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湎（之二）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蔚蓝的天空拥抱着清新，给这个倍受雾霾摧残的城市带来一丝灿烂的温馨。
　　一座造型别异、高大宏伟的建筑物巍然耸立在都市的中心。楼体呈圆柱体，自下而上，全部用钢化玻璃笼罩。在皓空蓝天的铺衬下，玻璃镜面上映绘出蓝天白云的几何图案剪影。这座大厦，用碧瓦朱甍、层楼叠榭来描述甚为恰当。这座引人瞩目的大厦，就是在都市小有名气的大方集团公司办公楼。
　　大方集团公司办公大楼前，横跨着笔直的一条双向八车道大马路，此刻，正值车流穿梭。在半圆形的宽阔广场上，西装革履的人流在攒动着，一个方向的朝着大厦的那个玻璃大门涌去。
　　“啊哈嘿！啊哈嘿！”钟大勇用被人誉为破锣的嗓子哼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明白的曲子，悠悠哉哉地走进集团公司办公楼。在路过综合大厅时，钟大勇惯性地朝几位正围坐在用来接待小客户的联排椅上、等待上早操的女性们张望了一眼，故作地大声咳嗽了一声。在她们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后，钟大勇向坐在她们中间的王晓艳招招手，咧着嘴“嘻嘻嘻”地笑起来。在被鄙视中笑罢，钟大勇有点不自在起来，自我感觉这个笑太假，假到流气十足，有股泔水味。估计，在众位女性的目光里，可能自己的满脸都是一副下流相。
　　一如既往，王晓艳向钟大勇返回过来仍然是一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冷漠，接着嘴一撇，摆出一副不屑一顾懒得搭理他的表情。
　　钟大勇知道王晓艳又要故伎重演地对他嗤之以鼻了，便先入为快，放开声地说了一句：“别介啊美女，千万别‘哼哼’啊，‘哼哼’起来可不是美女的作风吆，鼻孔里要是飞出来两个大气球就不太雅观了。”
　　一众女性们听到钟大勇的这番话，先是一愣，接着都咬牙切齿起来。
　　钟大勇自然知道，她们的心里在念叨着什么，她们一定会认为，钟大勇怎么越来越放肆了，怎么这么流氓这么自甘堕落，一定是走火入魔了。钟大勇自己也想问自己：曾经的那个腼腆、朴实、不善于言表的钟大勇到哪里去了？
　　王晓艳秀目圆睁地怒视着钟大勇，抑制住了想骂他的冲动。
　　必须承认，这王晓艳长得的确漂亮，除过钟大勇心中的那位她以外，在这个集团公司里，王晓艳算是屈居第二了。只是，这王晓艳不该是那个站在顶端的他的即将订婚的女朋友，因为那个他，是钟大勇所憎恨的那个最高层的儿子。
　　钟大勇依然嬉皮笑脸地说道着：“美女，你的眼睛往上看，别看我的腰下啊，你看我的下身会让我有多么地不好意思啊？”
　　王晓艳实在忍受不了了，腾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钟大勇，气恨恨地怒斥道：“你！你！钟大勇，你就是一个下贱痞子。”
　　“哈哈哈，我不就是我吗？怎么，美女你才相中我啊？不晚啊，相中我这个下贱痞子，那就跟我出去啊？不用担心扣工资，扣了我贴赔，怎么样？”钟大勇一边大笑着一边摇头晃脑地走进属于他的办公室里。他知道，再闹下去，飞过来的吐沫星子就能给他洗脸了。
　　走进算作办公室的工作间，关上门落座的那一瞬间，钟大勇突然觉得自己好失败，从头到尾的一直都在失败；失败得就像一只长满疥疮的癞蛤蟆，总是朝着那只洁白的、原本铁顶属于自己的天鹅“呱呱呱”地喷射着哈喇子，最后，却得不到一根羽毛。
