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新年大迁徙

　　这晚老二来了。她与招弟睡一张床，分头而睡。
　　老二在被子底下踢着招弟，说：“以后做的钱要寄回给阿妈阿爸，你读书花了阿妈阿爸的钱。不可以早早结婚，你四十岁结婚都不迟……”
　　招弟没有理她，瞌睡，又被老二重重踢上两脚。
　　“知道了。”招弟含糊应着，希望可以睡个好觉。明天上路。
　　老四辞了工作，回家。她说身体不舒服，总是要吐，头晕，生病了。老家没有人在，满目苍凉。便跑到小姑子娴家。子娴带她去老中医把脉，老中医说老四的是喜脉。
　　老四吓得脸色发青。
　　子娴说带老四去镇医院将肚子里的小家伙搞出来。老四犹豫着，要不要与他说。他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她，嫌她穷。
　　招弟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老大，老二，老四出去工作，便会很快有男朋友。招弟唯一能给自己的解释便是：长期缺爱的孩子，遇到对方的一点点好，便走在一起，她们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伴侣，她们没有想过，自己要过怎么样的人生。
　　老四最终要将小孩生下来，孩子是无辜的。
　　招弟知道老四的事，请了假，去一趟乙乙县丙丙公社，要请红美阿妈回老家照看老四才行，毕竟，生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乙乙县，鱼米之乡，招弟魂牵梦绕的地方，之前小，不敢去，现在自己出来工作，天南地北都能自己去了。
　　招弟下了车，站在一条黄泥公路上。
　　小站不见了，童年时代的柏油路不见了，一片一片的甘蔗稻米桑田不见了，泱泱大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矮矮的石棉瓦，黄泥公路被扬起满天灰尘，大河干涸，两岸河床堆满垃圾，到处飘摇着红色白色胶袋，中间一条细细的黑水缓缓而流……
　　招弟想哭，因为童年如此美丽，自己曾经幸福地生长在鱼米之乡。
　　“阿妈，为什么会这样？”招弟满眼的失望。
　　“现在全国都在搞大开发呀，这里也搞，大片肥田推平，盖了石棉瓦屋子做商铺，可惜的是，商铺闹不起来，成了现在的烂滩子……”
　　招弟休息了一会。她想见一个人，问过红美阿妈。阿妈瘪了一下嘴巴，说：“是神经病的女儿呀？听说保送北京大学哟，是人都没有想到，就凭她……”
　　招弟依稀记得小舞的房子，她冲出门，跑过去。
　　青皮瓦旧房子显得那样矮小。一位婷婷玉立的姑娘在园子里喂鸡，金色的阳光打在她身上，周围范着光圈。
　　姑娘回转身见到招弟，淡淡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
　　“小舞！”招弟激动，竟不知从何说起。
　　她惊奇的眼神：“你是鸿弟？不对！鸿弟的姐姐，熙弟？”她又淡淡一笑，酒窝更深了，她竟没有想起招弟的名字，或许，她已经强逼自己忘记招弟，毕竟佐岸在最后一刻手里还攥着映山红，多少与招弟有关。
　　招弟掏出硕石，递给小舞。
　　“给！”
　　小舞凝视硕石，半响，双手捂脸，轻轻地抽动肩膀。
　　招弟上前拥抱住她。没有说话。
　　良久，小舞放开双手，挤出一个微笑。“谢谢！”
　　招弟挥挥手，走远。她像释放了自己一个世纪的内疚，或许，从此心里可以轻松一些。
　　她不知小舞有没有想起，小时候一起拍“照片”，一起摘金银花。
　　还有一位阳光少年……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招弟从一个古老的国度出来，重又穿越回去。因为有太多美好回忆，太多的舍不得，她又穿回去走一走。
　　招弟发现自己的嗓子哽得厉害，她真想跑到高山大海里好好地哭一回，为曾经的很美好很美好……
　　招弟在乙乙县丙丙公社呆了一天，第二天与阿妈红美一起回了老家。
　　老四要生要死地生下一个男孩，老二打好几次电话给他，他不接；再打给他的姐姐，他姐姐老鸟护鸟仔。“都不知是不是我弟弟的孩子，我们不会承认孩子的，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气得老二心脏发抖，这一家都是没心没肺的人，就算跟着这家人，以后有的是气受。老二千戒老四。
　　红美说不认更好，反正是我的孙孙，放在家里，我来养。自此，红美照看小孩当心头内，想当然是上天送给她的男宝。
　　老四不甘心。小孩满月，老四便将小孩丢在家里，只身跑去找他。他租了房，与老四住一起。过了半年，他的爸爸跑到红美家，看到帅气的小男孩，便嚷嚷着要将孙子接回去。红美想着，人家要接回孙子，便承认了老四这段婚姻。年底，老四和小孩住在他家过年。没有摆酒，年后两人扯了证。
