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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初中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11-07 15:37:33      字数:11062

  女孩的尸体又在芙蓉的眼前出现了。芙蓉从茶几上拉过手绢,擦一下泪眼,看到别在蚊帐上的团徽,心上“嗖”一下划过一道光亮。想当年老师说出身不可选择,道路自己选择,只要自己表现好,不是也一样入了团;想起入团,她又想起了陈崇山。陈崇山是第二批入的团,他以老团员的身份力荐芙蓉,甚至还与已经当了团支部书记的唐蕙兰,一起到团总支去帮芙蓉说话。把芙蓉的表现写成诗歌,在班会上朗诵;在校运动会的开幕式,作为节目朗诵。
  初二下半学期,陈崇山当上了团支部组织委员,唐蕙兰一如既往地向团总支推荐芙蓉,陈崇山更是不遗余力。每次芙蓉的志愿书被退回时,都要鼓励芙蓉再写再送。可是,送一次又退一次,芙蓉像油锅里的老油条,都快煎焦变碳成灰了。每退一次都在芙蓉的心上捅一刀。捅了多少刀,只有芙蓉肚里清楚;受了多少伤痛,只有自己品尝。这种痛也许今生今世也难于抚平了。
  芙蓉精神压力越来越重,甚至已经影响到了她的学习。体重也下降了,脸色不再红扑扑的,像个久病的病秧子。当然,她仍然没有放弃,因为班主任、唐蕙兰、陈崇山等关心开导。每次退回来,团支部都要开会研究怎么跟芙蓉说,尽量不要伤害她,一定给她勇气、给她希望。找些这方面的例子,例如xx学校xxx同学打了多少次的报告,后来不但入了团,还被评为优秀的共青团员。
  每次退回志愿书,她都哭过。她不敢在学校里哭,她这根焦油条经不起碰撞;也不敢在家里哭,养父顶着那么大的压力把她送进中学,她必须每天表现得高高兴兴才对得起他。如果她的哭被奶奶和宅上的人看到了,一定以为她在学校学得不好,吃了批评;被哥哥看到了,更加莫名其妙。
  他每天高高兴兴地跟着大家出工,干着队长安排的活,每天一身汗水一身泥,还总是乐呵呵的。芙蓉穿着干净的衣服上学,他挑着粪桶下田也不觉得有委屈。如果告诉哥哥自己因为入不了共青团员,心里难过,他就更加莫名其妙了。人家不让入团就不入呗,你能进千万同龄人羡慕的中学,不入团又不会赶你回家,有什么好难受的。
  的确,李志龙干活从来不拈轻怕重,也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但也不会像芙蓉那样刻意去访贫问苦,去做好人好事。要是哪家有要紧事叫他帮个忙,他从不打迟疑。但是队里不出工,他帮别人家做临工,他要收钱的,他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与买东西要付钱一个样。
  芙蓉想呀,如果能和哥哥换个生身父亲就好了。李志龙一清二白,却不关心入团的事;她那么渴望加入共青团,父亲的历史问题这座高山,怎么也越不过。虽然有班主任和唐蕙兰、陈崇山的密密匝匝的开导,自己强颜欢笑地支撑着;可是,心里苦呀,闷呀,不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好像要疯了。
  芙蓉背着书包,慢慢落在一起回家的同学后面,慢悠悠走着,趁大家不注意,拐进一条小路。看看前后没有人,偷偷来到公墓地,快速往里奔了一段路;然后坐在一块路旁的石头上,突然放声大哭,用尽力气大哭。她哭呀哭,哭到自己不想哭的时候,擦干眼泪,正要站起来,发现陈崇山坐在她对面的石头上。芙蓉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继而一团怒火从心中升起。心里骂道陈崇山我连哭的自由也没有了吗?你还来看我的笑话。
  “陈……”芙蓉涨红着脸,抖着手指正要发作。
  陈崇山满含热泪递过一条毛巾,说:“芙蓉,你应该大哭一场,你需要大哭一场。”他是篮球运动员,经常打篮球一身汗,书包里放着一条毛巾备用。
  “你一直跟着我?”