　　钟大勇窝囊着、怨愤着，闭上眼，使劲地拽起了头皮。
　　桌上的电话响了，铃声吓了钟大勇一跳，他忙抓了起来。
　　“钟主管，新的办公室已经按规定给您整理好了，您是现在就过来吗？用我过来接您吗？”电话里传来的是甜甜的声音。
　　放下电话，钟大勇突然兴奋起来：“看我自己龌龊的这德行，都忘了自己已经升官了。哈哈哈！说我卑鄙也好，说我丧德也好，只要实现了我的目标，谁愿说我什么、骂我什么的都行，我不在意。”
　　昨天晚上，在一处偏远的农家山庄里，十分满意的董事长紧紧腰带，金口玉言的应允升迁钟大勇，让他去做了行政主管，官衔比现在的职别要大两级，按行政级别来说就是股级升处级了。
　　“哈哈哈”钟大勇又是一阵大笑：“不是都在说我像一只癞蛤蟆吗？没想到吧，我竟然是一只金蟾啊。是最名贵的物种啊！癞蛤蟆怎么了，今天的癞蛤蟆，你们这些天鹅们今后要好好地舔着我的脚趾头膜拜了。”
　　不过，这个笑，对钟大勇来说，有点凄凉，毫无一点成就感。
　　钟大勇承认自己是个生于僻壤的穷二代，但绝对地相信自己是个智二代，也是绝不次于秦桧、严嵩般的奸二代。至于是不是贱二代，已经无足轻重了，不会再有人挂齿了。
　　钟大勇在收拾个人东西时，发现一条用报纸掩裹着存放许久的纸包。他撕开纸包，一件被揉皱了的东西露了出来，是一条领带，蓝色的，他曾喜欢的颜色。
　　看到这条象征层次的领带，一股莫名的热血涌上钟大勇的头顶，发酵着，胀得脑浆好痛，是那种压抑已久的暗痛，犹如能够刺穿生命般的痛。
　　钟大勇突然想哭，想象一只野兽般地去嚎哭一场，毫无顾忌地去嚎哭那些不堪的过去和往事。
　　
　　钟大勇完成学业后，辗转奔波了许久，终于在这个都市里找到了一份他千方百计都想走进去的那个集团公司的工作，是在被他的女导师开开心心地拥抱了好几天后被录用的。这是一家很有经济实力的私企，薪金待遇非常不错，一月就是他家乡父母一年的劳动收入。他能走进这家私企，引得很多校友们的羡慕嫉妒恨，说他什么的都有，钟大勇并没在乎。他之所以非要进这个集团公司，根本的目的，不仅仅是能拿到高薪，享受到很好的待遇；更主要的是为了心中的她，她就是在这个集团公司里供职。
　　钟大勇早就听说过，这家规模宏大的私企老板，从无到小，从小到大，从大到富，再从富到豪，都是钟大勇的导师直接参与，一手扶持起来的。
　　当钟大勇一踏进这个称谓大方集团公司的私企后，便开始了梦想的历程。一进集团公司，便先成为了端茶倒水、打字复印、早来晚走、可以人人呼唤的脚色，很少有人能正眼看他一下，与他搭腔的人不多。
　　进入这个集团公司以后，在她的支持鼓励下，钟大勇以他在家乡铸就的自有忍耐和勤奋，努力地、谨小慎微地工作着；从不计较上司或同事的训斥和讥笑，每天都会把笑容刻在脸上。
　　钟大勇知道拥有一份工作的艰难，也知道自己出身和目前地位的低微。为要创造一个和她终身相伴的环境而做着随时被鞭击的孺子牛，心甘情愿。
　　一个周一的早上，集团公司下发一个通知，一定要目前还只是办事员、但是最具专业知识的钟大勇例会，参与一项集团公司的重大高层决策。
　　这对于钟大勇来说，的确是一个震撼他灵魂的顶级消息，也是能够让他彻底转折命运的大好消息。钟大勇非常的重视，非常地向往。
　　参加集团公司高层会，从礼仪上讲，是要西装革履打领带的。钟大勇有一套西装，是刚进入工作岗位那会买的，虽属中低档，但因是黑色的，也能蒙混过去。只是白衬衣上的领带最招眼，质地如何，打眼就能看出来。
　　钟大勇曾经想过要买一条很有档次的领带，她也动员过他并想给他买一条；但他拒绝了，她的家也需要钱。
