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公司赴青海采购组发了一个专列共三十个车皮回来。经财务部核算，加上各种费用，每吨价格为五百五十八元。尤智能正要准备打电话给采购组长郑洪，肯定他们取得的成绩，鼓励他们再接再厉，方奇石打来电话，要他到别墅花园去一趟。
　　这座别墅坐落在机焦公司综合楼左侧，由于外形和色泽比较土气，并不引人注目。别墅的园区很大，不但有小桥流水，还有亭榭长廊，园内树木葱茏，草坪如织；五彩的蝴蝶在盛开的花丛中自由飞舞，成群的金色鲤鱼在池子和小溪里游来荡去，十分迷人。方奇石修建这座别墅，本来是为了一家人居住，但因炼焦和煤化工生产的气味太浓，尤智丽不大愿意，方云倩、方云虎更是坚决反对，方奇石不得不放弃入住的打算，改作贵宾接待室。白天，方奇石喜欢坐在长廊里，边品茗边办公，晚上，喜欢让尤智丽陪着在花园里散步或者与朋友聊天。
　　尤智能跨进花园大门，远远看见方奇石和另外一个人坐在长廊里摆谈。
　　尤智能一到，方奇石介绍说：“这是江玻集团原供应部长李长林，也准备到青海去帮我们买煤。你起草一个协议，我们预付七十万货款给他，我们收到他买的煤后，该怎样付款按合同执行。”
　　李长林觉得方奇石说得不是特别清楚，连忙补充说：“方老板的意思是我买的煤每次到了以后，你们该付多少钱还付多少钱，预付这七十万一直保持在我手上。”
　　“我听明白了，”尤智能对着李长林说，“也就是变相借七十万元给你做本钱，买煤来卖给我们。对吧？”
　　见尤智能一语中的，李长林马上说：“我跟您妹夫方老板是老朋友了，主要是想帮帮方老板；但我力不从心，没有本钱，方老板在照顾我。”
　　尤智能在心里说：“自相矛盾！到底是方总照顾你借钱给你做生意呢，还是你在帮方总的忙哟？分明是就方总的钱赚方总的钱，还要卖乖。”
　　“就这样吧，长林。我还要给尤智能交代另外的事。”
　　李长林走后，方奇石说：“尤智能，我给你明确三点，一，桑娃儿买回来的煤，每吨按六百一十元的价格结算。二，除了刚才这个李长林，黎中成也要到青海去帮我们买煤，黎中成是同银行的一位领导合伙做生意，你要大力支持。三，李长林和黎中成两家的煤，也按桑娃儿的价格结算，对他们三家一视同仁。”
　　“方总，可能财务部已经向您汇报，郑洪他们买回来的煤结算出来了，每吨的到厂价格是五百三十八元。”
　　“本地煤都要六百元左右，五百三十八，鬼才相信。”
　　“方总，这是财务部刚刚报给我的。”
　　“我们派出去的三个人的工资、出差费用算进去了吗？”方奇石说罢，拨通了温顺从的电话，“你过来一下。”
　　“方总，三名员工的薪酬包括企业应为他们缴纳的社保费、住宿费和来去路费都是算入了成本的。”尤智能解释说。
　　“你说的我不听，一会儿我听财务部讲。”
　　温顺从一到，方奇石便问道：“我们派人买回来的青海煤，到厂价是多少？”
　　“五百三十八。”温顺从说。
　　“算没算几个人的工资和出差费用？”
　　“按尤总提出的要求，都是算了的。”
　　“什么尤总要求？本来就该算。各种费用真是全部算了吗？”
　　“都是算了的。”
　　“这个……你走嘛。”
　　温顺从的性格和他的名字非常吻合，在老板跟前特别温顺，言听计从，但作为财务部经理，对数据还是能够据实回答。
　　温顺从离去后，方奇石闷着没吱声，尤智能硬着头皮说：“方总，如果对他们三家按六百一十元结算，每吨的价差是七十二元，按一点三三吨煤炼一吨焦炭计算，每吨焦炭的成本将拉高九十六元；以年产二十万吨焦炭计算，将增加成本一千九百万元。反过来说，这就是一千九百万元的利润啊！”
