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彩霞，将初升的太阳渲染得五彩缤纷，鲜艳夺目。身穿绿色工作服，骑辆飞鸽牌自行车的何青，精神抖擞，兴高采烈地穿行在大街小巷中。
　　这时候，衣着水红长裙的李红，笑吟吟地从阳光那边走过来。她是那样的迷人、靓丽。何青慌忙下车问：“李红，是来找我么？”
　　何青感觉声音轻轻的，柔柔的，飘飘的，真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是啊。”李红微笑着来到何青的近前，近得能嗅到她那甜丝丝、温呼呼的气息；近得能摸到她那两条黑油油、顺溜溜的麻花辫子；近得能看到她那白生生、齐整整的玉牙；近得能瞅见她那双水灵灵、毛茸茸的大眼睛。
　　突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响过，王明清出现了。奇怪的是，他也穿邮局工作服，骑飞鸽自行车，并且，连那帽子、邮袋、肩上的挎包都与何青的一模一样。何青正疑惑呢，王清明已经大步流星来到李红的面前，亲热地拉起她的手，去摁那辆自行车的铃。当“叮铃铃”声音再次响起时，何青一急，“啊”地一声清醒过来。噢，原来是个梦啊。
　　何青瞅了眼床头还在响动的马蹄表，想起昨天散会后，他就住在公社宿舍里。
　　真扫兴，每次梦到李红，王明清都会出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可不假。有多少次，当何青鼓足勇气要向李红表白时，马上就会联想到王明清。王明清的影子像卡在何青嗓子眼儿的一根鱼刺，不止让他难受，也让他失去信心。何青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潜意思里的一种暗示吧。
　　那年，王明清大庭广众下向李红示爱，是人就能看出来，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握，再蠢的人也不会那样大胆，何况王明清。痴心的何青，情感上长时间没缓过来。后来，王明清虽被李红断然拒绝，还长时间遭受大家的冷落。可何青还是猜不透李红的心思，到底是怎想的。如果说李红的心上人真的是王明清，那么，自己就是单相思，是很不道德的。
　　喜欢她就得尊重她，为她着想，不能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
　　几年来，虽与李红经常相见，但不能表明内心的想法，何青不是一般的痛苦，是非常非常地痛苦。他无数次提醒自己，爱情是高尚的、是沌洁的，是双方的，不能有一丝半毫的勉强。在没摸清李红的真实想法之前，不要盲目行事。
　　何青是个自尊性特强的人，他宁愿等，也不愿主动提出来。
　　感情强求不得，可又很难放下，何青只能积极投入工作，尽量不去想那些无聊的事情。
　　何青是喝牧区姑妈家的牛奶长大的，与草原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他既有城里人的智慧、蔼然、细腻与机警；也有草原人的胸怀、大度、豁达与坚强。可以说，何青是蒙汉两族人民的凝聚的精华，团结的象征。
　　何青很有个性，认准的事情，别说十头牛了，就是再加十头骆驼也拉不回来。李红的美丽使他一见钟情。接触后，李红的才气又让他无比敬佩，深深吸引。从那时候起，何青就认定，李红就是他寻找的另一半。那么，无论结局如何，能不能与李红在一起，别的姑娘都很难走进他的内心世界里来。
　　去年春节探亲，女同学赵玉来家看他。见面就和他开玩笑：“何青，是不是到了草原，天高了地大了，当官了见识多了，就忘了老同学了？”
　　“哪有哇。”何青答。
　　“哪，我一没下乡，二没变地址，为啥连封信都不给写啊？”赵玉原先就是校花。几年不见，更显得亭亭玉立，体挺多姿。
　　“没啥事儿，就没写。”
　　“这么说，咱俩有了事儿，你才会写？”赵玉红着脸追问。
　　“我给你倒水去。”何青所问非所答，连忙起身。
　　赵玉的父亲在派出所户籍室工作。上山下乡的文件一下来，他就以照顾外婆的名义，让大女儿赵玉去外婆家“躲”了好几年；二女儿让医院工作的同学开了个诊断，以体弱多病为借口，也没用插队；读初中的三女儿年纪虽小，正巧也在政策范围之内，就在户口上动手脚、做文章，把三女儿的名字迁到哥哥的户口本上。政策允许，独生子女可以下乡，也可以留在父母身边，就是说自愿的。哥哥的孩子已经成家，户口也迁出，那么，三女儿就算独生。就这样，三个闺女都没用下乡。