  “是的!芙蓉,非常对不起,我和唐蕙兰都是无能的,居然没有把你这么好的青年推荐入团……”
  “不!不是你们的事……是我,我父亲……”芙蓉把冲到脑门的一团火,用力压了下去。
  “下次再退,我和唐蕙兰商量好了,准备辞职不干了。”
  “不,不能因我而连累你们,这样我的包袱更重,我要被压垮的。”芙蓉瞬间的羞愤,又被她一贯的克制击退。低眉自省地把毛巾还给陈崇山,说,“走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哭,别人见了以为是个神经病。我们两个人在这里,传出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如果三个人,就是在这里讨论做好人好事的工作。”唐蕙兰从一棵松树后面转过来。
  “你们怎么……”
  “老师说,芙蓉太痛苦了,最好能劝她大哭一场,劝她坚强、努力要把她逼出病来的。”
  “程老师!”芙蓉一下子扑到唐蕙兰的肩上,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地说,“请转告程老师,芙蓉有这样的好老师,这样的好同学,芙蓉即便今生今世入不了团,也心满意足了。”
  芙蓉理了理头发,说:“唐蕙兰、陈崇山,给你们添麻烦了,走,我们回家吧!”
  “芙蓉,今后你如果心里难受,告诉我们一声,我们陪你来哭。”唐蕙兰流着泪说。
  “不用了!”芙蓉觉得一下子从海市辱楼回到了陆地,心中的惶恐、紧逼减轻了。突然站起来又说,“我也不会落后的,我相信组织,相信党。”
  “好!我们一起努力,相信组织相信党。”三个人的手握在一起,破泪而笑。
  来到马路,唐蕙兰要朝西了,陈崇山和芙蓉还要朝北,芙蓉迟凝了一下说:“要不,陈崇山,你先回家,我等会儿,”
  “芙蓉,你在前面走,我落后十几米慢慢跟着,好吗?天也不早了。”芙蓉点了点头就加快脚步朝北去。陈崇山和唐蕙兰站着又说了会话,才慢慢分开各走各路。
  芙蓉见陈崇山还在和唐蕙兰说话,于是放慢了脚步。心里想为什么唐蕙兰能大大方方单独地与男生说话,自己却不敢。而陈崇山跟唐蕙兰说话都是眼睛看着她,跟自己说话,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手脚没处落的样子。
  到了初三上半学期,芙蓉终于如愿以偿地入了团,戴上了梦寐已久的团徽。
  唐蕙兰翻着退回来的几份志愿书,抖着手找,翻到李芙蓉这份时,她几乎要崩溃了,颠抖着声音喊正在整理团徽的陈崇山。陈崇山一下子脸色灰白,推开桌椅侧着身子挤过来,接过芙蓉的志愿书,正想往地上摔的时候,里面掉下了一张纸;捡起来粗略一看,灰白的脸变得铁青,转而喜极而泣地说:“唐蕙兰,成了,成了!”
  唐蕙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悠悠地说:“让我看,难道我看错名字了。”
  陈崇山高高举着那张纸说:“在这里!”
  唐蕙兰接过纸看了一遍,急忙往办公室奔去。这回倒是陈崇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喊着:“芙蓉在教室里,你去哪儿?”
  “程老师在办公室。”
  陈崇山回到教室,同学们都在做作业,他大声宣布道:“经调查,该同学品学兼优,学毛选积极分子,学雷锋的好榜样;能团结同学,在社会上能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积极参加社会活动,积极参加农业劳动,不怕苦不怕累,帮助农村青年学习毛主席著作。但是,鉴于她父亲是国民党部队的高级军官这个严重的政治问题,团县委决定放到基层再考察。如果你们基层认为她已经划清界限了,那么不用再上报,直接接受李芙蓉同学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员。特此,团县委。加盖了一个红图章。”陈崇山朗朗地背诵着县团委纸条的批文。
  “团县委批复下来了,我们班的李芙蓉批准了。胜利万岁!”有个同学突然站起来高呼
  一位老团员补充说:“不用再报,直接接受李芙蓉同学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员,那就是把决定权推给基层,我们基层因为觉得李芙蓉符合条件才报上去的,那么李芙蓉今天就是共青团员了。”
  全班同学热烈的鼓掌声,把正在努力控制情绪的芙蓉惊醒了。
  芙蓉看到陈崇山急匆匆进来,知道团县委的批复又一次下来了,于是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要挺住!大不了再到坟场哭一场吧,在教室里千万、千万要挺住,不要流眼泪,不要……
  同桌努力推着懵懵懂懂的芙蓉:“李芙蓉你被批准了!”