　　听了温顺从的回答，方奇石已经觉得非常难堪，再听尤智能这么一说，气不打一处来。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人就是算得太精，缺少人情味儿，所以人家说你尤智能智商高、情商低，只晓得赚钱，不懂得人情世故。别人帮我们买煤，能不让别人赚钱吗？”
　　“方总，您怎么批评我都行，人家说我情商低也没关系，因为我并不知道人家是谁，也不明白人家所说的情商到底是什么。说我‘只晓得赚钱’，我到底在为谁赚钱，为了我尤智能吗？难道，尤智能不顾老板的利益，甚至出卖老板的利益，八面玲珑，就是懂得人情世故、就是情商高吗？”说到这里，尤智能声音低了下来，“为了守住老板的利益，我把亲戚朋友都得罪了，我的确是‘情商低’呀？”
　　尤智能沉默了几秒，又抬高嗓音说：“方总，我还是要坚持认为，商务合作是利益的交换，不是感情的交流。您刚才说得对，应该让商家赚钱。但是，让商家赚钱，不等于就该让他们大赚特赚，然后我们自己亏个一塌糊涂，前些年的机焦公司乃至整个荣光集团不正是如此吗？傍着荣光找钱的人，百万富翁、千万富翁，闭上眼睛都能数上一二十个；而荣光自身呢，年年亏损，入不敷出，出现‘空壳现象’，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我们在经营思想上的错误教训难道还不深刻吗？我想如果我不是您的舅子，我也会绞尽脑汁同荣光做生意，因为方老板的钱太好赚了。”
　　“我做企业不是为了赚钱。”
　　“企业是经济组织，赚钱是天职。”
　　“不说了，我说过，我直接指挥。”
　　
　　“尤总，亚亚煤矿欠人家的钱太多了，单是龚大娘赌博欠债就多达一千多万元，而且利息都很高。”陈明雄来到尤智能办公室，请尤智能帮他修改一份文件稿，同时向尤智能汇报说。
　　“赌博欠债就上千万元，有依据吗？”尤智能问。
　　“我在了解情况的过程中，亲眼看到了三张借据，加起来就是一千多万。据债主说，这些都是龚大娘输光了以后借的。征得债主同意，我把这三张借据都复印了一份。”
　　“就是说这个数字可以认定。”
　　“实际债务还不止这么多，有的债主只是口头上说龚大娘借了他多少钱，但不愿意拿借据给我看。”
　　“龚大娘向方总谎称只欠几十万，自欺欺人。”
　　“尤总，给我看了借据的三个债主还告诉我，就在上周方总召集开会，研究是否借钱给亚亚煤矿那天，他们都是跟着龚大娘到我们公司来了的，公司的供煤商侯老幺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们在楼上开会，他们三个就在楼下等，追着龚大娘的屁股讨债，一旦荣光借钱给龚大娘，立马要龚大娘还钱。”
　　“陈明雄，如果我们再讨论借钱给亚亚，你会同意吗？”
　　陈明雄摇了摇头。
　　“你刚才谈的这些情况，有没有书面报给方总？”
　　“我刚才已把汇报材料报上去了。”
　　“陈经理，你这个《库房管理的补充规定》，是为集团公司起草的，我在机焦公司工作，让我来修改，涉嫌越权啊！”
　　“尤总，荣光的哪一个制度不是您智慧的结晶？哪一个制度您没亲自动笔？再说了，您是我的领导更是我的老师，我是以个人的名义请您帮我修改。我写东西的能力实在有限，怕交到方总那里，一旦方总不满意，就会发脾气，所以先请您帮我改一下。”
　　面对陈明雄的恳求，尤智能说：“我白天没时间也静不下来，只好晚上在家里帮你改，明天早上上班后你来取。”
