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5
作品名称:金陵春 作者:夜海灯舟 发布时间:2019-11-17 13:58:47 字数:5844
04
待到天边浮起一片泼墨般的紫蓝色,已是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
崔兰舟从学校出来,没回家,就直奔章府而来。
章淑苓的祖父,在前清,官至提督。后晚清覆灭,后代也名声在外。一家人居住在这青瓦白墙的江南大宅院里。到了晚上,数不清的姨太太,数不清的红灯笼,数不清的鸦片膏,院子里一处夜舞笙歌,就有一处沉寂堕落,五光十色,却又朦朦胧胧地看不清。
漆黑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在黑灰色的黄昏里沉默地望着崔兰舟。她也沉默地瞟了它一眼,崔兰舟自是知道从大前门进去章府是较困难的。她向来有个方便的去处,她便轻车熟路地溜进去了。
章四小姐就在阴沉沉的后屋里,偷来窗沿边的天光,细细读着一本巴掌大的杂志。待一个瘦弱的人影驾轻就熟地摸到窗下,章四小姐的嘴角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起来把门打开了。
“你又来给我补课了?”章四小姐笑着问来人。
“明知故问。”崔兰舟把书袋子甩在椅子上,“今天怎么又没去上课?这个学年你已经旷课十七天了!包括今天。”
章淑苓开始表现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翻出书桌上的国文课本,问道:“今天讲了哪篇课文?作业又是什么?”
崔兰舟被她这一桌的杂志吸引去所有的目光,手抚摩过一本本的封面,那封面上一个个曼妙的女子,应是淑苓心里自己的影子。崔兰舟一顿首,接过淑苓手里的课本,翻到今天刚讲的课文,对着她大概复述了一遍课堂上所讲的内容。
“今天的作业就是以孟子的性善论与荀子的性恶论为引,将自己的观点作一篇文章。”
两人同看一本书,挨得很近。天气已近初夏,人们衣服的袖子越来越短,随着章淑苓抬高了书本,崔兰舟留意到她小臂上那条狰狞的痕迹。她状似不经意地碰了一下那处,章淑苓便下意识躲了一下。
崔兰舟面容严肃道:“谁干的?”
“在这大院子里,挨了一鞭子,已是家常便饭罢了。”章淑苓把头半埋进课本里,只能听到她说这话时平淡不过的语气,好像说着类似“太阳就是从东边升起”的真理一样。
崔兰舟沉默了几秒钟,纤长的眼里忽闪过一瞬犀利的刀光,她“腾”地站起来,左手别扭地揪起章淑苓的衣领,右手攥紧她肩膀处的布料,“唰啦”一声,顺势撕开了她上半身的衣服。
“这也是家常便饭吗!”
章淑苓莹白如玉的肩上和背上长短不一的浅红色痕迹一条条暴露在空气之中,她不自觉把手搭在肩膀上,又不自觉抖了一下。
崔兰舟的脸靠近她,盯着她下垂着的眼皮,沉声道:“你告诉我,这也是家常便饭吗?”
“等我从这宅子的大门槛踏出去,我的生活就不会这样了。”章淑苓轻声说道。
“踏出去……你是指什么?”崔兰舟不解其意。
章淑苓抬起头正视她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再过几日,我就要嫁给南浦县的周二公子了。”
崔兰舟有些恍惚:“什么时候的消息,我竟从来没听过。”
“告与不告又有何如?”章淑苓拉起被撕开的衣服,遮挡住身体,“反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早晚都是要嫁的。能改变得了什么呢?”她望着崔兰舟说道:“能帮我实现出嫁之前最后一个心愿吗?”
