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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蓝·连载】两半屯(43)

作品名称:两半屯      作者:北方地      发布时间:2012-10-17 09:07:23      字数:3074

  
  三爷刚来两半屯那暂,不是爷,孙子都不是。人穷的时候,说啥都不好听。住没住的,吃没吃的,都说穷得喝西北风,西北风都不刮了。王老好心一软,吃多少豆都不嫌腥,领着三爷一家在难江边上住过一年。难江边上有个盲流屯,都是从各地逃荒、讨活路的人家。难江里的鱼多,白莲、草根、鲤鱼、鲇鱼。春天,鱼打漂时露出的鱼头鱼尾,数不过来的数。满江沿的蛤蛎,捞出来卖给养鸡户,好饲料。冬天,江封上的时候,沿江边掀起半米厚的冻土,便能挖出江砂,城里盖大楼什么的用得上,还肯出价,好几块钱一米。
  三爷一家住的是地窨子。
  那地窨子也是将就的,檩子才鹅蛋粗,没有人想在这儿住一辈子。在这儿就是为挣俩钱,回老家荣光。
  三爷家的地窨子紧把道边儿,矮趴趴地的,不大的方窗上钉着一块塑料布,塑料布还是旧的,像是老人浑浊的眼睛。古朴、太古朴了,像是人类祖先居住的地方。
  “不好了——四道被车轧死了——出事了——四道被车轧死了——”
  喊的人,嗓子扯破了,没了人味。像是发生这样的事儿,只能这样喊,否则,说明不了事件的严重似的。三爷有四个女儿,四道是三爷的一个女儿。因为这个孩子出生时难产,脐带在脖子上缠了四道,差点死了,才起名叫四道。四道每天都在道边儿玩,拾捡红太阳一样的玛瑙石,有时马车从这道上过,四道就扒马车后沿子,把两条腿悬起来打滴溜。有时车老板子一鞭子,把扒车沿的小孩打跑。要是一帮小孩,没扒着车沿的小孩子们就拍手跟在车后面喊,词儿都是老套子:
  扒车沿儿
  吊死鬼儿
  先轧胳膊后轧腿儿
  今儿个,四道见马车来了,还想扒车沿,可是她扑过去早了,扑倒在车轮下。四道哇四道,是不是在她出生时,就开始了她的不幸?
  地窨子门被撞开,人们像哈气似的往外冲。
  门前,一挂三套马的大车,稳稳地停在道上。车上装的江砂,像一座小山。三匹水光溜滑的高头大马,悠然地啃着路边儿的蒿草,没事儿似的。
  四道直挺挺地躺着,嘴里喷出紫红色的血液。
  一个穿着粗布小褂,敞着怀的汉子,倒在四道身边,显然是被吓昏了,马鞭子丢出老远。
  “孩子,俺的孩……”
  四道娘疯一样的扑过去,没等扑到跟前,一个跟头跌倒,背过气去。
  “四道娘,四道娘——”
  从远处赶来的两个妇道人家,把四道娘架起,急促地呼唤着。她们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四道像是她们的女儿,事儿跟出在她们家里一样。
  “四道、四道……”
  完了,没指望了,没有人能把这可怜的孩子唤醒。三爷惊奇地发现,女儿嘴角挂着浅浅地笑,比活着时受看。
  觉着没有希望了,三爷把四道轻轻放下。
  三爷站起身,眼里冒着蓝光,像是猎手在寻找猎物。
  三爷的目光,终于停在车老板身上。
  三爷操起一条镐把,走向车老板。
  “啊——”
  一镐把下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车老板子左小腿骨支出来。
  疼,使车老板清醒过来。他抬起头,这是一张纯朴厚实的脸,肤色,土地的颜色。脸上的皱纹深深的,象是牛犁犁出的垄沟,扶犁的一定是一个生手,那沟痕曲曲弯弯。
  他,少说也有四十岁以上。
  车老板看清周围的人时,便认定执镐把的三爷就是小姑娘的父亲。他猛的跪在三爷脚下,混沌的眼里噙着泪水,朝着坚硬的土地上,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顿时,车老板的前额便血肉模糊。
  “大兄弟……”
  老板子的声音在颤抖。
  “大兄弟,俺……俺对不起你呀!俺有三个儿子,你要哪个俺给你哪个!这……这三挂马的大车,俺不要了,都给你!都给你!俺对不住你呀!”
  车老板子的心碎了。
  他呜呜地哭着,哭得揪心。有道是:孩子的眼泪是天真的;妇道人家的眼泪是虚伪的;最惊心动魂的眼泪和哭声,是男子汉的。
  三爷不相信眼泪。
  三爷又举起镐把,这一镐把是奔脑袋去的。这一镐把下去,你从哪儿来得回到哪儿去,车老板子将魂归故里。
  “他不是有意的!”
  王老好大喊一声。
  这一声,叫三爷激灵一下,镐把打偏了,救了老板子一命。
  “打!”
  “抓他!”
  “抓烂他!”
  妇女们的尖指甲,深深地划进了车老板子的脸。几个大汉的拳脚,把车老板子打得皮开肉绽。
  “都躲开!”
  三爷大喊一声,止住了人们对车老板子的进攻。
  “他用这车轧死了四道,今天,俺也让他死在这车轮下!”
  三爷用镐把指着车老板,狠狠地说:
  “钻进去!给俺钻进去!”
  “大兄弟,俺……俺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
  车老板子的哭腔,震撼不了三爷的心,他高高地举起了镐把——
  车老板子向大车爬去。他知道,不钻进车轮下轧死,也得被人用镐把打死。是呀,他是罪人。车老板子也是父亲,假如他的孩子被别人的车轧死,他也受不了。他心里不好受,就是活下来,后半辈子也不会安生。他对不起一个无辜的孩子,对不起孩子的父母。一步一步,眼泪渗着血,滴在他的身下。
  终于,车老板子的前胸垫在了车轮下。
  人们全傻了。
  三爷捡起地上的鞭子,走到大车前,把鞭子高高举起,在空中绕着圈——
  “孩子——娘啊——俺走了——”
  车老板子在车轮下哭喊着。
  几个妇道人家背过脸去,有几个汉子了闭上了眼睛。
  “驾!”
  一声怒喝,一个震天的鞭响,一切都该结束了,大车从车老板子身上轧过去……
  然而,奇迹出现了。
  老板子竟从车轮后面爬了出来,站了起来。天意,车轮下有一块石子,车轮不是轧过去的,是颠过去的。
  生命重新回到车老板身上,他激动了,早忘记了疼痛,他不再欠谁什么。他一瘸一拐地走向马车,当他爬上马车时,那马懂事儿似的,不用人赶,自己就向远处走去。
  最后,车老板子与车消失在地平线上,人们才醒过腔,扑向四道……
  前有树后有影,三爷的故事在两半屯传扬,三爷眼里不揉沙子,谁伤着三爷,谁肯定没好日子过。
  