  “啊,谁被批准了?”
  “你,李芙蓉被批准了。”
  “你是在安慰我吗?”
  “李芙蓉,是真的,你真的被批准了。”陈崇山从讲台前大步跨过来,“芙蓉,从今天开始,你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员了。明天参加新团员的入团宣誓!”
  “陈崇山,我是共青团员啦!我被批准啦!”芙蓉双手紧紧地抓住陈崇山的胳膊,使劲摇着。突然甩开陈崇山的臂膊奔出教室,“我告诉程老师。程老师,我是共青团员啦!”与一前一后的唐蕙兰和程老师撞个满怀。
  “李芙蓉,祝福你。”程老师闪着泪光说。
  芙蓉一把抱住唐蕙兰嚎啕大哭……三个人手牵着手踏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一下子肃静无声,几秒钟之后,掌声雷动。
  程老师走到黑板前又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班送上去的三份志愿书,都批了。”另外两位同学瞬间抱在一起,全班同学再一次热烈、持久的鼓掌。芙蓉一改以前的矜持,也拼命地拍手呼叫。不知道谁带了个头,大家唱起了“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前辈的光荣传统,爱国家,爱人民……”
  班级里入团的同学已经有20多位,从来没有像这次那么激情、那么兴奋,那么发自内心的狂欢!芙蓉热泪盈眶,程老师热泪盈眶,同学们热泪盈眶……芙蓉好像突然脱了铁夹克,轻松而兴奋。她看看同桌,同桌在对她笑,她看看老师,老师在对她笑,她看看同学们,大家都在对她笑。这一天,就是芙蓉的天……
  好景不长,芙蓉高高兴兴地进入高中读书刚一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入团带给她的优越感、归属感,一下子打得烟消云散。连找个大哭一场的地方也找不到,也没有初中受到退志愿冲击时,有人来关心一下。老师都靠边站了。大家都很忙,都在睁大眼睛寻找阶级敌人。父母清白的都还要查查社会关系中有没有牛鬼蛇神,而芙蓉父亲是个国民党的军官,手上一定还占着解放军的血!这样的狗崽子,不铲除哪行。
  芙蓉考入大成中学,而唐蕙兰和陈崇山都在县立中学。听说陈崇山加入红卫兵也不是很顺畅的,考验后,在第二还是第三批加入的,总之不是第一批加入的。
  学校停课闹革命,写了几个月大字报,宣传了一段时间的毛泽东思想,后来学校越来越没有了原来的纪律。大部分同学出去串联,那些留在学校的同学,开始时斗批学校领导、老师,后来两派之间打语录口水仗;最后,武斗成风。芙蓉因为没有加入红卫兵,所以没有参加任何派别,无所事事地待了几个月就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好了,干脆回家到队里挣工分。
  路过初中母校,她情不自禁地弯了进去。母校里也乱糟糟的,操场上没有了欢声笑语,没有围着看篮球赛时的鼓掌声。到处都是从墙上、报停里脱落下来的大字报碎片,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
  她想退出去了,然而,还是往前走去,头皮有点儿麻麻的。她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转着。教室里人声喧嚷,好像在批斗什么人。芙蓉心里一紧,会不会程老师被批斗?她快速瞄了一眼,看到一个女人被几个红卫兵按在凳上,强行帮她剃阴阳头。她舒一口气,迅速离开。前面是办公室,门口贴着张红纸,上书“红卫兵革命到底司令部”。
  一个扫地的工友,可能是工友,轻轻地问:“这位同学,你找谁?”芙蓉一惊。抬眼一看是教自己的数学老师:“秦老……”
