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绰号“虎妞”

　　
　　清晨的风电工厂，车间里灯火通明，许多电动打磨机已经开动，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
　　我走进车间的时候，已经有两组工人开始工作了。我看到两个工人从车间一侧的换衣室里出来，穿着白色打磨工作服，戴着已辨不出颜色的鸭舌工作帽，他们向靠在墙根的身穿同样工作服的两个年轻人说：“你们是不是也迟到了？”
　　听到他们在议论关于迟到的事情，我赶紧快步走到自己的工组，主动对迟组长说：“组长，我来了！”
　　迟组长看看我说：“刚好，还没迟到。今天都是很重的活，很辛苦，你行吗？”
　　我慢腾腾地笑着说：“没问题，我行。”
　　迟组长领着我走到离铁柜不远处的一组二十米长的风机大叶片前，那叶片的头部和尾都被翻转车前后架着。迟组长对我说：“这组叶片交给你打磨了。”
　　我面对着这一组大叶片，心里有着被逼上梁山的感觉，这是我今天必须完成的繁重任务，我也在心里下决心一定要完成。
　　我穿上打磨服，戴上线手套，包裹好头巾，拿着气动打磨机，爬到叶片上面跪着，模仿着组长做的示范动作，开始用力打磨叶片，也学老工人教我的方法随时更换砂纸。就这样干了一会，我浑身上下就汗流浃背，一直坚持着在叶片上打磨。
　　那个叫小孩的工友笑嘻嘻地走过来，伸出手在这个叶片上摸了一下，可能是想看我打磨的质量是否到位。
　　我训斥他：“快滚回你自己的工作岗位去，到我这里来瞎看啥？”
　　那个叫老头的工友对组长说：“咋能让这个女孩单独干这大件叶片呢？”
　　小孩说：“她磨得根本不到位，组长去和段长说一下，咱们组都是重活，不能要女工。”
　　我气愤地说：“跟你无冤无仇，说我的坏话干啥？”
　　迟组长指着那两个工人大声骂道：“别以为你们是老员工，也想在这里瞎指挥。你们知道个屁，干自己的活去！”说着急匆匆地让大家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老头走到我跟前，手指着办公室对我说：“别干了，去找段长。”
　　我抬头看到办公室里亮着灯，但是没有足够勇气去找段长说理，只能弯下腰继续打磨叶片。我心里想，不管干啥，在这里干一天，厂子就要给我开工资，我不能丢掉这份工作。
　　小孩抬头看着我说：“如果让我一个人干一组大叶片，我扔下打磨机就回家。”
　　我不想听他说这些挑拨的话，不能中他的圈套，为了生活我只能坚持在这里打工啊！
　　我从叶片头打磨到叶片尾，细心地干完了一道工序，准备下去转动叶片继续打磨。刚下到地面，抬头看见老头在旁边另一个叶片上面打磨，我便喊：“看着点扔砂纸，别砸着我脑袋了。”
　　我下来后走到翻转车前，一转身差点与迎面走来的小孩相撞，他张大嗓门对我喊：“哎呀！走路不长眼睛。”
　　我回应说：“小老弟，谁也没长后眼。”
　　那个叫胖妞的胖子女工对小弟说：“唉，你帮助她按下开关翻动叶片，照顾一下新来的女同志吧。”
　　辉姐正好从下面路过，见到我就低声对我说：“呀！虎妞真是能者多劳啊，一个人磨一组大叶片。”看着眼前的辉姐，十年前在鞭炮厂一起打工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到这个厂后又再次相见了，她一直都关照着我。
　　胖妞后面跟着的瘦子张姐也走到我的工件旁，嘴里不住地啧啧：“哎呀！看人家虎妞一个人磨一组叶片。”
　　我满脸不高兴地回应她们：“不许给我起绰号。”
　　还没等胖妞和张姐回话，她们的组长就粗声大气地喊：“还不过来抓紧时间干活，争取早点干完，早点下班。”
　　张姐不紧不慢地说：“马上过去。”
　　她们有些不满，边走还边嘀咕。我苦笑一下，心里想，人家毕竟是组长嘛，你们还能不听招呼。
　　车间主任小甲正好走过，看着眼前站着的这两个女工，主任心中肯定不满，但还是笑着说：“看你们俩，可能是车间最悠闲的人。”
　　胖妞对主任说：“唉，主任我和你说……”
　　主任不理她，好像没有听见。跟随主任后面走来的那个中年男人是段长，嗓门比小甲主任还大。
　　他先对胖妞说：“胖妞傻站着干啥呢？”
　　又对小甲主任说：“正好抓住这两个偷尖耍滑的家伙。”
　　胖妞站在段长面前心虚地喘着气，但还是笑着说：“你看哪个穿一身花衣的大姐，自己磨了一天也未见质量合格。”
　　我在一旁听见了很不服；“嗨，我一定能磨好！”
　　老迟组长看见两位领导眼神不对劲，急忙走过来。他在叶片一摸，我刚打磨过的粉尘噼里啪啦地落下。老迟不动声色地从兜里拿出记号笔，大圈小圈地在叶片上画个不停。我站在旁边看，不明白是啥意思。
　　小甲主任对我说：“你是新来的员工，要注意质量，不求速度。”