  3
  三爷拎着猎枪往前走,像是一头老母猪领着一窝小猪崽。看热闹的一个个鬼头鬼脑,冻得鼻涕拉瞎,像是他们都知道是谁偷的,就是不说,神经兮兮的跟着看热闹,家里的事儿也不管了。
  脚印终于在王老好家的柴禾垛边儿消失。
  三爷用枪管把草垛一捆一捆的捅开,没捅几捆,那个存钱匣子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看热闹的人全傻了。
  两半屯人不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三爷心里明镜似的,打死王老好也干不出这事。但是他恨王老好,从王老好把他偷李豁牙子家猪的事捅出去,三爷心里就系王老好一个大疙瘩。你王老好不想一生清清白白做人么?该着,事儿赶到这儿了,俺今儿个就叫你一生积下的大德失掉,叫你丢人现眼。
  “叭——”
  三爷手里的猎枪响了,王老好家的玻璃一块不剩。
  挖绝户坟
  敲寡妇门
  打小孩嘴巴子
  欺负老实人
  三爷知道自己这样做,有点缺德做损,又一想,人生一辈子,就图喜个活得不憋气,谁看咱不顺眼咱就和谁过不去;要说缺德,自己一辈子德也没少缺,除了瞎一只眼睛,比谁活得都不差。
  
  
  王老好的家,差不多是村里最后一座草房,那尖尖的人字起脊,既有点中国古庙的风格,又有点儿俄罗斯味。两半屯家家都盖起了砖房,盖不起砖房的,也把土坯房子包层红砖,既省钱又好看。这样一来,王老好家的草房在屯里就非常乍眼,像一座土地庙。土房归土房,王老好勤劳,用马粪和泥把墙抹得溜溜平,看着也挺顺眼。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王老好非常舒心。其实,王老好要是把这一辈子帮助别人的钱和物攒起来,别说住砖房,恐怕像三爷那样的小楼,王老好也能盖得起。两半屯里,家家日子过得比王老好强,他心里就不苦,就舒畅。他自己忍受任何苦难与不幸,都无所谓,他看不得别人的不幸。假如他住着象样、吃着像样、日子过得非常滋润,而却有好多人吃不饱住不暖,活得不如他,他心里才是苦的;那样,他住着好房子心里不暖;那样,他吃着好饭,不觉香。
  王老好没过过好日子,然而他是幸福的,因为他问心无愧。
  在这几十年的日子里,王老好唯一感觉不幸的,是他八岁就离开了妈妈。小的时候,他以为妈妈会在哪一天寻他来,把他带走,可是直到他老了,他的妈妈也没来。每当他被别的孩子欺负时,他喊妈妈;每当他有病躺在炕上时,他喊妈妈;甚至在梦里,他也在喊妈妈,可妈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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