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7
作品名称:金陵春 作者:夜海灯舟 发布时间:2019-11-18 18:00:58 字数:5406
06
在那场风暴十年后,金成芸还能清晰地梦到那些朝晖之中年轻而坚定的脸庞,但却梦不到那晚血色一般的残阳。
那一天是礼拜六,街道上飘散着闲适的气息,早点摊子也摆得迟了,金成芸买了几个糕点揣着就去了学校。
她现在就读的是金陵十一中,晚清时候就建起来了,颇有些古典园林的气势。青砖红瓦,绿柳拂荫,走进教学楼内,大厅正中间摆放了一座西洋钟。金成芸走进她教室的时候,钟声正好敲了七下。
教室里面零零散散坐下了二十几位同学。其中,金成芸的同桌,一位戴着眼镜的男孩子,正坐在座位上核对着名单,见到金成芸走了过来,腼腆地一笑:“成芸,你来啦。”
金成芸眼睛转圈地打量这教室一眼,嘟囔道:“看来实际过来的人数比报名的时候少了许多。当时都嚷嚷着要一起来,结果现在呢?这帮人死哪儿了?”
她的同桌宽慰地微笑着:“无碍的,有勇气参与到其中,本就不是一件易事。来了这么些人,已经很让人感到知足了。况且这次是金陵好几所中学的联动,就算有些同学没有到场,还是依旧会有很大规模的。”
“你倒是乐观。”
金成芸这位同桌,叫作顾停之,平日里很是古板斯文,但是人踏实可靠,金成芸对他存着几分信任。他便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之一。
“我看报上的相片,陈先生看来是遭到了严刑逼供。我们要通过这次活动向政府以舆论施压,尽快让他们把陈先生放出来。”顾停之语气沉重地说着。
金成芸答,“是啊,我也看到了。政府那帮人太不是玩意儿了,新中会又没杀人放火抢劫的,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呢?”
顾停之叹了口气,“这,就是政治。”
待到八点钟,这些中学生们纷纷吃完了早点,留了一些干粮揣在身上,便带上写着将要呐喊出的标语的白色旗帜,排着较为松散的队伍,走出了校门。
六月的朝阳之下,沿路的花木和着清爽的微风,带来泥土与植物的芬芳,轻抚着金成芸的鼻捎。灿然的阳光在她眼里划出明亮的光斑,投射在周围同学们朝气蓬勃的脸庞上,那些朴素的校服包裹下的是拥有冉冉生机的命运。
金成芸就这样在他们之中走着,按照设计好的线路,开始进入了繁华一些的街区。他们就统一举起了手里的白色旗帜,开始高喊着那些用墨色倾注的口号。
“请政府遵守新出台的法律,尊重公民结社集会的权利!”
“释放陈俊等人,停止对他们的迫害!”
“自由!民主!”
……
这一帮长长的学生队伍引起了街道两边铺子里的人的张望,他们都出来在门口注视着队伍。
大家互相之间议论纷纷,一时间沿街也是喧嚣沸腾了起来。
“真有这回事儿吗?”
“那可不,我这两天看报纸,上面还是那个陈俊脸上都是血的照片呢!”
“他们犯什么错误啦?”
“好像也没什么哦,就被抓起来了。”
“看不明白,看不明白……”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也无心工作。同时游行的队伍也给交通秩序造成了紊乱。尤其是开着汽车的阔气人,他们的司机一个个按着喇叭,这些有钱人也把脑袋伸出窗外,喊着“还让不让人过去”“都堵在这里做什么”类似的话。
曼露在顾桥枫的大床上悠悠转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艳阳高照的时分了。她睁开眼睛恢复了知觉之后,渐渐嗅到了房间里升腾起的酒味和糜烂的气息。她缓慢而悄无声息地从床的一边爬起来,又轻轻踩着拖鞋走进了浴室。
看着镜中自己缓缓下垂的眼袋,曼露一双平时炯炯有神的大眼开始变得黯淡起来,回想着昨夜在权贵富豪的饭局作陪的场面,她刷着牙的手停了下来,开始干呕起来。
这时,她听到顾桥枫书房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然而这并没有把顾桥枫从悠长的睡眠中拉出来。但是这刺耳的铃声还是一遍接一遍地响了起来,直到顾桥枫沙哑着嗓子叫道:“达令,帮我接一下电话。”
曼露听罢,顺从地走到书房接起了电话,那边有个男声焦急道:“局座,新安路那边出事了!”
