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湎（之一）

　　这是一个活力旺盛的繁华都市，一个于繁华中宣泄着喧嚣和狂躁的城市。城市脉络纵横，每条血管里都是车水马龙的拥塞着、人流往来的挤搡着。也许是过于操劳过于承压过于超前的原因，这个城市总是比其它城市要醒得早。
　　刚刚才将游离的浮尘沉淀在昨夜，晨曦又把新的海色向大地折射。无论是公交站、地铁站或者出租临停站，都站着一群群年轻的白领灰领们，他们正用满脸的倦意裹着未醒的残梦，在站牌下急切地等候着。加上急急匆匆地流动在大街小巷里的数万辆共享单车，拉开了大规模的超短途大迁移序幕。
　　由青年们首先主导的清晨情景剧，直到九点，焦躁的青春演绎，才渐渐地宣告一个阶段的结束，一切又回归一尘不变的往复中。
　　市中心区长虹街十字路口旁的一家啤酒屋，每到周末，总是人满为患。很会做生意的老板在走廊上架起一座空中品酒堂，特别张扬地推出几款吸引酒客的免费举措，这便迎来许多很想融入城市生活却又腰包有限、经不起两顿豪饮便会倾家荡产的光脖子打工仔们前来小酌一番。
　　“丁兄弟，你来啦？在老位置坐下吧。”风韵不减的中年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走进来的一位显得很疲惫的青年人，他看起来皮皮塌塌，脸上布满落魄的神情。
　　看老板娘和他的熟悉度，就知道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他直接走到一个靠窗边的小桌边坐了下来，目光滞呆地望着菜单。
　　“丁兄弟，还是三瓶啤酒外加毛豆花生组合的一个小拼盘吗？”老板娘微笑着问他。
　　他点了点头。
　　啤酒和拼盘很快就端了上来，另外，还多出了一小盘凉拌黄瓜条：“这小盘是送你的。趁双休日，放松一下心情，慢慢地喝，如果你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老板娘掏出啤酒起子放在他的桌上。
　　他向老板娘道了谢，用起子打开啤酒，满满地斟了一杯，端起来一仰脖，咕咕嘟嘟地吸进了肚子；然后抓起几个毛豆，皮也不剥的直接塞进了嘴里，毫无食欲地咀嚼起来，一副借酒消愁的状态。
　　“咳，这出门在外，真是不容易啊。”老板娘看看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应承其他客人去了。
　　带着一股风，又走进来一位夹着公文包的青年人。在老板娘的招呼下，他坐在了那位心情抑郁青年的旁边桌位上。从形象上看其年龄，两人几乎相仿。不同的是，坐在戚伤青年近旁的这位，看起来却是风度翩翩，利利索索的很帅气，有一股子独尊之上的精神头。从他的穿着和脖子上吊挂着的一个制作精美的胸牌上可以看出，这是一位小白领。
　　“钟总很久没来了，这是高升了吧？”老板娘拿着菜单逢迎起来。
　　“我说魅力无限的老板娘，别老总老总的来寒碜我了，被你叫的至今还是一个科员，还是叫我钟大勇或是小钟吧。我要想当老总，还得再借孙悟空的一个跟头云才行。”钟大勇笑着和老板娘打起了哈哈。
　　“今儿个怎么喝？又是矿泉水吗？”老板娘笑着问钟大勇。
　　“老板娘打我脸啊？为赚钱都黑心了，想敲一杠子啊？”
　　看来，老板娘和钟大勇更熟。
　　“瞅你这样，你也喝不了酒，两瓶就打发了。给你来两盘店里的特色吧，我给你来个五折。”老板娘指指菜单，推荐道。
　　“这还差不多，折扣越多，你肯定就会越漂亮。到了你的庙里，就听你念经吧。先来杯水，让我润润口吧。”
　　“好的，稍等一会，我这就去给你准备。”老板娘给钟大勇倒了杯凉白开，笑着离开了。
　　钟大勇一边喝着水，一边仔细地打量起神情暗殇的同龄人：看起来这位也应该同我一样是八零末生人，但竟无一丝年青人的阳刚。乱蓬蓬的头发，像刺猬的刺，一根根地直立着。消瘦的脸颊上尽显着憔悴，鼻梁上托载个一条腿用胶布缠裹的黑框眼镜，稀疏的胡须沾满了啤酒沫子。毫无疑问，这肯定也是一位不得志的梦想漂流者。
　　三杯啤酒下肚，被酒精把伤感激发出来的被老板娘称作丁兄弟这位青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带着被发酵的麦芽气味的酸楚，竟然抑制不住的伤心起来，几滴闪烁着灰暗灯光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也就不一会的工夫，三瓶啤酒已然被他全部喝完。他摇了摇空荡荡的瓶子，苦笑了一下，呆呆地向窗外张望起来。