  “嘘!”秦老师把手指放在嘴上,又朝后面指指,“程老师在校园后面。”说完又只管哗哗地扫地。芙蓉走了几步,回头再看秦老师,发现秦老师也在看她。秦老师忙低头扫地,在他低头的一瞬间,芙蓉发现秦老师眼睛里闪了一下。
  芙蓉心里早已意识到程老师可能被打倒了。当她在校园后面找到程老师,看到一向仪表堂堂的程老师穿着帆布衣服,和另一个老师抬粪。她转身朝小树林走去。
  程老师已经发现了她,轻声喊道:“李芙蓉。”
  芙蓉笑了笑说:“这小树林,我们刚进校的时候栽的,长得真快。”
  “我们休息一下吧。”另一个老师说。
  “李芙蓉,没有加入红卫兵?”程老师说。
  芙蓉低着头,点了点。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李芙蓉,记住了,这样的乱象总归会结束的。”
  芙蓉还是点点头,把背在身后的语录袋转到身前,低低地说:“在学校无所事事,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回家了,我实在憋不住……路过了母校,不由自主就拐进了校门。”
  “别泄气,想想你入团的经过,只要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么多日子,总算听到了一句暖心的话,芙蓉泪水滂沱、泣不成声。程老师拍拍芙蓉的肩膀,老泪纵横……另一个老师紧张地盯着朝操场,突然说:“他们过来了!”
  程老师提高音量说:“你阿爸的病没事的,吃了五谷杂粮总有病生,吃点药,休息休息就好了。”
  几个杀气腾腾的红卫兵,一脸怒气冲过来,欲伸手推芙蓉。程老师说:“她阿爸病了。”
  “生病找医生,找牛鬼蛇神干吗?”
  “顺路经过,来看看母校。”
  一个红卫兵虎着脸侧着头,在芙蓉的脸上扫来扫去:“资产阶级小姐么。”
  “回去吧!听红卫兵小将的话,回去找个医生。”程老师拉了拉芙蓉的衣角。
  “走资派,用得着你说话吗?快去干活,去!今天给我把这个池坑里粪搞干净了。”红卫兵重重地把程老师往后一推,程老师趔趄着向后退了两步,撞到一棵树上。
  “程老……”芙蓉抖了一身子。
  “我没事,李芙蓉,快给阿爸找个医生……”
  芙蓉走到校门口,情不自禁又回头看,一个老师正在池坑里舀粪,程老师用手敲着腰背。
  回到家里,铁将军看门,一个人也没有。奶奶朝西屋的门开着,她迟疑了一下朝外宅走去。陈崇山正好从外宅前边的横路经过,这个意外让她略微有点兴奋。
  “啊呦!芙蓉你也回家了。”陈崇山也看见了她。
  “你也逃回家了?”
  “回家好几天了,在学校实在没劲,天天高喊打倒谁,闲得无事的时候就是打四十分。”
  “陈崇山,我告诉你,我今天顺路弯进去看了程老师。”
  “你的胆子够大的!”
  “我心里难受……”
  “没加入红卫兵?”
  “嗯,不过见过程老师,我心情真的好多了。”
  “你能见着他?”
  “程老师在抬粪。”
  “唉!抬粪的走上讲台,黑板前的下来抬粪。全颠倒了。可怜程老师一把年纪,还有腰间盘突出。”
  “你后来参加了红卫兵?我直到现在……看来无望了。”
  “你入团,程老师是担风险的,县团委对你的表现无可挑剔,又不愿担当,就把担当推给基层。”
  芙蓉瞪着大眼睛,过一会儿又说:“程老师也猜到了我没有加入红卫兵。”
  “在你的志愿书里夹了一张纸条:该同学品学兼优,学毛选积极分子,学雷锋的好榜样,能团结同学,在社会上能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积极参加社会活动,积极参加农业劳动,不怕苦不怕累,帮助农村青年学习毛主席著作。但是,鉴于她父亲是国民党部队的高级军官这个严重的政治问题,团县委决定放到基层再考察。如果你们基层认为她已经划清界限了,那么不用再上报,直接接受李芙蓉同学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员。”
  唰一下,芙蓉的脸白了,又铁青了,满脑袋大汗,过好久才说:“我怎么不知道?”