　　红美长长地吐了口气，希望老四可以有个平和归宿，同时又非常不舍得自己看着出生的小男孩。就像看着家里的蛋给黄鼠狼叼走，不甘心。
　　招弟将每个月的工资寄回给红美。红美抓紧选地做房子。
　　工作之余，招弟脑子里只剩下李品一的影子。他在老家的一所中学教书。她时不时地打电话给他。以一种朋友的问好。他说他还在考本科，叫招弟帮忙买英语资料，招弟买到寄给他，并开玩笑说要还钱给自己。招弟并不是想要他还钱，她只是幻想着还钱的机会还可以看看他，心情如钱钟书先生谈到的借书。他又说暑假要来招弟的城市，假期过完了，他没有来。后来，他的电话断线，他说，他家的电话有毛病。招弟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要打电话给他，招弟安慰自己就是单纯想听听他的声音，她不停地骂自己蠢货！招弟告诫自己不能再频繁给他打电话。
　　年底了，同事们都忙着买车票回家。招弟将最后一个月发的工资寄给了红美。
　　同事彩彩知道招弟春节不回家，便叫招弟送她去火车站。
　　彩彩的家在湖南，根本买不到火车票，因为车票都被黄牛党买光了，再以高价在车站叫卖。招弟帮忙拉着彩彩的行旅，死沉沉的，问里面装的什么，彩彩只说是衣服，招弟不信。彩彩说回到家，她的包包就只剩下空皮囊了，招弟又不信。彩彩说爱信不信，南方人不懂北方人的苦，火车到了一半路，便要开始穿衣服了……
　　火车站外面很多人，彩彩在前面引路，扒拉着人体障碍物往火车站里面钻。她被车站工作人员拦了，有一次是她的行礼没有过扫描机，有一次是她没有票，她裹在人群里冲进围拦，招弟像一条跟屁虫，紧紧地贴着她的屁股往里钻。有人踩到招弟的鞋跟，幸好鞋子没有掉，否则，在人肉围墙里，鞋子尸体都不知哪里找，而且肯定蹲不下身子去找。
　　刚钻到站台，火车便呜呜呜地到了，嘎嘎地停下来。招弟生平第二次坐火车，小时候与逵婆爬火车历历在目。
　　一大片人挤在车门，像一堆溺水的蚂蚁抱作一团，触目惊心。
　　“招弟！不要发呆，快快，帮我推一下行旅！”彩彩已经从车窗玻璃爬进了火车，招弟回过神来，抱起她的行旅往车窗塞，太重了，努力了好几次，行旅跌下来。彩彩在里面气得直跺脚。
　　一个大男人一把拉开彩彩的行旅，说让开一下，他要上去！不断有人从窗玻璃爬上去。
　　招弟放眼左右，一张张焦灼的眼睛盯紧车门和车窗……
　　彩彩又从窗玻璃爬下来，她叹口气，说不该叫招弟来的，要叫一个大力气的人才对。彩彩先将包包塞到窗边，大声喊：“帮我拉一下！帮我拉一下！”
　　然而，外面的人使劲往窗子里挤，里面的人根本没有站住脚跟便被推开无影无踪，没有人听到彩彩的话。
　　彩彩跟自己生气，她将包包抵住窗边车身，叫招弟用肩膀抵着她的包包，她攀着车窗爬，有几个人挤着车窗往里爬，谁也不让谁，彩彩大大的屁股被卡在外面，努力了好几次才挤进去。招弟想笑，终究没有笑出来。
　　“来！用一把力！”彩彩伸长肉嘟嘟白嫩嫩的大手。
　　“嘭！咔擦！”
　　窗玻璃碎了，彩彩手臂流着血，她憋足气一拉，包包到了窗边，进去了。
　　“你手受伤了！”招弟喊。
　　“傻蛋蛋，我当然知道！你快回去吧，不要被人挤到爪洼国去哈，哈哈，南方人，瘦不拉肌……”
　　彩彩向招弟摆摆手，消失在车窗人堆里。
　　仍然有很多人往车窗爬进去，火车呜呜呜按响，车警的哨子叽叽叽叽乱响，后面的人仍然争先恐后，像一堆找吃的蚂蚁，又像一片迁徙的角马不停往前赶……
　　火车最后开走了，车站仍然聚集了满满的归乡人。
　　招弟钻出车站长长吐口气，体验了一回中国特有的新年大迁徙，她也想回家，可是，她得省下钱给红美做房子。昨天接到老二的电话，年底了，家家户户都要买年货，做房子的师傅问过几次，红美愣是拿不出钱来。老二叫她老公带两千块来丈母娘家。他到了，将钱重重地锤在吃饭桌上，说：“真是无底洞！”
　　老二傻傻地将她老公的话与招弟说，原本是想让招弟有钱就寄回来。没想到将自己老公的小气也暴露出来。
　　招弟只好将所有分分角角也叠好一起寄回去。幸好，公司还有人留下，厨房还是有人煮饭，饿不死自己。
　　招弟刚回到宿舍，电话铃一片乱响。
　　“喂，招弟，我看到你妈妈在邮局领钱，工作不错吧，寄了那么多钱……”李品一的声音。
　　“嗯。”招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回到没有？”
　　“不回。”
　　“我结婚……”
　　招弟沉默着，世界如此安静。
　　“喂，喂，你在听吗……”
　　“嘟……嘟……嘟……”电话挂了。
　　招弟轻轻放下电话，她感到周身轻飘飘的，游魂似的走出宿舍，她要去外面吹吹风。
　　她站在天桥上，呆呆地望着桥下不断呼来闪去的车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