　　读高中时，何青的相貌与才气，就吸引着赵玉。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直念念不忘。听说何青回家过年，赵玉非常高兴，就登门来看望。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青那不冷不热的态度，赵玉怎好再往深里讲。离开何家后，满腹心思的赵玉绕道去了舅舅家，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从小就疼爱她、现任街道主任的舅妈听。舅妈是个急性子，办事利索而靠谱，征得了赵玉爸妈同意后，晚饭也顾不上做就来到何青家。当时，何青和同学出去了，父亲还没下班，就开门见山，说给何青的母亲听。
　　“好是好。只是何青还没分配，户口还在牧区呢。如果长时间回不来，岂不是……”欣喜过后，何青母亲有些担忧。
　　“放心吧。赵玉爸爸说了，小两口领结婚证前，工作、户口都给办得妥妥的。”
　　“太好了！”
　　何青一听，二话不说就收拾东西回草原。可把他母亲气坏了：“赵玉那姑娘，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要品行有品行，要家庭有家庭，多好哇！臭小子，走了几年，傻了，呆了，还是脑袋进水了？”
　　“妈，我不想找对象。对不起，大队还有事儿，我得提前回去。”
　　“你不说过了十五才走吧？”
　　“刚接住电报，没办法。”何青不会撒谎。他低下头，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
　　“草原交通本来就不便，这才大年初二，你能搭上车？”还好，母亲只顾生气，没让他把电报拿出来。
　　“放心吧妈。今年雪不算大，明天又是星期四，邮局小车正好去。”
　　“那好。要是你现在走的话，永远也别回来！”母亲声音颤抖，咬着牙。
　　何青本打算过了元宵节再走，没想到遇上了赵玉的事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果不离开家，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法向父母解释。
　　何青打小就懂事，自立，从不让父母操心。如今长大了，反倒惹老人生气。想到这些，何青非常自责，一下车就给父母拍电报、写信。可是，尽管他再三解释，多次道歉，三番五次地说好话，气急败坏的父母连信都不给他回。何青急得抓耳挠腮，快马加鞭奔了整整一天，才来到居住在北部牧区姑妈的家。早知道内情的姑妈也很生气，见面就数落：“臭小子，长大了翅膀硬了，学会气你妈了？”
　　“姑，这长时间家里都不给我回信，爸妈的身体都好吧？”
　　“除非你答应和赵玉结婚。否则，他们能好？”
　　“姑，快说，他们身体都很好，是吧？”何青跺着脚。
　　“放心吧。好着呢。”姑妈看何青那副火急火燎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
　　“姑，有现成的饭么？饿死我了。”
　　“活该。”姑妈点着何青的脑门儿笑了，嗔怪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直到前段日子赵玉处上对象，何青父母才回了信。内容非常简单：“臭小子，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赵玉姑娘就要结婚了。怎么样？偷着乐去吧！”
　　总算是来信了。何青松了口气。
　　也许，正因为何青对感情太认真、太执着了，才导致王明清日后对李红的伤害。这是后话，先放下不提。
　　莫日根是何青的好朋友，邮局的情况他最了解。所以，拿到名额的那天，何青异常激动，几乎整整一夜没合眼。他想到那绿色的工作服；想到送信的飞鸽牌自行车；还想到了莫日根住的家属楼。
　　当时，何青真恨不得立刻、马上、现在就见到李红；并且明确告诉李红，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她。自己与她要像杂里嘎小湖上成双成对的鸳鸯那样，好一辈子；不是一辈子，是两辈子三辈子……天长地久，永远永远在一起。还有还有，等工作稍微稳定就请假回来。先带她去见姑夫姑妈，然后回家去见父母；再然后就领结婚证，办喜事儿。
　　当时，何青非常自信。既然几年来李红与王明清都没往前发展，那么注定他们没有结果。再说，和他王明清相比，何青我拥有这个能力！
　　可是，离李红工作的地点越近，何青的心情越复杂。因为，他想起了那个重情重义，逃避小冯感情的赵青山来。
　　“大哥，我的情况你最了解。小冯那么好，我不配。”
　　“你家的情况，李红她们早告诉小冯了。她说，愿意与你一起承担……”
