被头卷卷紧,胆大的从窗口探出头看看。他们的同伙听到了,拿了能拿的家伙赶到大队部,造反派头头拎起当班的小喽罗,刮了几个巴掌,问:“看清楚了,多少人?”
“一个车队的人,他们用枪把我们逼到墙角,抢走了李三民,又把我们反锁在屋里。我们拼命敲开了窗户追出去,只看到一队汽车朝马路开去,于是我们就敲锣报警。”
“看清楚了,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蒙着脸,我们没有看清楚。”
“一共多少人?”
“几,几百,好像几百人。”
“饭桶,你们不可以派几个人转移李三民,其他的人……”
“他们人多,还有枪,我们……”
造反派头头照着电筒去看,确实看到有重重叠叠的车轮痕迹,牙齿咬得的嘎嘎响,吼一声:“去李三民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把捏得刮刮作响的拳头在空中划了几下。
不到半个钟头,十几个小喽罗回来了,说家里没有人,宅上的人也都说没看见李三民。问他们看到卡车否,他们也说没有看见卡车,也没有听到汽车声音。我们查了路上也没有车轮的痕迹。造反派头头把拳头恨恨地砸在桌子上;又有人匆匆进来说,看到过两辆卡车停在石桥小学操场上。造反派们急冲冲赶到操场,只看到车轮痕迹。
“不像李三民的家里人干的,那个傻子在西部工地,他不会那么快晓得……再说他没有归队,哪来那么多人呢?”造反派头头揉着砸疼的拳头,在大队部里转了几圈,突然停下来,来到当班前面问:“你看清楚了,他们有枪?”
“看清楚了!”
“肯定看清楚了?”
“肯定!”
“带着枪,那么就怪了……”他暴跳如雷,又自言自语,“是不是民兵训练用的枪?”
当班的已经吓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汗水滴答直淌。听到民兵训练的枪,如获救命稻草,连忙附和着说:“有可能,有可能。我们大队不是也有吗?队长我们跟朱跃键要去。有了枪,我们就……”
“闭嘴。扬副队长去弄辆卡车来。”
“队长要去哪里?”扬副队长说。
“问那么多干嘛?快去!”
而李志龙这边的车,带着李三民腾腾滕开在前面,陈崇山他们跟在后面。经过陈崇山外婆家南边的马路时,陈崇山和李志军下了车,陈崇山跟车上的同学招呼道,你们这些城镇的学生快要插队去了,趁着大家还没有走散,挑个日子,我做东大家找个地方聚一聚。陈崇山给驾驶员一包香烟,说:“后会有期!请师傅把学生送回学校。”
师傅说:“一定一定。”
车上有位同学说:“不用叮嘱的,他是我哥哥。”
李志龙的车出了县城往西一点点,李三民突然说要下车。他说老婆还在医院,他逃跑了,他们很有可能要寻到医院,因为紫兰伤得不轻。
李志龙说:“那么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得带着老婆一起逃跑。不然,他们会弄死她的。”
“卡车又不能开进医院?”
“卡车目标太大,志龙把地址给我,你们先走,我去医院想法把紫兰弄出来,叫一辆小四轮车自己过来。”
“半夜三更到哪儿叫小四轮?”
“医院门口有的。”
“那好,阿爸您要小心。”
李三民背着包裹往医院跑。这个时候陈崇山背着芙蓉也在往医院跑。志军推着自行车在前头寻寻觅觅,半夜三更,见不到一家有灯光的窗洞。快到医院的时候,志军发现前边有一个人鬼鬼祟祟的朝这边过来,他把自行车往树上一靠,护着陈崇山,大声喊道:“谁?”
“啊,志军你怎么在这里?”
“啊,阿爸您怎么在这里?”
于是三个人一起把芙蓉送进医院,医生来诊断后,马上给芙蓉挂盐水,陈崇山说:“左老师一个人在家,你们快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可以了;即使造反派来医院,看到芙蓉病了,也没啥事呀!大伯回来正好,一、我想造反派有可能要寻到志龙工地,二、左老师这边正好有人照顾了。”
“阿爸您是打算……”
“我打算什么?”
“您去医院救姆妈,为什么还背着包裹?”
“包裹是你交给我的,我不背让你背?”爷俩哈哈大笑,志军说:“忙中出错,错得却是那么的完美。不然哥还得把包裹送过来。”
第二天,造反派找民兵连长朱跃键借枪,朱跃键不敢得罪这些穷凶极恶的造反派。但是基干民兵训练用的枪是专人保管,不得外借的。他那尖尖的小脑袋一摇,想起有三支废弃的破枪,没有准星、没有膛线。于是说:“训练的时候大家相互调配用的,目前我们只保管着三支枪。”
“少废话,三支就三支,拿出来借给老子用一用。”
石桥大队的造反派弄了三辆卡车,浩浩荡荡开到李志龙工地所在的大队。举着几支没用的破枪,冲到李志龙工地所在大队的民兵连长家里,要他交出枪。民兵连长说:“枪支是专人保管,不能随便外借,再说,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我要把枪交给你呢?”