“你……你稍等一下。”
曼露把听筒端正地放在桌子上,快步走到了顾桥枫的卧室里,轻轻拍了一下顾桥枫的脑门:“阿枫,你那边有急事找你。”
顾桥枫惺忪的睡眼变得有些清醒,又透出些疑惑。待他走进书房接起电话之后,舒展的眉头也拧在了一起。
对面电话里传来手下焦急的声音:“局座,现在这状况有些棘手啊,新安路一条街上买卖都不做了,还有很多人了解了消息,开始跟着那帮学生后面游行,队伍是越来越扩大了。几家报社都来了记者拍照,怕是又要调转风向了!”
“这样的事情,应该不属于总务局管辖吧?”顾桥枫道。
“唉,时副统吩咐的,说要您来出面解决。”
听到那边的话,顾桥枫反倒笑了:“看来咱们又得给这个老肥仔擦屁股上的屎了,他简直就是政府的造粪机,净干出这种难以收场的事。”
那边的人听了顾局座对更大一级官员如此难听的指责,也只能尬笑两声,接着问道:“您看……咱们该怎么办?”
顾桥枫注视着书房墙上挂着的一幅西洋名画,轻轻吐出三个字:“动水枪。”
从书房出来,顾桥枫瞟到曼露早已收拾好了自己的装束,俨然一副出门的样子,便笑道:“这么早出去?还没开早饭呢。”
曼露说:“也不算早了。今天起来突然想起了老乔家面馆的滋味,去吃一口。”
顾桥枫也由她去了,自己去吩咐厨房里的嬷嬷上早饭。
曼露在老乔家面馆吃了一碗熟悉的阳春面,之后一个人径直往郊外走了去。
那是一个冷静僻幽的地方,边上还伫立着一些老城墙的断壁残骸,清晰的鸟语声在这里回荡着。
门口连守卫都没有,斑驳的大门旁边挂着个简陋的牌子,上面刻着三个字,“春光堂”,这是曼露纷繁人生之中最安宁的去处。
这里住着二十三个孤儿,是一个默默无名的慈幼院,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朴素不起眼的慈幼院的建立者是一位当红的女电影明星。
曼露从来不让春光堂里的阿姨们给孩子放自己的电影,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金陵郊外,空气怡然,但是孩子们也不知道曼露是那浮华声色场里飘荡着的一朵孤花,他们只知道,她是一位年轻的女教员,有时候来跟他们一起唱歌,玩游戏。
午后的阳光穿透被虫子咬出点点小眼的碧绿叶子,在阴凉下的青石板上映出一颗颗白点,曼露就坐在这些光点之上,眯着眼睛望着孩子们玩耍的身影,一双眸子弯成了新月一般的形状,在月湾之中铺开了静谧安然的情绪。
她在那里坐着,仿佛是一位洗涤过全身的信女,像一位佛陀,也像一位老者。
一阵混乱的枪声打破了这安详宁静的画面。正在玩游戏的孩子们也开始骚动了起来。曼露回想了一下枪声的来源,望向了西北方向的远处,那一片是金陵比较繁华的地段,也大概是北丰剧院的所在。
07
金成安手里的银针倏然狠狠抖了一下,在他食指边缘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他垂眸盯着那枚银针,眼睛都不眨一下。
忽听到店铺外面路人大声喝到:“别去新安路那一片啦!有人打枪啦!死了好几个学生。”
金成安从后门窜了出去,他找到了后院里停着的马车,店里唯一的伙计意识到他已经冲出了屋子,忙赶出去追上他问:“东家,你去哪里啊?”