  “我在教室里背诵的时候,你开小差了。”
  芙蓉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往后一仰靠在树干上,向四处张望搜索,然后弯着腰捂着肚子跑进一家人家的厕所里。陈崇山站在路上不知所措,远远看到一个女社员,就奔了过去……
  女社员扶着芙蓉朝大路走来。陈崇山走上前扶住芙蓉,让她坐在路边的稻草堆上休息,芙蓉不无尴尬地笑了笑,笑得像在哭。女社员和芙蓉并排坐着,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理着芙蓉贴在脸上的头发。脸色苍白的芙蓉机械地转过头对女社员说:“谢谢!”
  “送你回家躺一会儿?”
  “家里没人。”
  “到奶奶床上躺一会。”
  “谢谢!我肚子难受,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身上那么脏哪好睡床上。”
  “那么去我家。”
  芙蓉轻轻一笑,摇摇头说:“这稻草倒也软软的,陈崇山麻烦你把稻草拉拉平。唉……唉……对不起!”
  芙蓉一点自主的力气也没有,软软地倒在稻草上,闭着眼睛,皱着眉头。陈崇山对女社员说:“谢谢你在这里坐坐,我去去就来。”
  女社员点了点头,又拿一个稻草个子垫在芙蓉的头下。
  “不用,我好像有点脱力,休息一会儿,有了力气就好了。”
  “芙蓉怎么啦?”有几个社员从大队里回来。
  “肚子痛。”
  “她阿爸在大队里大闹天宫。”有个年轻社员说。
  芙蓉一下子坐了起来。旁边的人拉了一把那人,那人不说了。
  陈崇山回家拿了条被单来,芙蓉实在没有力气支撑,又躺倒在稻草上,女社员帮她盖上被单。芙蓉努力睁开眼睛,吃力地说:“我,我,没什么,就是觉得恶心,有气没力的。大姐,你忙去吧!谢谢你!”
  等女社员走了,芙蓉对陈崇山说:“让我一个人,静静心……就好了。麻烦你去大队里看一看,看,看看我阿爸在哪儿吗?”
  “已经离开了,送……”一个路过的社员说。
  “把他送哪里去了?”
  “他送别人去医院。”陈崇山说。一边转过头朝那个社员眨眨眼睛。
  “哦,送谁呀!”
  “我在回家的路上听说的,具体不清楚。”
  “哦,哦……”芙蓉喘着粗气,陈崇山拿过杯子说:“喝点水吧!”
  芙蓉喝了一口说:“陈崇山,你拿只提桶,拿把扫帚,帮我把刚才我去的那个厕所清理一下,非常难为情的。谢谢你!去晚了,人家上厕所都恶心。”
  “我这就去。那么你就一个人……”
  “你去吧,我,就是没有力气,不是病。”
  陈崇山帮芙蓉把被单罩罩好,走了。
  李志军急冲冲骑着自行车回家,一转弯进了自己家。
  见孙子回来,奶奶从朝西屋过来,问道:“吃饭了吗?”
  “还吃饭,我回家拿点衣服、脸盆送医院去。”
  “你姐也回来了。”
  “是吗,她去哪里?”
  “啥人晓得,回来见家里没人,就朝外跑。跟我招呼没打一个。”
  “不好了,姐可能去大队里。我……”李志军想了想又说,“她见不到阿爸姆妈会回来的。”
  李志军把一个包裹和一只大网线袋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右脚在地上用力一登上了车。
  奶奶拿着个烧饼说:“都什么时候了,吃一点再走也不差这点工夫。”
  “志军,送你姐去医院?”刚才那个女社员提着一只羊草篮子说。
  “啊!你说什么?”李志军把一只脚撑在地上。
  “你姐,躺在宅门前的稻草上,你没看到?”