　　钟大勇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桌上还未起盖的啤酒，笑了笑，站起身，拿起桌上未及喝完的两瓶啤酒走到丁睿志的面前，放在他的桌子上说道：“也许，我们都来自他乡，也许，我们都有共同的痴想，也许，我们今后能够互助互帮。先互通一下认识认识，我叫钟大勇。可以坐这里吗？”
　　他看看自称钟大勇的陌生人，点点头，没说话。
　　老板娘走过来，把钟大勇的小菜端了过来：“都是年轻人，都多贴近贴近，有的话聊。别那么郁闷，拿出点霞光来照照咱这小店。”
　　“霞光可不是免费的哦。”钟大勇嘻嘻一笑。
　　“那是不是也要打折啊？”老板娘抿嘴一乐，“二位就开心畅饮吧，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老板娘转身走了。
　　“看来你是遇见不开心的事了。”钟大勇打开带过来啤酒，为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人生苦短，何必对不起自己呢？来，干一杯。”说着，钟大勇把酒杯举到他面前，“嗯？”
　　他机械地端起酒杯，与钟大勇碰碰，又放下了，没喝。
　　“你叫丁睿志？”钟大勇看看他放在桌子上的工牌，问道，“速记员？”
　　“嗯。”丁睿志应了一声。
　　钟大勇把手伸向丁睿志，丁睿志迟疑了一会，伸出手和钟大勇握了握。
　　“一样，我们都是为生命拼搏的人。”
　　“我和你不一样，”丁睿志摇摇头，“我只是没人能瞧得起，连环卫工都嫌弃的城市垃圾而已。”
　　“哈哈哈。”钟大勇一听笑了起来，“好幽默的段子。”
　　丁睿志端起酒杯，来了个一饮而尽。又干了两杯，他的话多了起来，语气带着点醉意：“为什么职场也那么三六九等？大家不都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上来的吗？我忍气吞声地去工作，勤勤恳恳地服务，可为什么得不到尊重？为什么得到的反而是别人对我人格的侮辱？”
　　丁睿志的诉说，把钟大勇的感触给引发了出来，一股伤楚从心里泛起，他立刻想起了自己曾经如丁睿志更甚于他的往事......
　　怀着无限的激动心情，钟大勇跨进了这个享誉全都市的大方集团公司。刚进集团公司的第一天，分派给他的第一单工作任务，是将一份继续申报的创意策划书打印装订出来。这个创意策划书长达三百多页，要打印十份，而且催要的急。钟大勇从早上接活开始，不敢有一点消停，两台机子一起运作，弯着腰来回移动，在“咔哧咔哧”的打印声中，直忙到中午一点半才算完工。
　　伸展了一下酸痛的腰杆，钟大勇满意地看看摆放整齐的创意策划书，揉揉咕噜作响的肚子，准备去吃饭。
　　钟大勇在办公大厅外转了一个圈，不知道餐厅在哪。正好带他的科组组长靳明亮走了过来，钟大勇急忙上前打问餐厅的位置。
　　“靳组长，您好。请问，餐厅在什么地方？”
　　靳明亮冷峻地看了一眼钟大勇：“交办的工作做完了吗？”
　　“靳组长，已经全部打印装订完，放您桌子上了。”
　　“好，你去吧。”靳明亮说完就要走。
　　“靳组长，您还没告诉我，餐厅在哪？”钟大勇赶忙追问道。
　　靳明亮用鼻子哼了一声，用手随意地指指右前方：“从那边一直走，再左拐一个弯就是。”
　　钟大勇道了谢，急忙按照靳明亮的指示跑了过去，到头一看，竟是供来客使用的公共厕所。钟大勇呆呆地站在那里，心像被用针扎了一下，一阵疼痛。
　　“您需要帮忙吗？”一位清洁员阿姨走过来关心地问钟大勇。
　　“噢，没什么。”钟大勇低下头，酸涩地回答道，“我，我在找餐厅。”
　　“您是新来的吧？”清洁员阿姨看看钟大勇的工作牌。
　　“今天第一天上班。”
　　“怪不得呢，员工餐厅在后楼三楼。”清洁员阿姨告诉钟大勇，“你坐后边楼的员工电梯，上到三楼就是。”
　　“谢谢阿姨。”
　　钟大勇向清洁员阿姨道完谢，走到后楼，乘电梯到了三楼餐厅。他掏出餐卡，敲敲已经关上的打饭窗子。
　　工作牌上写着厨师长的一位肥胖的男人拉开窗子，看看钟大勇，转身把刚要倒进泔水桶里的大盆里的剩饭用饭勺给他装满了一饭盘，递给他。
　　钟大勇漠然地接过来，端饭盘的手在颤抖......
