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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蓝·连载】两半屯(46)(大结局)

作品名称:两半屯      作者:北方地      发布时间:2012-10-18 10:06:27      字数:3126

  
  李豁牙子走进王老好家的院子,冲着灵位作了个揖,叩了个头。照礼说,李豁牙子比王老好大几岁,这头不该磕。可两半屯有两半屯的规矩,叫做先死为大。李豁牙子给王老好磕头时,王老好的儿女要跪在棺材两边儿,给李豁牙子还礼。这个头也是有说头的,有句俗话,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者生前做了什么样对不起你的事,此时一笔勾消;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死者的事呢,也要在灵前自省,良心上自我谴责,也就行了。
  细细想来,王老好还真没做什么对不起李豁牙子的事,三爷偷李豁牙子家的猪还是王老好发现的。李豁牙子倒有一件不很光彩的事,对不起王老好。李豁牙子家要翻地,马只有一匹,去王老好家借了一匹马,王老好把马借他,面子好大。翻地时,李豁牙子不给自家马上套,只让王老好家的马干活,这事儿做得有点损了,对不起王老好,不过这事儿还没外人知道。
  崔屯长来吊丧了。
  崔屯长是两半屯的土皇上,谁家红白喜事儿他很少到场,要的就是这个派,摆的就是这个谱。就是屯里谁家杀猪,能请他,他能到场,那就是给这家好大的面子。他可以不去,你不能不请。屯里的四狗子家杀猪,早上杀的猪,到了晚上也没人来请他,他受不了。天擦黑时,四狗子家灯火通明,他老婆进进出出,好忙活。屋门敞开着,一团团蒸气涌出来,飘散着诱人的肉香。崔屯长有意在四狗子家门前过两趟,希望四狗子能看见他,倒不是为了吃口肉。四狗子在院子里抱柴禾,看见他连眼皮儿都没抬。几天之后,分地时,崔屯长把一块低洼地分给了四狗子,叫他吃了一次哑巴亏。
  崔屯长好色,两半屯里他看中的女人全都拿下。黄皮子下豆鼠子,一辈不如一辈,崔屯长的儿子也是个好色之徒。爷俩靠上一个娘们的事儿时有发生。只要崔屯长的儿子半夜回家,崔屯长围儿子转上三圈,马上就能知道儿子上谁家去了。
  “是不是上小芹家去了?”
  儿子默认。
  “是不是上小凤家去了?”
  儿子还是默认。
  崔屯长的儿子有些纳闷,他上谁家爹咋知道呢?一次,他借酒劲儿和一匹母马干了一次那事儿,半夜回家时,爹围他转了六圈,没闹明白他去谁家了,最后问:
  “屯里又来新人了?”
  崔屯长不太会说话,总吃哑吧亏。一次,乡里要来人检察工作,崔屯长告诉后厨,准备了一桌子菜,还杀了只王八炖上了。谁知乡里来了两桌人,崔屯长没着了,把一个王八切碎,一个桌上一盘。谁知吃饭时,乡长用筷子在盘子里扒拉来扒拉去,崔屯长就问:
  “乡长,你喜欢吃……”
  “我喜欢吃甲鱼头。”乡长说。
  崔屯长急了,去后厨找大师傅。
  “王八头呢?”
  “这不,切碎了装两盘,王八头端别的桌上了。”
  崔屯长急了:“记住了,以后,王八头在哪儿我在哪儿!”
  还有一次,两半屯要进计划生育先进屯,屯里的狗剩媳妇说啥也不结扎,影响了全屯的荣誉。崔屯长要用绳子绑她,狗剩媳妇答应,第二天随他去医院结扎。
  第二天早,狗剩媳妇用锅底灰把裤裆哪儿抹漆黑,跟着崔屯长来到了医院。
  大夫要给狗剩媳妇手术。
  狗剩媳妇说:“我有病”
  “有病更应该看了,把裤子脱了……”
  狗剩媳妇把裤子一脱,胯处一片漆黑,让大夫吃一惊。
  “哎呀,你真有病,病得不轻,让我看看……”大夫用药棉一擦,没找出病因,知道上了圈套,气呼呼地找崔屯长。
  “崔屯长,你们屯还想进计划生育先进屯?这妇女没病说有病,拒绝手术……”
  崔屯长急了,把狗剩媳妇找过来,狠狠地批评了一顿:“狗剩媳妇,你这样做,不是在往我脸上抹黑呢么!”
  崔屯长在两半屯里说一不二,谁在他眼里都不是一盘菜,他最宾服王老好。
  头年,难江又要发洪水,崔屯长可屯收抗洪材料。收到谁家都不拿,有的干脆应付,交一条破麻袋。就王老好,把他积攒多年准备盖房子的木料捐了出来,那是王老好多少年的心血呀……崔屯长答应过王老好,要还他木料。木料还没等还呢,王老好却已经死了……
  王老好死了,崔屯长没别的能耐,他找乡里做揖,找县里磕头,保留了王老好家的祖坟,那是两半屯唯一的一块墓地。理由是:王老好家的祖坟,有嘉庆皇帝御笔题的积德碑,是一块文化遗产;还有一个理由,没有王氏家族,就没有两半屯的今天。
  县长特批:同意。
  