  “姐,你怎么躺在这里?”李志军奔过去,这会儿才看清楚被单下面的姐姐。
  “没事,快扶姐回家。”芙蓉看到志军,心里一阵高兴。
  “啊呦,志军回家了,那就好。”陈崇山清扫完厕所回过来。
  “来,芙蓉回家去睡。”陈崇山拉了芙蓉一把。
  芙蓉坐起来拢了拢头发说:“好多了,刚才一阵恶心,肚子疼。”
  走到家门口,芙蓉看到自行车上的东西,问道:“志军,阿爸在医院?”
  “姐,我先送去,回来再说。”
  “不,我也要去。”
  “你,行吗?”志军和程崇山同时说。
  “我要去的!”芙蓉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
  “那么到镇上拦一辆小四轮车。”陈崇山拿下志军车上的网线袋,一脚跨上自行车就飞了出去。
  “志军,你回家了。”志祥说,“我们大队里的造反派到中心小学的牛棚里,把你姆妈弄到大队部批斗。他们把你姆妈捆起来,吊在梁上,用皮带抽打。消息传到三伯那儿,他拿着菜刀追到大队部。造反派企图上来阻挡,他力大如牛,推倒几个造反派,大叫道‘谁敢上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们算老几!!这个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老实告诉你们,爷是死人堆里滚过来的,爷就是不识字,不然海东县的县长非我莫属。她是我的老婆,有什么不是,也轮不到你们管教’。围观的人都吓闷了,几个看管的造反派,不敢出来,有两个胆子大的逃出来喊人去了。三伯用菜刀砍断绳子,抱起奄奄一息的三妈妈,拦了辆大卡车,一溜烟地离开了大队部。”
  志军说:“接到表哥电话,我就回家来整理衣物。表哥说阿爸没带钞票,到他那里拿钱。他看见妈妈躺在急诊室门口的一辆大卡车的车厢里。叫她,连眼睛也不睁,脸上、手臂上、腿上全是血,衣服上也是血。嘴里哼哼着,看样子很痛苦。表哥说把姆妈抬进急诊室,他就出来给我打电话。”
  芙蓉听得头皮发硬,咬着嘴唇巴塔巴塔地淌眼泪。用手撑着桌子,再扶着墙壁,逐渐移到自己的草屋里。颤巍巍地从茶几下边和床上拉了几件衣服,塞进网袋里。叫志军把她床上的被头圈起来捆好.
  小四轮车开到医院时,李三民一个人坐在急救室门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两只大脚。又黑又大的右手里,捏着他平时一直戴的一顶灰色呢帽子,一边擦着汗,也许是泪,一边用左手敲着自己的大腿。身边放着一只网线袋袋,里面装着饭盒子、水杯,还有几只苹果。芙蓉跳下小四轮,颠颠撞撞冲过去问道:“阿爸,姆妈怎么啦?有没有伤着骨头?”
  “还不知道,他们把她打得遍体都是伤,我好心痛。”说着像小孩一样呜呜地哭了。
  陈崇山和志军拎着网线袋、旅行袋和被头进来,陈崇山说:“病房落实了吗?”
  “外甥在办,东西先放在椅子上吧。”
  “阿爸你吃一点吧!”志军拎了拎椅子上的塑料袋说。
  “你娘早晨到现在,啥也没吃,还被打得……我要是早点知道了……哎!哎,我连自己的女人都当心不好,我算……我算什么男人!”把大拳头恨恨地砸到座椅上。
  “阿爸,你还是吃点吧,还有要使力气的事情等着……”芙蓉软软地靠着椅子的靠背。
  “咔咔咔”急救室的门开了,护士面无表情地举着盐水。医生脱下口罩出来,李三民急忙上前问道:“医生,我老婆怎么样,有危险吗?”