“你说。”
“我想去一趟你家,今晚。”
崔兰舟听到这话,感到有些疑惑。但表面仍平静如水,并没有发表任何疑问,只说:“那你可要换身衣服,好好装扮一下。避免被发现。”
章淑苓好像早有准备一般,从柜子里掏出了一身男性的行头,麻利地换上了:“我们要等一会儿,到了七点钟,晚饭开始的时候,正是后院戒备最松的时候。”
这边章府的夜晚才刚刚开锣,外面的世界早已热闹非凡,此时正是各大饭馆人挤人的时刻。
九云楼乃是金陵第一的湘菜馆子,外围一圈座位坐满了排号等着开桌的人。本性清淡的南方人,却独爱时不时地来尝一口辣,爽一爽,让那原本安睡着的五脏六腑也活泛了起来。
江白从学校出来后,便直奔这里。他早早在这里定了包厢。约的开饭时辰是七点钟,刚过了六点钟,就见齐老板着了一身长袍马褂,微笑着上楼来到了他桌边。
齐延春一抱拳:“久仰,江先生。”说完转过头去面向江白旁边一个穿着长衫的男子,又一抱拳道:“久仰久仰,您就是金陵先生吧?”
长衫男子歉笑道:“在下是共同晚报的编辑,胡雀翎。”
“那……”齐延春扫视了一圈包厢,面带疑惑。
江白忙欠身道:“金陵先生因今日家中有急事,来不了了,特让我替他向齐老板道歉。来日若有空必登门拜访。”又援引一旁的胡雀翎,“这位是胡先生,也是我的好友,今日来想为齐老板作一篇文章,发表到共同晚报上。”
“共同晚报我虽不常看,但通过街头巷尾之间的谈论,也是略知一二的。据说是以社会上的新闻为主,辅以一些时评文章,影响力很大。”齐延春在凳子上坐定,摇头叹息,“二位也知我新戏反响并不好,这两日各大报纸上也尽是些批评的文章。连演老生的前辈章老板都将我一顿痛批。”
“实则不然。”胡雀翎摇了摇头,道,“千人千面罢了。我和我周围一些共事的,里面还是有一些欣赏的呼声,今天来也是想让齐老板知晓这些声音。现在的时代与以往大不一样了,新的东西出来的速度太快,一些活在旧时代里的人,他们的反应会很猝不及防。所以批评的声音一时间蜂拥而上。千万不要灰心啊,齐老板要是没有前进下去,戏曲改革的这点微弱的火苗就要被浇灭了。”
江白也在旁帮腔:“齐老板以前唱的都是旦角,前一场戏首唱老生。本来旦角到生角之间就所差甚远,你又唱的是老生,纵你对生角的练习也下了一番苦功,但舞台经验摆在那里。所以章前辈对你的批评之声,是必然之至。”
齐延春听了二人的话,很是动容:“二位的话,让我感到宽慰。且放心,齐某不会因为这些而切断演自己的道路。”
说完一些贴心的话语,三人之间的气氛也融洽起来了。齐延春更是将新认识的胡先生引为知己。互相了解之后,才知三人在许多观点与立场上不谋而合。齐延春本好交友,更是对二人侃侃而谈了起来,从桌前的几道湘菜,甚至谈到了最近的时事,齐延春平时很少关心政治,听江先生和胡先生讲起来,印象很是懵懂。
忽听共同晚报的胡雀翎道:“今晚不便久留,九点钟还要回去报社赶新闻,排字房的伙计这两天催来催去,常忙到后半夜去,往往回家路上,还能吃上一口林家巷口的夜宵呢!”
“这两日可是有什么大新闻?”江白问。
“说大也大不到哪里去。政治上无非是革命党与现在政府间的那些矛盾。”
“革命党?”江白顺势问道。
“就是那个新中会。这两年新成立的。”
提到这三个字,一向对时事插不上话的齐延春可就来了精神:“具体是怎样说的?”
“新中会有个人,说是二头目,被政府给抓了。叫陈俊。”
齐延春手里筷子没拿稳,摔到了一份“剁椒鱼头”的盘子边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他忙咳了两声,完了说道:“被……辣椒呛到了。”
江白面容变得严肃了起来:“政府已经贴了告示,六月三日公开处罚新中会的陈俊等人,以儆效尤!”
“新中会其实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只是因为反政府,变成了这世间第一恶人了。”胡雀翎说罢,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世道多艰啊,世道多艰……”
江白和胡雀翎的情绪还沉浸在惋惜之时,齐延春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江白。
“江先生,请帮我把这份稿酬转交给金陵先生。未来还希望能够多多合作啊!”