造反派队长上去就是一拳头,说:“昨晚你可以借给他们用,今天怎么就不能借给我,你狗眼看人低。”
民兵连长一头雾水,说:“昨晚,谁来借过枪?没有的事。这位师傅,你是听谁说的?”
“别废话,你说借,还是不借!”
“我,我没有这个权力!”
“好!不借是吗?”造反派队长一挥手说,“去大队部,我们是先礼后兵。客气点老老实实借给我们,你不识相,那么就后兵,连长请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里?”
“大队部拿枪。”大家把民兵连长推着、踢着,把他弄到大队部。得到风声的基干民兵,也召集了全大队的基干民兵赶到大队部。有人给公社武装部打了电话,武装部带了一队武装的基干民兵也赶到了大队部。
造反派觉得自己三卡车的人不足以在陌生地方开战,于是主动离开大队部,来到李志龙的工地。李志龙看到造反派过来,心里叫一句,幸亏父亲半路上下了车,现在是万无一失地等他们开口。
他们举着破枪,在工地和宿舍搜了一遍。再找到正在砌墙的李志龙,问:“你把老头子藏哪里?”
“你说我阿爸吗?他在家里。”
“你,乖乖地把老头子交出来,我……不然我不客气。”
“你们不是已经前前后后搜过,就盆子大的一摊地方,一个大活人能藏哪儿?”
“你,昨晚去过哪里?”
“哪里也没去过,在宿舍睡觉。”
枪没借着,人没有找到,造反派们灰溜溜地叫喊了几声,佯装开着车走了。开到一个镇上,在那里又唱又跳,猜拳喝酒。到了下午,突然又开回工重新地搜了一遍,太阳西下的时候才回家。
窝着一肚皮子火的三卡车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敞篷卡车的车厢里打瞌睡。
“有敌情!”一个声音把昏昏欲睡的人惊醒了。
“有敌情……”车厢的人齐声喊了起来。
“嘎嚓……”“嘎嚓……”“嘎嚓……”三辆卡车一起刹车,停在马路上。
造反派头头从车头里跳出来,其他人像蟹一样从卡车的三边落下来,把他们的死对头“造反有理”造反队里几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团团围住。不问青红皂白,拖下自行车就打。然而,他们是当地人,一吹口哨,立刻来了一大帮子人。
两队造反派几百个人,在马路上大打起来。石桥大队造反派的三支没用的破枪,哪里挡得住人家的刀、砖石块、棍棒。一阵激战,石桥大队被打伤了十几个,队长胸口也吃着一刀,鲜血直流。好才有卡车,他们把伤员弄到车上,三卡车吃了败仗的造反派,爬进卡车车厢里,在对方雨点般的砖石攻势下逃走了。
陈崇山从窗口看到三辆卡车上跳下的都是石桥大队的人,心里想到底找上门来了。退到芙蓉床前,说:“造反派来了。”
“他们到底还是来了。阿爸不会到医院来看我吧?要不,你回去……”
“快,快,医生……医生快来呀。”造反派们嘶声力竭地叫喊着。
“有伤员,好几个伤员。”
“担,担架在哪儿?还有一个重伤的,还有小,小重伤的十几个。担,担架车,我们要担架车!”几个小喽罗断断续续地叫着。
陈崇山轻轻地开一条门缝,往外一看,几个人抬着造反派队长,还有背着的、扶着的……
“不知道又到哪里打架吃了亏。会不会去我哥哥的工地了。”
“那也不会打成这样,你阿爸又不在那里,你哥也犯不着与他们打架。总归又是造反派之间打群架。”
芙蓉问道:“你看见他们抬着队长?”
“没错,这张脸烧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芙蓉轻轻地舒口气,说:“可以消停一段日子了。”说完眼泪“吧嗒吧嗒”滴下来。
陈崇山递一条毛巾过去,芙蓉擦着眼泪说:“我不是林黛玉,我本不是爱哭的人,可是,这么多的事,我实在熬不住。”
“林黛玉也不是因为爱哭才哭的,谁愿意平白无故地流眼泪?只有伤心人才有止不住的泪水。”
“陈崇山,那么不说哭了。你说,我怎么做了,才能脱了黑五类子女的帽子?有时候想想真的非常恨他们,你看我亲爸,你要抗日,打日本鬼子,为什么不跟着共产党抗日;我妈,一个资产阶级的小姐,自己家成分不好,为什么非要嫁给国民党的军官?你嫁给贫下中农,我没有一个共产党的妈,起码有一个贫下中农的爸。我羡慕,有时候妒忌我哥哥,也羡慕我弟弟,弟弟起码有个贫下中农的爸。只有我最黑,最黑!我真的非常恨我亲爸,也恨我妈。可是,昨晚我又划不清阶级界限了,帮我妈转移。我恨死自己,为什么对阶级敌人恨不起来?”
