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45）

　　
　　唱到这里，曹大神口吐白沫，白眼直翻，七仙姑附到了曹大神身上。曹萨满在两半屯功绩卓著，差不多家家都请他跳过大神。曹萨满跳大神不怕人看，就怕看热闹的不信，不信也还罢了，你别多嘴。一次，曹萨满在北山给一个人跳神，曹萨满为显示功力，将病人用刀拦腰截成两段，没那弯弯肚子不吞镰刀头，曹萨满本来能够将两段身体接上去，谁知看热闹的人里有人顺嘴吐噜一句：完了。曹萨满无能为力，说了句去求百步草，然后逃之夭夭。
　　曹萨满请来了神，二神开始问病。
　　七仙姑姑是神仙
　　积善之人死的冤
　　不看僧面看神面
　　快快让他返人间
　　曹萨满出山时间长，修得一身的功，两半屯人都宾服他。曾有一次，一位黄皮子附体的病人找曹萨满看病。没想到那个附体的黄皮子道性也不浅，还挺尿性，要跟曹萨满玩真的。曹萨满不吃这套，说软的，放你一条生路；玩硬的，曹萨满奉陪到底。曹萨满用竹筷削成一杆标枪，然后用上功夫，请来上方“高神”，最后把黄皮子从柴禾垛里掬了出来。黄皮子用两条后腿走路，走到曹萨满跟前，不停地磕头，曹萨满没理那套胡子。不得已，黄皮子捡起为它准备的标枪，自杀了。
　　曹萨满这么深的道行，人们都以为他有神，其实他全靠师傅传给他的一本《民间万方》，那是一本药典。药典里全是民间偏方，这偏方说药又不是药，不是药吧还能治病，治大病。曹萨满的偏方不传人，给人看病时跳大神，围观的人不知里表，还真以为有神呢。曹萨满的偏方专治大病，治好了无数走近死亡的人，都服了。曹萨满夸过海口，只要能把病人的嘴撬开，把他的偏方灌进去，死人都叫他还阳。两半屯都亲眼见，屯里的“棺材瓤子”气都没了，家里人给他穿上装老衣，装进了棺材，就差埋了。曹萨满来了，说是人还没死，能救活，要给“棺材瓤子”灌药，“棺材瓤子”牙咬得才紧呢，愣是撬不开，没办法，把“棺材瓤子”的门牙掰去两个，顺牙缝把偏方灌了进去，奇迹出现了，“棺材瓤子”从棺材里走出来，又活了五年。曹萨满的偏方，都是绝户方，听都没听到过，看更没看到过。产后大流血这病，没救，找郎中不给看，知道看不好丢自己的名份，曹萨满一碗没断奶的童子尿，一治一个好。产后风死人更多，曹萨满专治产后风，也不是个保个，他只能治长头发的妇女，短头发的只能等死。他把中风的产妇平放在炕上，让产妇的头垂在炕沿下，产妇的头发瀑布似的垂下；曹萨满用木梳，必须用桃木的木梳，蘸温水，从头到梢不断的给产妇梳头，直到中风的妇女醒过来。其实他只用木梳梳就行，可他却边梳、边唱、边跳，用围看热闹的看不明白，就神了。曹萨满还有一手，那就是治肿瘤。抓一只懒蛤蟆，把鸡蛋整个地塞进赖蛤蟆肚子里，然后用秫秆烧，把赖蛤蟆烧成炭，鸡蛋也熟了，叫患肿瘤的人吃鸡蛋，吃三个就行，准好。曹萨满的《民间万方》多着呢，这些只是其九牛一毛。
　　曹萨满这么深的道行，面对断了气的王老好，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出了一身透汗，用曹萨满的话说：他把“狐仙、蛇仙、黄仙、七仙姑、甚至灶王爷”都请来了，怎奈王老好的运数到了，无力回天。
　　七仙姑我道行浅
　　善与恶离不远
　　恶也得死
　　善也得完
　　修桥补路双瞎眼
　　打爹骂娘儿女双全
　　屈死冤魂到处有
　　赶快把我送回山
　　二大神一听明白了，王老好是没救了，马上唱起了送神歌。
　　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要走我不拦
　　一把撒开马交环
　　左脚入了葵花蹬
　　右腿翻身一溜烟
　　来时迎你三通鼓
　　回时送你点香烟
　　我送老仙回神山
　　回到深山再把道行炼
　　送走了神仙，曹萨满打个激灵，明白过来。眼看着三柱香烧完，王老好还是没能活下来７

　　王老好死去了。
　　王老好家门前挂出一串倒头纸，也叫岁数纸，这纸类似饭店的幌子，意在告诉人们，这家有人“老”了，在办丧事。王老好寿禄多高，要看那串岁数纸的张数了，一岁一张。