　　站在一旁的胖子看见了，笑声已经止不住了。我没有理会她，继续拿起气动打磨头使劲磨叶片。
　　段长也过来看我干的活，然后对车间主任大声说：“这女孩有发展潜力。”
　　刚才走过去的辉姐，又回来走到我的叶片下，她突然对我大声喊了一嗓子：“虎妞！”
　　我想都没想，张口便应了，立时惹来一阵轰笑。其实也不怪大伙儿笑，我应这一声不要紧，岂不是等于承认自己是“虎妞”了，别说组长和小甲主任笑了，连段长都笑了。我这才反应过来，但是反应过来也为时已晚，大伙都跟在屁股后面叫。
　　我和辉姐十年前在同一个鞭炮厂打工，可是没想到如今又相遇在风电厂，辉姐今天就突然来了这一嗓子“虎妞”，让我消失了十多年的“虎妞”外号又重现在眼前。我知道，只要我今天答应了，这个绰号将会一直相伴着我在这个厂里。
　　也不知哪儿来的男儿血性，我顿时竖起眼睛，怒发冲冠，如好斗的公鸡，厉声质问她：“你叫谁呢？”
　　辉姐也是不吃亏的人，虽说先叫别人的外号理亏，但还是不肯服软，也瞪起眼睛，加大着嗓门反问：“你不知道我叫谁吗？”
　　我说：“你再叫一句！”
　　辉姐说：“我就是叫，你能咋地？”
　　我说：“你他妈的敢叫！”
　　其实辉姐真叫出来，我也不敢动武。辉姐和我是老朋友，但从来没见我发过火，这回见我发火，还真怕我动起手来，硬是没敢再叫。
　　眼见就要不欢而散，段长忙出来打圆场：“干啥呢？干啥呢？干啥呢？你们俩啥事儿呀像斗鸡似的？至于吗！尤其是辉姐，都四十多岁人了，这事儿就你不对，瞎给人起啥外号，别人给你起外号你愿意吗？”
　　辉姐笑着对我大声说：“我错了，美女！”
　　车间人顿时鸦雀无声了，只是多了几分空旷与孤寂；打磨的声音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只是多了几分尖锐与刺耳。
　　空旷与孤寂也罢，尖锐与刺耳也罢，我心里感觉有几分的委屈与愤怒。我尽量忍着，把委屈留在了脸上，把愤怒留在了心底。
　　主任和段长走了以后，胖妞在旁不阴不阳地说：“虎妞，看你穿这一身八十岁老奶奶的衣服，估计我老妈都不穿。”
　　我立即回应她：“我刚说过的，不要叫我虎妞。”
　　胖妞却说：“一个女人打磨一组叶片，是不是虎啊！”
　　我冷笑着说：“多干点儿活儿也累不死。”
　　辉姐说：“你这辈子就是干活儿的贱命。你就干吧，干吧，累不死你也累残废了你，等你老了有一身病，找谁伺候你。”
　　我知道，气归气，恼归恼，辉姐的本意还是心疼我。辉姐转身要走，我忙叫住辉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胖妞说：“瞧你那点儿出息吧。换做是我，宁可回家抱孩子也不受这份窝囊气。”
　　老头和小孩窃窃私语地说：“虎妞为啥叫虎妞吧，听说这种人，说话不经过大脑，大大咧咧的性格，给她找个适合的词语形容不容易，就叫虎妞。”
　　张姐露出笑容：“妹妹的这个虎妞的绰号不错。”
　　我说：“不错？虎妞还不错吗？”
　　张姐整日里趾高气昂，唯恐天下人不晓得她最厉害。
　　我也不跟她们计较，她们只能在背后议论，不过是私下里的称呼而已。给我起绰号“虎妞”，她们也就是上嘴唇打下嘴唇，新鲜几天也就过去了。
　　老头招呼我说：“虎妞，把地上砂纸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我弯下腰去捡砂纸，胖妞看见笑着说：“你承认自己是虎妞了。”
　　我没好脸色地回应她说：“姐姐是在讽刺我吗？”
　　迟组长又说：“虎妞好好返工！”
　　我瞪了他一眼：“谁是虎妞？真烦！”
　　迟组长：“哎呦呦，叫你虎妞还不愿意吗？自己都当着大家伙答应了，还怨着别人叫。”
　　我辩解道：“当时屋里声音大，没听清楚。”
　　迟组长说：“不用解释了，其实叫虎妞显得也很亲切！”
　　老头说：“人家电视歌星徐桂花外号草帽姐，还有网红奶奶等，有啥值得生气呢？”
　　我说：“咱也不是大明星，受不了这种伤害。”
　　没想到辉姐一句“虎妞”，让我成了车间里众人的笑料。我越来越讨厌“虎妞”这个绰号了，可能是脑袋转不弯来，每当听到“虎妞”二字，我就特别敏感，反应就超级大。我又没有虎到傻乎乎的，只不过是反应比别人慢半拍，这帮人又何必这样挖苦我呢？
　　迟组长说：“虎妞的虎，也不只是没有什么心眼和有点傻的意思，还可以理解为有力有劲很威武的意思。老舍小说中的虎妞，那可是个泼辣的女孩，活力四射，敢爱敢恨。”
　　迟组长的这一番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心里顿时豁然开朗，信心一下子增加了不少。我慢慢地平静下来，心中不再愤怒，明白了绰号“虎妞”也没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