  “危险倒没有,身上伤的地方很多,四肢淤血严重。要不是及时送医院,可能要废了,不废也是个瘸子。”
  志军推着车,芙蓉握着母亲的手,跟着护士把左紫兰送到病房。李三民还在跟医生说着话:“谢谢医生,救了我老婆,我老婆是老师,她教了那么多学生,今天却被学生打得……”
  “别人问起,不要说。”医生做了个刹车的手势,往前后看了看又说,“不要说被造反派打的,就说自己摔跤摔伤的。”
  李三民张着嘴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我每天收治到这样的病人,大家心照不宣,太平度过难关,养好伤赶快回家。被医院的造反派知道了,连我也要吃排头。”
  李三民有点不明白,但是,他还是听医生的话。
  陈崇山付了车费,又出去买了馄饨和水果来到病房。
  “崇山,这里有盒饭,你怎么又买馄饨了。回家算给你,辛苦你了。”李三民说。
  “阿爸,您一定要吃点。”芙蓉身子直直地靠着竹椅子的靠背上,一只手撑着椅子,一只手拎着塑料袋里的馄饨。
  “姐,你也吃点,今夜我和阿爸留在这里。”
  “不,还是我留在这里。”
  “姐,你身体……”
  “姐力道小,就陪在医院里。再说这个房间都是女病人,两个大男人住在这里不合适。还有你们回家了,还要听听动静。”
  几个人争来争去,最后说好,还是芙蓉留下,爷俩回家,明天来换芙蓉。陈崇山也留下,晚上睡走道的长桌椅子上。
  左紫兰失血太多,脸色苍白,输了两袋血,脸上有了红影,渐渐睁开眼睛。芙蓉给她喝了点水,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清醒。陈崇山去护士站叫来一名值班护士。护士帮左紫兰量了血压,换上盐水,叮嘱了几声走了。
  陈崇山又出去买了牛奶,芙蓉用调羹慢慢喂着,看着母亲手上、头上、腿上都缠满了纱布,心疼地问:“姆妈,您一定很痛,很痛。”
  “还好,他们打我的时候,一开始痛得来钻到心,后来只是耳朵里听到呼、呼的声音,已经木木敷敷不得知痛了。你爸怎么把我弄到医院里?大概造反派以为我死了,叫家人收尸……”
  芙蓉说:“姆妈,不是的,是阿爸进去把您抢出来的。我今天看到了什么叫孤胆英雄,奋身入虎穴。”
  “妈刚才听到你们爷俩的话,只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姆妈,女儿一直想姆妈那么有文化,嫁一个文盲,还那么的相亲相爱。”
  “当时怀着你,要嫁给相当的人难,但是嫁个职员、教师、生意人还是可以的。我跟着肖奶奶来到海东县,海东是肖奶奶的老家。她发动亲戚、朋友,找了一大堆男人,最后我决定嫁给李三民,就是看到他的仗义。”
  “肖奶奶是海东人,怎么跑到浙江?”
  “在上海时就在左家帮佣,后来和我们一起回到浙江。”
  “嗯。”
  “芙蓉,我现在不需要什么,脑子也清醒了,你还是叫陈崇山回家吧!爷俩都回家了,却去麻烦别人家,不合适。”
  “我说过几次了,他就是不肯回去,我也没有办法。”
  “那么到护士站租个行军床来。”
  “嗯,我这就去。”
  “租两张,这个躺椅太小了。”
  “先问问看,有没有。”
  左紫兰脑子清醒了,浑身淤血、乌青块开始隐隐地作痛,不动好一点,动一下就像躺在刀尖上一样痛。她抬头看了看盐水,还有小半瓶了,于是想闭着眼睛睡一会儿。陈崇山坐在旁边看着她皱着眉头,俯下身子说:“左老师,你很疼吗?要不我叫医生开点止痛片?”
  “这个时候,恐怕下班了。”
  “那么等芙蓉回来了,我去药店买。”
  “姆妈,不好了。”志军满头大汗,跌跌冲冲撞开病房的门。
  “什么不好,刚醒来。”陈崇山说。看到志军一头大汗,知道有事,朝他眨眨眼睛,志军明白自己说漏了,马上说:“姆妈,您醒了就好了。”
  左紫兰笑笑说:“这孩子都初中生了,说话没个逻辑。”
  志军傻傻一笑说:“姐呢?”