江白点了点头,见齐老板从座位上站起来,诧异地问:“齐老板是要走了么?还要再上两道菜呢,品评一番再走,也不迟。”
齐延春脸上浮现出匆忙之色,作了个揖:“突然想起今晚上有夜戏,恕不奉陪了。”
05
一位身形袅娜的高挑女子戴着副墨镜,立在崔氏成衣铺的门口。这里所处的街巷相对于中心街区冷清了许多。女子烫着一头新式卷发,嘴角带着轻松的笑意,她身上那件旗袍很是打眼,一身鸦青,直到小腿处,襟口绣着一朵鲜红的玫瑰,素雅中混着妖冶。夕阳罩在她的身上,使这一场景看上去就像有些年头的相片。
金成安正在里面瞧着账本,却留意到女人的到来,他抬起头来正色道:“这位客人,可是衣服做的有什么问题?”金成安看着这女人身上穿的旗袍,感到有些熟悉。
女子将墨镜潇洒地摘下来,一双大眼带着笑意望着他:“还记得我吗?”
“原来是你,”金成安恍然大悟,又道:“确实是和第一次来的气质不一样了。”
“这就是你手艺的一大证明了。”女人优雅地笑道:“怎么样?我上次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好了吗?”
“什么事儿?”金成安不懂地问。
“难道金老板忘了?”
金成安忙道:“可别叫我什么老板,我不过是个小裁缝,这成衣铺子也是因义父去世了,我暂时接管过来。”
“金师傅,这可是一单大生意啊,光明影业公司下面就有十几位演员,为公司提供戏服,就相当于在如今金陵的服装市场抢占了一大先机,对于你的小本买卖也是一大飞跃。你对中西结合的服饰审美,把握的恰到好处,这在如今的服饰界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才华。”
金成安看着眼前的女子认真地说道:“曼露小姐,真的很感谢你的建议,可我没上过几天学,更没有留过洋,甚至不太懂你说的中西结合,如你所说我就是个小本生意,承受不了这么一大单生意,只能凭着这一双手为你们做几件旗袍穿,我娘说过,人有多大命就担多大的财。”
这时有个伙计有些慌张地从后门进来,附在金成安耳边说了几句话,金成安一向冷静恭谦的神色变了变,对女人说:“曼露小姐,怠慢了,内宅有些急事需要去处理一下。”
曼露望着金成安渐渐消失在后门之后的背影,只觉得可惜,便感叹一声走掉了。
金成安来到后院妹妹房里的时候,金成芸正扯着一张长方形的白布条子,上面用墨汁写着潇洒飘逸的四个大字,“自由民主”,金成芸嘿嘿笑着对旁边一个男生说:“淑苓姐,你写的字真好看。”
听着她的赞美,章淑苓也笑了起来,意识到金成安走进了屋子,她的笑变得拘谨起来,金成芸也跟着转过身,一看是自己的哥哥走了进来,他那一张本来笑起来更帅气的脸正阴沉着,成芸诺诺地叫了一声哥。
金成安仔细打量了一下男士装扮的章淑苓,后者掩去眼底堆积的失望,与他对话:“成安哥,换了一身衣服,你就认不出来我了吗?”
金成安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很疑惑。
金成芸在旁提醒哥哥:“这是舟姐姐的好同学,之前来过咱们家几次的,淑苓。”
“哦,你是章小姐,抱歉,这次跟之前差异有点大,我眼拙没有看出来。”
章淑苓即使拼了力气掩饰着,却仍藏不住话语里满满的失落:“成安哥每天顾生意,一定是很忙的,我也没来过几次,自然对我印象不深。”
成芸还举着她手里那面白色旗帜,嘴里调笑着:“像淑苓姐这样知书达理的女孩子,谁要是娶到就是谁的福气了。”
听到这句话,章淑苓的脸上竟变得几分阴沉起来,她鼓起了勇气正视金成安说:“我下周就要出嫁了。”宣告完这个消息后,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金成安的脸看,似是十分期待着他有什么反应。
金成安听了这一通知,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拱手作揖道:“那恭喜张小姐了。”
见她这样,章淑苓心里只感到一阵钝痛,这阵没来由的痛楚,让她的视线都模糊了起来,她自作镇定,才让表面无波无澜。
“谢谢。”一恍过神来,她最后也只能这么回答。
金成芸听到这个消息很意外:“我还不知道呢,什么时候就定下来的事?对方是谁呀?我可以去喝喜酒吗?”