　　下午两点半，方奇石再次召开会议，研究借钱给亚亚煤矿的问题。与会人员到会后没有见到龚大娘两口子。
　　方奇石首先讲话。方奇石说：“我看了企管部的汇报材料，亚亚是欠了一屁股的债，主要是龚大娘打牌欠下的。谁不打牌？我方奇石也爱打牌，那年在隆平县打牌还被《达宁日报》给捅了一下，大家还记得吧？关键是我认定亚亚矿的煤质好，储量也还可以。龚大娘输光了还想站起来，这种不服输的精神可嘉。我方奇石这个时候拉他们一把，人家会感恩一辈子的。我们把钱借给亚亚以后，派集团公司保安队长苟东生去监管，确保所产的煤全部卖给我们。我刚才讲的意思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大家七嘴八舌地回答“明白了”，诸维利还加了句他的惯用语言“就是嘛”。
　　“好，现在开始逐个表态。”方奇石扫视了一圈，坐在他左边的是诸维利，坐在他右边的是尤智能。方奇石非常清楚，从不同的人开始表态，有着不同的导向，会产生不同的结果，于是说，“从诸胖哥这里开始顺时针表态。”
　　“我同意。”诸维利第一个表态。
　　“我也同意。”
　　“同意。”
　　“我同意。”
　　……
　　转了一圈，最后轮到了尤智能。尤智能还没开口，方奇石问道：“尤智能的意见呢？”
　　“为这个事，方总召开了两次会，足见方总对此高度重视。首先说，我们是民营企业，对这类事，决策权属于老板。既然方总有心听取大家的意见，并要求每个人明确表态，我想我应该以对方总对荣光负责的态度，说出我的真实意见。我的意见是，不赞成借钱给亚亚煤矿，且不说不计利息，就是按民间借贷计算利息，我也不赞成。”
　　“理由？”方奇石问。
　　“方总，据掌握的情况看，亚亚煤矿的债务数以千万计。它之所以陷入今天的困境，完全是老板娘无节制的赌博造成的。我们借给她八百万，远远不够还赌债，能否真正用于技改还很难说。即使她用于技改，将来出了煤，至少相当一部分会被债主们强行拉走。就说现在，每天都有债主追着她的屁股讨债。上周龚大娘在这里列席我们的会议，一楼大厅里就有三个债主在等她。债主们说了，荣光一旦借钱给她，立即要她还债。我认为，企业之间的相互支持是必要的，但做企业不是做慈善，亚亚与我们之间的交往，从根本上讲只能是利益的交换，而不能是感情的交流，更不可施以怜悯。‘阿斗’是扶不起来的！”尤智能说得有些激动，咳嗽了两声后接着说，“当然啰，既然大多数都同意，尤智能一个人不同意没啥意义。我服从会议做出的决定，但保留不赞成的个人意见。孰是孰非，由实践来检验。”
　　尤智能发言的整个过程和发言完毕，会场上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
　　方奇石半眯着眼迟疑了片刻后说：“我也同意。”
　　方奇石接着宣布：“连我本人在内九个人参加表决，八个人同意，一个人反对，就算定了。由秘书记录在案。”
　　第二天上午，陈明雄来取文件修改稿，尤智能问他：“你不是不同意借钱给亚亚吗？怎么会上表态时你又同意了呢？”
　　陈明雄不无尴尬地说：“尤总，实在不好意思，我怕方总骂我。”
　　“问题就在这里。”尤智能脑海里冒出了“逼良为娼”一词，他说，“环境能造就人，环境也能改变人啊！”
　　“尤总，我……”
　　“陈明雄，咱当过兵的人，应当无私无畏。”
　　陈明雄低下头，没再说话。
　　尤智能不无难过地说：“这事不完全怪你，甚至就怪不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