　　“不行！”
　　原来，赵青山不止家穷，还有个肢体畸形、肌肉萎缩的妹妹。为了妹妹能康复，父母四处求医问药，三番五次带她住医院，借了许多许多外债。打赵青山记事起，他家的日子就没好过，母亲也没出去工作过。赵青山还说：人都说家贫出孝子，可他除去不孝顺，还很自私、懒散。无论父母多忙、多累、就算他们彻夜末眠他也不心疼。直到插队离开家后，他才悟出了做人的道理。非常后悔自己当年的不懂事。
　　自己好歹是大队干部，而且深受领导的器重与喜爱，不转干也有机会分配。可赵青山呢？别说找邮局这么好的工作了，如果错过小冯的缘分，成家都难。要不，要不，要不然我把名额让给他？
　　不行！下乡几年了，全公社可只这一个名额！不是宝贵，是金贵！有了它，我才有机会去大城市发展，也有资格与心爱的李红表白，比翼双飞。
　　哪，赵青山怎办？他可比你更需要这个名额啊。
　　可如果让出去，你还有资格向李红表白么？
　　有！名额得让，李红也不能等了。把赵青山的事情安顿好，就向她表明。无论何时，何地，干何种工作，我何青都有这个能力！
　　把名额让给赵青山的想法，如打翻的五味瓶，搞得何青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儿；也如那一岁一枯荣的原上草，在何青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何青不是神。他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啊。
　　何青猛然“吁……”用力扯了下马头，枣红马仰天“咴儿！咴儿”长鸣几声停下脚步。何青将马头调转，快马加鞭直向大队奔来。一进队部，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说给大队书记巴图听。
　　巴图劝他：“何青，你还年轻，千万不能冲动。机会难得啊，别干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书记，我已经决定了。”
　　“那好哇。草原需要你，留下来别走了！”何青的决定，使巴图非常敬佩。他拍着何青的肩膀，呵呵笑着说。
　　“答应我，守住这个秘密，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赵青山班长分配到S市邮电局了！”
　　“真的？”
　　“真的！”
　　“多好的单位啊！”知青点内，一片欢声笑语。
　　欢声是暂时的，笑语是短期的。过后是满满的羡慕，满满的失落，满满的沮丧，满满的消沉。大家心里酸酸的、空空的。郭丽有后门儿，回城了；赵班长是英雄，分配了；刘芸秀有技术，也快了。下一个是谁呀？唉，啥时候才能轮到我呀。
　　何青生怕“露了馅”，亲自为赵青山办理回城手续：“你小子时间可不多，与下一任班长王明清交接一下。再与小冯谈谈，好好相处几天。”
　　在李红、刘芸秀的建议下，小冯将自己的家庭现状坦诚布公，说给了赵青山：“这可是终身大事。我的成份，不会影响到你的工作，你的前途吧？”
　　“不会，不会。大不了我再回来，咱俩一起扎根草原。呵呵……”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赵青山胀红着脸，使劲儿搓着自己的手，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尽胡说。”小冯羞红了脸，嗔怪道。
　　“又不是参军，政审没那么严格。”刘芸秀说。
　　“是啊。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等工作稳定了，领结婚证的时候再公开你俩的关系。”李红说。
　　“我走了，小冯可交给你们了。她胆小，又……”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背起简单行装的赵青山，眼圈儿红红的。他与李红她们挨个儿握手，与张志强等人挨个儿拥抱。然后，在小冯恋恋不舍的泪眼中，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与何青向公社的方向走去。他坚持不让小冯去公社送，怕离别，怕伤心，怕落泪，更怕舍不下她……
　　草原茫茫，人少畜多，地广人稀。因交通不便而与外界隔离，很少接触。人与人之间，尤其是这些远离亲人，外地来的知青们，感情虽不如天那么高，海那么深；但也真实而厚重，深入而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