章淑苓缓了缓心神,耐心地对她一一作答。
金成安这时想起了他来找成芸的目的,盯着她手里的那块白布道:“你扯着这个当什么?”
“哦,我这是要去街上游行准备的旗子啊,到时候举起来好让路人看到,我让舟姐姐给我写字,她不给我写还劝我不要参与游行……”
听到崔兰舟没有参与到这次活动中,金成安感到欣慰,之后他面色愠怒道:“你是嫌命长吗?参加什么游行!万一政府的人开枪打你呢?到时候几条命都不够用的!”
金成芸听到哥哥的训斥,一气之下把白布摔在地上,几大步走到圆桌边,拿起了上面的一份报纸给他看。
“一个从来没有做过恶事的革命党人就要被枪决了,相反,政府这几年做的坏事还不够多吗?”
“你怎么知道革命党不做恶事?不要听别人煽动,恐怕是有人恶意为之。”金成安开始责备起自己的妹妹来,“你就不能安生一点儿,成天上窜下跳的,你看清自己的位置好不好?你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你能改变得了什么?”
金成芸反唇相讥:“好,好,好,那我们都像你一样好了,像你一样没有脊梁骨,随遇而安,随波逐流!”
金成安听到这话竟一时愣住了,随后怒极反笑:“是我没有脊梁骨。”他弯下腰来拾起抛在地上的那块白布,忽然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确实,我是没有脊梁骨。”
他红着眼眶看着妹妹,金成芸有些害怕他这个样子,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这时,崔母踱步进屋,打量着僵持的两方,向金成安道:“成安,别拦着她,成芸已经成年了,不用事事为她操心,她应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了,也要有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准备。”说完这话,她意味深长地转头看着金成芸。
金成安垂着的头忽然抬起来,一双眼睛却了无生气,崔母一惊,看来是成芸说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又勾起了他一些悲伤的往事吧。
金成安也没有和崔母打招呼,谁也没看,默默地走了出去。
章淑苓向崔母一欠身,告了个别,也随后出了成芸的屋子,她边走边盯着前面金成安的背影,没料想金成安忽然回过头,还没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问她:“你也要去吗?”
章淑苓心下了然他说的是什么,“我是将要嫁人的,这样抛头露面不好,况且……如果我家人知道了,我去做这种事,一定会给我打个半死。”
她的后两句话引起了金成安的诧异:“章小姐这样家世的人……”
章淑苓预料到他要问什么,打断他:“不管处在什么位置,不管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是有各种……由不得的,这世上没有活的完全得意的人。”说到这里,她望着崔兰舟的房间,窗户上映着她在桌前奋笔疾书的影子,“说到底,我还是最羡慕她了。”
齐延春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看着外面;稀疏的星子在天穹上眨着眼睛,下面夜宵摊子上有一个工人正吃着面,翻着桌子上的报纸,齐延春看到了忙让车夫停下来。他下车走到那工人旁边,掏出二十文买下了他正读着的报纸。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报纸,找到了革命党人在押的那条新闻,那一栏赫然放着陈俊刑审的照片。
齐延春将报纸一合,又坐上了马车,车夫打破了沉默,问他去哪里,齐延春漠然地吐出三个字:“时副统。”
这时副统大名时来运,人若其名,经常踩到狗屎运,精通礼尚往来之术;并随着他的好运与拍马屁的技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今日他在府中设宴款待外国公使,点了齐延春的夜戏,吩咐他要唱旦角,齐延春目前还得罪不起这位副都统。
过了九点钟,副统府上的《桃花扇》,才刚刚开锣。
“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齐延春穿着一袭水粉色长袍,扮李香君,回眸处皆是喝彩声一片。
时来运腆着大肚子,端起酒杯,磕了一下旁边人的杯子,这杯里盛的是鲜血一般颜色的洋酒:“我们国家的美人,您看得还尽兴吗?”
一旁那外国人中文说得倒是十分流利:“美则美矣,就是词,我听不懂。”
“哈哈哈……”时来运大笑了起来,“您要能听懂就怪了,那岂不是五十年兴亡看饱喽。”
这外国人感到不明所以,摇了摇头,继续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