　　
　　“你来评评理，我做的比谁差？”丁睿志忍不住悲苍，喊了起来。
　　丁睿志的一声喊叫，让钟大勇一个激灵，赶忙收回了神：“小声点，小声点。这是公共场合。”
　　“我付出的又比谁少？进入岗位已经两年多了，还是在擦着别人喷到自己脸上的口水，呆板得像个机器人。”
　　“你说的也忒形象了吧？速记员的确是在为别人的口水服务。不过，这也没什么，刚工作不久，遭遇都是这样。谁都有这经历，甚至比你惨。别像个小怨妇似的，尽想些没用的烦心事，活在当下最重要。”钟大勇又给丁睿志倒了一杯，顺便自己的杯里添了一点，“咱们的生命长着那。来，干了它。”
　　丁睿志端起酒杯，一口吞了下去。
　　钟大勇看看手中的酒，一咬牙，也喝了下去。这一口下去，呛得他直掐脖子。
　　“你？”丁睿志疑惑地看看钟大勇，又看看桌上的啤酒瓶。
　　“感觉我不会喝酒啊？也的确是。”钟大勇擦了一下差点出泪的眼睛，咧开嘴笑了笑，“像你这法的喝急酒，那我可真不行，慢慢地磨叽着喝呢，两瓶兴许还能撑得下去。我这就是个鸡嗉子，装不了几粒小米。”
　　钟大勇的话让丁睿志的情绪好了许多：“谢谢你的酒，也谢谢你能不厌其烦地听我唠叨这一堆废话。”
　　“谢什么呢，谁不说废话？不是说烟酒不分家么？”钟大勇为丁睿志和自己又各倒了一杯，“对酒文化我不了解，但我知道，毫无表情的人喝闷酒，那就一定是他的内心世界出了问题，期望着用酒精来讨回原本的摸样。”
　　对钟大勇的话，丁睿志没有肯定或反驳，只是用手指在酒杯上划着圈。
　　“怎么，情场失意了？”钟大勇问丁睿志。
　　“没有情场，哪来失意？”丁睿志摇摇头。
　　“那一定是工作上的问题，是被同事欺负了或者是被老板撸毛了？”
　　“咳。”丁睿志轻轻地点点头。
　　“像咱们这样的打工仔，就是屎壳郎推驴粪蛋。”
　　丁睿志一听，愣了一下，没明白。
　　看着丁睿志的表情，钟大勇开心地笑着说：“驴粪蛋推得再圆再光溜，到了落下的还是一身臭。你说是不是？”
　　丁睿志被钟大勇这句话逗得乐了：“你这话更经典。”
　　“好，为你的幽默精彩，为我的话语经典，干一杯！”
　　俩人一起站了起来，把杯子碰得山响。
　　“看你哥俩开心的劲，小心我的酒杯子。”老板娘乐呵呵地走了过来，“今儿个的小菜钱，免了。”
　　“美女老板娘真会做生意啊，要不，你把酒钱给免了，菜钱我照付？”钟大勇和老板娘逗起嘴来。
　　“我可是小本生意，一分一厘的挣，那可真叫粒粒皆辛苦。”
　　“看美女老板扣的，总盘算着钱，咋不能像你的光辉形象一样美丽呢？”
　　“你这是损我啊？”老板娘笑起来，“冲你这刷锅的嘴，再送你哥俩两瓶酒吧，申明，可不能喝多啦，喝多了，双倍付款。”
　　“谢谢美女老板娘。”钟大勇双手合拳，嬉皮笑脸的向老板娘道谢。
　　接下来，俩人一边说一边喝的，桌上的啤酒全都空了瓶。
　　酒罢，俩人都有了些许醉意。
　　钟大勇掏出笔和便签纸，在上面划拉了几下：“这就算是我的名片吧，这世间，就算是混蛋也是应该有名片的。如果你有兴趣来这家集团公司上班，就打上面的电话告诉我，我会尽力帮忙。今儿个的酒钱算我的了。”
　　说完，不等一脸懵然的丁睿志有所反应，钟大勇转身走到吧台前，对笑容可掬地老板娘说道：“给我买单，包括那位的一并结算。”
　　老板娘很快地在收银机上打出收款条：“你哥俩一共消费了一百六十六元，就收你六十六吧。”
　　“真想亲美女老板一下啊，谢谢啦，咱们下次继续。”钟大勇说笑着，掏出钞票结了账。回头看了一眼正注视着他的丁睿志，点点头，走出了啤酒屋。
　　丁睿志呆呆地望着走出去的那位才刚熟悉的人影，看看手里那张留着电话和姓名职务的便签纸，深思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