  8
  王老好出殡的日子到了。
  早上,从王老好的灵棚到王老好家的祖坟,路两边摆满了纸扎的全活。一般人死了,顶多扎个纸牛纸马纸车,王老好死了,屯里人自发的给他扎了个全活。这全活,传统的包括喷钱兽、聚宝盆、金山银山、卧室的丫环、厨房的厨子;现代的,彩电、冰箱、汽车、楼房……
  王老好活着的时候,穷,住得不像样,吃得不像样;现在好了,要啥有啥。人呢,活着时两条腿支个肚子,死到这份上,足矣。
  “起灵喽!”
  棺材一离地皮儿,王老好的儿子就将丧盆举过头顶,狠狠地把丧盆摔碎。在两半屯,摔丧盆的只有长子,别人没这资格,而且丧盆摔得越碎越好。
  三十二个杠子六十四个人,就开始出丧。
  当喊声从灵棚叫响,两半屯全屯从老到小,全都跪在王老好的灵前,披麻戴孝,这敬神敬祖的厚礼,全都献给了王老好。王老好的儿女们疯了似的扑向棺材,边扑边喊:
  “爹啊!慢走!”
  “爹啊!你走好!”
  有人在撒纸钱,黄黄的纸钱,像雪片一样撒了一路,从王老好家到坟地。活着的时候,王老好没钱,死的时候啥都有了。
  人出生时,都用红色表示喜气,连尿布都是红的;人死去时,干干净净,用白色表示哀痛。
  两半屯成了白色世界。
  两半屯人全都在哭泣,大人们都在为失去一位善良的人流泪,不懂事的孩子们见大人哭也跟着哭……
  王老好的棺木已经抬到了墓地。墓穴早已挖好,是一个长方形的坑,像是甸子上向天张着的一张嘴,正等着他的一个孩子回家。
  棺木被稳稳的放进墓穴,随着一锹锹黑土撒进墓穴,棺木被土盖上,渐渐的堆砌成一个馒头似的土丘,这就是王老好的家了。纸钱被点着,燃着的纸钱灰在风中飘荡,不知哪里是家。
  王老好埋进了祖坟。
  王老好走了。每个人都得走,他只不过是早走了几天。送葬的人磕完最后一个头,撤去了孝带、孝帽。回到家,才从悲伤中醒来,像是做了一场噩梦,重新开始了日子。多少年后,有人念叨一句王老好,有人问:王老好是谁?
  王老好一生的努力,都是为了能够进祖坟。
  王老好实现了他的愿望。
  
两半屯后记:
  
  人的所有痛苦,全在于太追求完美,因此才有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因此才有了萧红告别这个世界时喊出的“……不甘……不甘……”,这无奈的呼喊常常萦绕在我的耳边。
  《两半屯》第一版的时候,我一点也没觉出太激动、太高兴,反而有一些遗憾。一是作为长篇小说,与十几本丛书一个封面,叫我有些遗憾;二是作为全国政协副主席的周铁农老师用心血为本书题写的“两半屯”三个字没能上封面,而成了扉页,心里又留下一个遗憾。
  其实,作家协会能够为作家出书,已经叫人感激不尽,但说实在的,写完《两半屯》,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当代》、《中国作家》等刊物上发表,并且花了几年的心血,做了很多的努力,终没能如愿。作家程树榛为我的小说集《阴阳先生》作的序中写到:“希望他在自己的天地里,努力锻炼自己扎根于北国土壤的艺术翅膀,一旦羽毛丰满,必将展翅高飞。”于是我自以为羽毛丰满,想高飞一把,结果折翅。
  著名作家冯骥才在给我的来信中写到:“一个要求真实的人,没有成败的负担。”给了我极大的安慰。
  我喜欢贾平凹的作品。贾平凹将他的创作室起个雅号叫“静墟村”,我将创作室定名为“两半屯”,名字还是周铁农老师题的,已经被我制成匾,挂在了创作室的门楣上。
  呼兰有条河,叫呼兰河。呼兰河因为有了萧红,呼兰河誉满天下。我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去拜谒萧红的故居,却至今没能成行。我喜欢萧红,不只是因为她的作品,更尊崇她那种打破世俗、敢于背叛、追求爱情、追求真理、追求自由的精神。
  呼兰河因为有了萧红,呼兰河便不再是一条平凡的河。我的家乡有一条江,叫嫩江。我也曾像萧红那样,想使嫩江变成一条不平凡的江。到今天为止,我没做到。我没做到,只有一种原因,那就是没有萧红身上那种精神。
  看来,我得早点去拜谒萧红的故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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