“不是你转移的,是你阿爸……”
“陈崇山,我这样子是不是就是红卫兵所说的资产阶级的摇摆性,革命不彻底性。这样,我这个黑五类子女的帽子永远也摘不掉了。”
“芙蓉,你这是人性!并不是落后。”
“你在安慰我!我知道我是个不够坚强的人,不够坚定的人。说真的,我恨起来杀了这个国民党的亲爸都愿意,但是看到母亲受到造反派那种的暴行,心里又觉得母亲虽然出生在大资本家家庭。可是,怎么多年,她……哦,陈崇山,会不会我母亲真是隐藏特务。”芙蓉抖了一下,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恐的光。
“不会的,现在不知道抓了多少的叛徒、特务。我就不相信,人人都可能是叛徒、特务。真是这样,这个红色江山能稳坐十七年吗?”
“我母亲只要不是特务,出身与我一样,是不可选择的,道路由自己决定。我母亲当老师,应该算选对道路吗?”
“应该选对。”
“可是,现在都说老师是臭老九,要打倒。”
“芙蓉,别想那么多,好好养病。那么多的老师都是反动的,那么17年来,他们教出来的学生不可能是革命的。这是我的看法。”
“陈崇山,我觉得你这个人有点怪,说你好吗,觉得你非常落后,没有革命的朝气。说你不好吧,觉得你说的话倒是很有道理的,而且待人特别的真诚、又热心做助人为乐的事。”
陈崇山爱恋地扫了芙蓉一眼,他无法回答芙蓉的问话,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落后。他放不下芙蓉,也知道芙蓉并不理解他的这份爱,他与芙蓉,他是自己骑着自行车,认正了方向慢慢前进;芙蓉是盲目乱转的快车,她心里没有方向,聪明、美貌的躯壳里装着一颗被洗得没有一点自己思维的脑袋瓜。她单纯得就像一颗水晶玻璃球。陈崇山深爱着芙蓉,可是,当他接触到芙蓉那双无爱而单纯的眼睛时,他明白他在单相思。也明白芙蓉心里没有爱着其他人。
她的心被革命的熔炉熏得热火冲天,天天热血沸腾,要革命,要摘了黑五类子女的帽子。她的脑子里塞满了革命,做好人好事,学习雷锋好旁样,读毛主席的书,学习毛泽东的光辉思想。她的心里没有自己,当然也没有资产阶级的小资情调。恋爱,她没有时间去想,在她认为自己还是个中学生,学生的任务是学习,谈恋爱是不负正业。
她有极高的革命觉悟,全心全意地追求着,要做一个大公无私的人,一个纯粹人,一个脱离低级气味的人,一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人。甚至想参加革命战争,用光荣牺牲来证明,自己是个一心为公的革命人。对于陈崇山的爱,她置若罔闻,或者说不可理解,她根本没有认识到陈崇山爱着她。她非常敬重陈崇山,希望陈崇山也像她那样心中无我,革命第一,没有任何私心杂念。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望着星空,无数次问过自己:我,该退却吗?当下决心放弃芙蓉时,心里好痛好痛,知道自己不能放弃爱芙蓉这颗玻璃球。他背着芙蓉去医院的路上想过:爱芙蓉是我的事,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芙蓉知道不知道并不重要。我能为芙蓉做点什么,我心满意足了。
“嗳!陈崇山同学,你在想什么?我的话说重了,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你帮了我家那么多的忙,真可以用‘舍生忘死’来形容也不过分。我们全家一定要报得你的恩情。”
陈崇山笑笑说:“我生你哪句话的气?我都记不得你说了什么话,让我不高兴。我是在想,这个文化大革命真是强大,有形的破坏,简直是摧枯拉朽;无形的摧毁……”
“陈崇山同学,你又落后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是人类史上最伟大、最成功的一次革命。我们生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你不觉得热血沸腾吗?”
陈崇山停了停,说:“芙蓉,晚上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咦,陈崇山同学,我们是老同学,你以前一直叫我李芙蓉,为什么去了李字。”
“因为现在不在学校。”
“那么,我也得改了,应该叫你‘崇山’了?”
陈崇山笑了笑,又点点头,不知道是同意,还是开心?
芙蓉又说:“陈崇山,你家是小业主,虽然比不上那些有红色背景的同学,但是你毕竟比我好多了,头上没有那顶沉重的黑帽子。你可以争取入党,你可以……”
“芙蓉,我是你的入团介绍人,是吗?”
“对!你曾经也积极过,你帮助我进步。你是我的入团介绍人。”
陈崇山看着芙蓉的眼睛,这双美丽动人的眼睛清澈得水汪汪的。她不回避他的直视,也没有一点青春少女的含蓄,像个女童,还是修女?
“我能入党吗?”芙蓉看着窗外说。
“……”陈崇山没有回答,他知道她也不是在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