金成安连认真回答他的精力都没有,只吩咐他道:“帮我把那边的套绳解开!”
他这边也解开了另一边连着马匹和车厢的套绳,手还在微微地发着抖。紧接着伙计也解开了另一边的绳子,他一下子抬脚跃起骑在了马上,驾着马就冲出了院子。
金成安连人带马一路上横冲直撞,带起的风都吹散了小摊子上的纸张和布料。他的眉毛深深皱着,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用腿夹紧马身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的,让被骑着的马也焦躁了起来,更加拼命地冲着。
他身下这只马,就在新安路口突然停了下来,非常突兀地。
因为他看到了尸体。
是的,在那条被水枪呲得湿漉漉的黑色青石路上,三三两两,横七竖八地躺着男男女女装扮的尸体,他们身上裹着白布。周围一些穿着黑色制服的巡警边查看尸体,边在本子上记录着。
金成安缓缓地下了马,一步步挪了过去。
他魔怔了一般,一次次蹲下,在一个个的尸体旁边,掀起白布,扫过一眼尸体的面容。
巡警们看到了他的这一举动,一直拦着他,问他做什么,在找谁。但他却只是固执地重复着一系列动作,并不回答任何问题。
直到查看完了最后一具尸体的面容,金成安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这个时候,从旁边的某一个角落,传来了一声孱弱的呼唤:“哥。”
金成安回过头去,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闪了一下。
行至新安路这片繁华区域的时候,正是游行队伍最壮大的时候,数百人的呼声在耳边炸裂、喧腾,金成芸顿时热血当头,她将旗帜举得更高了。
一阵沉闷的响声划破这片喧嚣,四周忽然平静了下来。
金成芸的嘴里射进了一滴猩红色的液体,接着她看到前面的同桌顾停之直直地向右倾倒了下来。
子弹从他左耳穿过去,挖了个血洞,又立刻从右耳射了出来,连带着一小股鲜血喷涌而出,崩到了右后侧正呼喊着口号的金成芸嘴里。
金成芸嘴里的腥甜还未散去,一条游行的队伍中已陆陆续续倒下了十几个人。
而就在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条条冷不防冒出来的水柱从天而降,如瓢泼大雨般瞬间把人们浇了个透心凉。金成芸的眼睛被雨幕淹没了视线,身体晕晕乎乎的,左右摇摆。
她艰难地抬起头看着自己举在头顶的那面白色旗帜,上面的墨水晕开,那写着“自由、民主”的字迹早已不见,只剩灰乎乎的一片,像投射在白布上的一团团黑影。
就如这些青春勃发、呐喊着理想中的世界的年轻人们,最终都成为了世界的暗影。
冰凉的水柱更多地倾泻而下,金成芸的身体如抽空一般,瘫软在青石路上,那些被打倒的学生身上的残血,沿着石板裂开的缝隙,汇聚成细密的小溪,流经金成芸的脚边,染红了她雪白的袜子。
她忘了自己是怎样被一帮男同学抬到街道旁边的角落里的。之后大家都沉默地坐在街道两边的石板上,怔怔地望着街道中央出神。
有一帮情绪激愤的男同学将来收尸的巡警们团团围住,质问他们:“是不是政府做的?”
巡警的头儿冷静地答道:“按照新颁布的法律,公民有自由游行的权利,政府是不会强加干涉的。”
“那是谁干的?谁干的!”
“这个我们还不知道,需要进一步调查。请同学们认一下尸体,帮助我们联系一下他们的家人。”
其中一个男生冒出来向巡警挥起了拳头,喊着:“就是你们干的!不用狡辩!”
那巡警吐了一口血沫,也不吭声。
新安路出人命的消息通过电话传到了顾宅。
“谁开的枪?”顾桥枫的声音里饱含愠怒。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很明显,不管是游行的人还是周围的群众,现在都将矛头指向政府。”
“我不让你只用水枪吗?”
“对,我们是只用了水枪。但是……下面的人也没反应过来楼里有暗枪,开水枪跟开枪的时间撞到一起了。让群众给误解了。”
“死了多少个?”