　　四根柱子架起了框子，上面蒙上帆布，就是灵棚。灵棚里，一口土红色的棺材，大头小尾、薄底厚天。灵前放上一张桌子，桌上供着两样点心。一碗小米里插着三柱燃着的香，棺材头前贴着两张条幅，白纸黑字：
　　金玉
　　童女
　　前送
　　引西
　　路天
　　入殓的时候，人们给王老好换上了藏青色的长袍马褂，头上扣着一顶瓜皮小帽，俨然一副乡绅的派头。这套行头，王老好活着的时候一次都没穿过。从屋里往外抬王老好，要用床单被面遮住太阳，人死后要去阴间，不能见太阳。棺材底下要撒上七星钱，王老好躺在七星钱上，为的是升天。王老好左手攥着买路钱，右手拿着打狗棒，头枕云枕、脚踏莲花，死了比活着时候受用。
　　“揩光喽——”
　　两半屯里谁家红白喜事都是屯不错帮着张罗，入殓这一套，还真离不开他。人死后，要往其嘴里放上一枚钱，那叫含口钱；脚上还要绊一根红线，那叫绊脚丝。死人入殓时，要把含口钱拿出来，不拿出来下辈子要出哑巴；绊脚丝也要剪断，不然下辈子要出瘸子的。
　　错开棺盖，屯不错用蘸了酒的棉团给王老好揩光。棉团擦到哪儿，屯不错念叨哪儿的词儿：
　　“揩眼光，四面八方。”
　　“揩鼻光，闻味香。”
　　“揩胸光亮堂堂。”
　　“揩嘴光，吃牛羊。”
　　“揩手光，抓钱粮。”
　　“揩脚光，上天堂。”
　　揩完光，就该钉棺盖了，男左女右，三个三寸长的大钉，男的左边两，右边一枚；女的右边两，左边一枚。木匠师傅钉钉时，王老好的儿子要跪在灵前，钉左边的钉时，要喊：
　　“爹，向右躲钉。”
　　钉右边儿的钉时，要喊：
　　“爹，向左躲钉。”
　　喊躲钉时最惨，看热闹的都跟着流泪。王老好老伴死得早，要是不死，听她哭丧，跟唱歌似的。哭丧是一辈传一辈，当妈的传给女儿，女儿再传给女儿。
　　入完殓，出现了一件怪事，上百只小燕子在王老好家上空盘旋，也不怕人，最后全都落在棺盖上。
　　过去，两半屯家家都是土房，每家外屋房梁上都有小燕子垒窝，小燕子冬天走春天来，给两半屯增添了生机。后来，两半屯家家都拆了土房，建起砖房，小燕子没了垒窝的地方，都飞走了。两半屯里，就王老好一家还是土房，那窝小燕子在他家住了几十年。王老好与燕子相处得非常好，有时王老好吃饭，燕子就落在他的碗沿上。有一次，有一只小燕子的腿被一个淘气的孩子用弹弓打折了，王老好用棍和线绳给它缠上，喂了好多黄瓜籽儿，燕子的腿才好。王老好认识了这只燕子，以后每一年，这只燕子都来王老好家落脚。
　　王老好死了，燕子们知道，它们的家也没了，因此，它领着别的燕子来向王老好告别，然后，它们要飞走，寻找它们愿意落脚的家。
　　出殡要选在三五七九单日子，因此，王老好的棺材要在灵棚里停三天。
　　人们便开始吊丧。
　　人就是这样，活着的时候，没人去想王老好咋样咋样，人一死，人们才发现了王老好身上的许多好处。两半屯里，哪一家没得到过王老好的帮助？人们这才发现，两半屯之所以能够繁衍到今天，全是因为有了王老好这样的人。没有王老好这样的人，人们无法面对困苦与灾难。两半屯人谁心里都有个谱，王老好要是把帮别人的心思都放在自己家上，他的日子比谁都强，可他不是那样的人。
　　“偏子”来吊丧了。
　　“偏子”家种了二十亩大豆，王老好家也种了二十亩大豆；赶上那年干旱，从难江分流的乌裕尔河水，被前边的屯子修水库截流。两半屯有头有脸的人出面，人家答应给开闸放水。王老好家的地在水的上游，应该先浇他家的地。“偏子”家人口多，日子不好过，这二十亩大豆要是欠收，老秋就得要饭。“偏子”给王老好跪下磕头，让王老好把水头让给他。王老好看不了这个，把“偏子”扶起，就把水头引进了“偏子”家地里。
　　结果，偏子家的地刚浇完，上游水库截流断水，王老好家的二十亩大豆颗粒无收。
　　李豁牙子来吊丧了，扛着一匹白布。
　　
　　李豁牙子抠，改善日子也只是买两块豆腐。屯子里流传着一个李豁牙子的故事，说是李豁牙子家没油吃了，又舍不得去买，赶上一个小贩子下乡来卖油条，李豁牙子把小贩叫住，这个挑哇，翻过来掉过去，沾了满手油，最后还说油太大，没买。李豁牙子回家，把两只沾满油的手，去盆里洗，再用盆里的水炖汤。屯子里有人死了，李豁牙子顶多送上五张黄纸，能给王老好送上一匹白布，屯里人都纳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