　　按说，对于钟大勇来说，买一条高品位的领带是没什么问题的。他的薪金虽然相对有级别的要低一些，但比起一般的打工者来说要高很多了。可是，钟大勇除过自己的基本生活费外，其余的全部都寄回了家乡。家里盖房缺钱，家里的生活要钱，还有妹妹的病，更需要钱。妹妹患的是一个在乡下医院时下尚无精良仪器和精湛医术来根治的血液病，需要省级甲级医院才能得到有效治疗，这就要很多很多的钱来维系。
　　钟大勇很关爱非常懂事的妹妹，是绝不会置妹妹于不顾的。自己原本就十分贫穷的家境，遇见个风风雨雨的，就需要钱。所以，钟大勇只去卖领带的那个专营店里转悠了四五个圈，就坚定地空手走了出来。
　　“怎么？”钟大勇所工作的经营部副部长，也就是副主管的张万盛走过来拽拽钟大勇的领带，“你这是准备戴条绑狗绳去参加高层会啊？”
　　这位副主管平常就瞧不起钟大勇，时不时地总敲打他。确切地说，张万盛是瞧不起他的出身，瞧不起他来自农村；对集团公司让钟大勇去参会，张万盛更有敌意，说白了就是嫉妒恨。
　　钟大勇没说话，因为他在副主管的面前没有说话的资格，只能听从。
　　“回去换一条，没有就立刻出去买一条！”张万盛给钟大勇下了命令。
　　钟大勇动动嘴唇，脚步没有移动。
　　“瞧你那寒酸劲，别想给我这个部门丢脸。”张万盛冷若冰霜，“着装一定要上档次，否则，这个会你就免了，有没有你参加都无所谓。”
　　钟大勇被斥责挖苦的脸一阵红一阵紫，他低下了头：这不仅仅是现出去买的时间来不及了，就是来得及去买，可自己口袋里的那点菜金也不够买条中档领带的，离发薪金还要一个礼拜。
　　“不愿去买是吗？那我就替你请假了。”张万盛一挥手，“回你工位上好好的工作去，我告诉董事长，这个会你不用去了。”
　　钟大勇的头就像被张万盛用铁棍狠狠地打了一下，有些眩晕。
　　“这样吧，我说小子，”张万盛的小跟班刘得财，一位小官二代走了过来，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条领带，在钟大勇眼前晃来晃去，“参加这种高层会议，没这行头是不可以的。来，学两声狗叫，我就送给你。”
　　钟大勇一看这条领带，蓝色的，正是他喜欢的那种，显得大气、潇洒，稳重成熟。估其价格，绝不低于五百。
　　钟大勇垂下了眼帘。
　　“怎么，还嫌弃啊？看你这意思，不要是吧？这个会可是你出人头地的机会啊，不想参加，那就继续做你的打工仔吧。”刘得财哈哈哈地狂笑起来，这声音就像一只被公狗遗弃的母狗在狂吠。
　　“还不回去工作，愣在这里干什么？”张万盛威严地喊了一声。
　　钟大勇心里非常清楚，能参加这次集团公司高层会，是自己摆脱所有困境和步入上层社会最重要的一个台阶；失去，可能就会永远沉淀在底层。
　　钟大勇抬起头，用力地咬咬牙。
　　“你说的是真的？”钟大勇看着刘得财问道。
　　“你好好地看看我，我像是在开玩笑吗？值得和你开玩笑吗？”刘得财皮笑肉不笑地向钟大勇呲着一嘴黄牙。
　　钟大勇长长地吸了口气，喊了一声：“好，我学！”
　　这句话是钟大勇用眼泪合成的。
　　一个名校的高材生，一个学有专长的技术人才，一个七尺男儿，学起了狗叫，折腰在昙花的短暂里。
　　“这根本不像狗叫的声音，你学的是吃屎的狗啊？”刘得财戏弄起钟大勇，“不行，再叫一遍。”
　　钟大勇忍着泪又学了两声。
　　“有点狗味道了，哈哈哈！”刘得财把领带仍在了钟大勇的脚下，“赶紧系在你的狗脖子上吧。记住了，你以后的身份就是刚才所表演的角色，与我们不同类，别和大家弄混了。”
　　钟大勇学狗叫的声音，引来许多职员围观，都“嗤嗤嗤”地对着钟大勇讥笑。
　　张万盛张开能吞一口猪的大嘴，狂笑起来。
　　在最没有尊严的气氛里，钟大勇于耻笑中拾起来那条铭记着他人格辱没的领带，缓慢地系在了散发着绞痛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