“一共13人。对了,那个……局座,刚刚统计的死亡名单里,有一位姓顾的,听说跟您有点关系,叫顾停之……”
顾桥枫沉默了几秒钟:“那是我堂弟。”
对面的人吞吞吐吐道:“局座……请……请节哀。”
顾桥枫挂了电话,以手扶额,心里想:这下子伯母一家子要找上门来了,有点麻烦。
崔兰舟从外面回来,金氏兄妹已经到家了。
金成芸一直持续地怔愣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都想不起来换,就在床上呆坐着。
她的哥哥在旁边轻声唤着:“成芸,成芸,洗洗澡换件衣服吧。”
成芸应了一声,下意识开始解衣服,摸到脖颈那里,感觉空空如也,又反复摸索了几次,惊慌失措地对哥哥说:“妈给我的长命锁不见了!”
“啊?你再找找,是不是揣到别的地方了。”
“怎么可能呢,我一直戴在脖子上的,甩也甩不出去呀。”金成芸再一细瞧,“呀,是线断了。”
金成安道:“应该还在今天出事的那个地方附近,这东西不会有人捡的,等我给你寻回来。”
他匆匆出门,正好撞上回到家里的崔兰舟。崔兰舟问他了出去的原委,道:“我去找吧。”
金成安不同意:“现在天都擦黑了,你出去再回来不安全。”
“我刚从前院过来,听和庸说铺子里有要紧事,叫你赶快过去。我不要紧的,叫个熟人的马车把我拉到那里再拉回来。”
崔兰舟抵达新安路今日的事发地点时,天已经全黑了。她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在这一趟街道上寻找着成芸的长命锁。她记得,那是银白色的,不用借着灯瞧,只是在月光下,应该能轻易地看到。
曾经流淌在青石路上大片的血迹都已被水冲洗干净,但血液的分子在当时悄然渗入了石板深层的缝隙,一下午是冲不掉的,微弱的煤油灯光亮照射之下,路上还有浅浅的一团团印记。或许,经年累月的行足、马蹄和车轮会将这些痕迹渐渐磨灭;或许那时,十三条鲜活的生命早已被历史忘却。
长达五分钟的水枪浇灌和一下午的血迹冲洗,让这片街区浸在湿冷的潮气之中,到了夜晚,惨白的月亮高高升起,崔兰舟只觉得阴森砭骨。
她沿着这条街一路仔细观察着脚下,过了一刻钟,见一家店铺门口一点白光闪了一下,走到前去,果然是那件长命锁。
弯腰捡起长命锁的时候,崔兰舟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她愣了一下,忙将手里的煤油灯熄灭,小心地搁在脚边,竖起耳朵专注地感受着周遭的声响。马上那响动又出现了,她这回巡着声源,抬起头来注视着店铺的二楼,又低下头看了看一楼的大门,确实是紧闭着的。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墙根下,二楼果然有人在说话,再细听还是两个人,听起来聊天的语气像是夫妻。
“你只点个蜡烛做什么?又不是用不起电灯。”
“没看这么早这条街上都歇业了吗?哎呀,有哪家点灯的啊,刚死了这么多人,你点灯招鬼啊!”
“唉……可惜了呵,一个个都年纪轻轻的,跑过来闹什么革命,革谁的命,我看是把自己的命给革了!”
“你也别唉声叹气的,幸亏咱家孩子没上过什么像样的学。”
“也是啊……这时候倒庆幸起来了。说起这事来,今天中午,隔壁王老板的铺子有些奇怪,从后面进了两个人,说的话也听不懂,叽里呱啦一大堆,腰板挺得溜直。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哪……”
“没准是外国人呢。”
“你说什么?外国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跟咱们长得差别大的很。今天这两个人长得跟咱们没什么差别。”
“你以为外国人都是黄头发蓝眼睛?倭人就不这样,他们在金陵还有办事处哩。”
听到这里,崔兰舟身上突然一个激灵,她觉得四下里越来越冷了,悄悄提起了灯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