  “租床去了。”
  “志军,你先坐坐,我去去就来,看看医生下班了没,开点止痛药。”
  志军心里焦急,陈崇山把他按在方凳上,自己出去了。他和芙蓉往回走,志军坐不住也来了。
  “姐,不好了,我和阿爸回家就被造反派逮住了,那个挑羊草的阿姨说了句‘志军你放学了’,造反派才把我放开,阿爸被他们捆了起来。”
  芙蓉一阵眩晕,差点跌倒。陈崇山一把拉住芙蓉说一定要挺住,现在救母要紧。这个时候,造反派一定在到处找你母亲,我们必须把左老师转移出去。她看着陈崇山,急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志军已经急得六神无主,手脚颠抖着,汗水哒哒滴,鼻子里呼噜呼噜叹着气,脸涨得血红;好像刚从炼钢炉子旁撤下来,惊恐的双目紧紧盯着姐姐。芙蓉的眼睛与弟弟的眼神一接触,一咬牙,握了握弟弟的手说:“志军,你好好陪着姆妈,后面的事由姐和陈大哥来办。你放心,不要紧的。”
  芙蓉帮志军擦了泪水说:“去,陪着姆妈,姐和陈大哥安排好了,来病房接姆妈,暂时不要告诉姆妈。”
  “姐要快,快!”
  “一刻钟,等姆妈盐水挂好。志军相信姐,不哭,笑一笑,别让姆妈……”
  志军点点头回到左紫兰病床旁边。芙蓉心里很乱,快,快!心里一个声音催着。可是,能做到快还不行呀,转移到哪里?亲戚家肯定不行,他们会按图搜索的;去肖奶奶家,芙蓉摇摇头,觉得也不妥,村里好多人知道肖奶奶与咱家的关系。
  陈崇山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想他的亲戚,还想怎么跟亲戚解说呢?还有亲戚家人多嘴杂,很不保险,最后他说:“我外婆一个人住,暂时先去我外婆家避几天,等左老师伤好一点,再作安排。我外婆家离这里只有五里路,到医院配个药,或请医生瞧一瞧也方便,看得出来,这位医生是个好人。”
  “就这样吧,分头行动。”芙蓉用力捏紧拳头。
  “你去病房整理东西,我去配点药,再到护士办公室,办个出院手续。”
  “办出院手续,她们不怀疑吗?”
  “我有办法,不办她们更怀疑,有可能还要拦着不让走。”
  “嗯嗯。”芙蓉点点头。
  陈崇山先去找医生,医生正要下班,听说很痛,点点头,坐下来开了处方,陈崇山拎着药到护士站。护士听说是36床,爱理不理的只管看手里报纸。
  “护士小姐!”
  “你说什么?谁是小姐?谁是资产阶级小姐?”
  “哦,对不起,我错了,向您赔礼道歉!”
  “去!”护士一抬头,见面前站着个英俊、挺拔的美男子,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心里升起一股爱慕,于是问:“36号床是你的?”
  “哦,我的姑妈。护士同志,事情是这样的,我姑妈的公公突然去世,按照风俗媳妇一定要到场的。”
  “窃,什么风俗,要是病人坐不起来也要去吗?”
  “就是呀,这个害死人的风俗,真是。可是,不去了,以后我姑妈就里外不是人了,婆婆要骂,小叔、小姑子、大房、二房……唉!我姑妈是个要面子的人,她说了,那怕爬也要爬着去……你给办个临时出院证吧!拜托。刚才冒犯妹妹了,请原谅!不过,我看着妹妹长得太美丽了,于是想起旧时代的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小护士被他夸得心花怒放,被一个英俊男子夸奖,乐颠乐颠地偷偷笑。于是填了表格,推到陈崇山面前,说:“医生才能办出院证,我给你一个登记表,临时离开。签个字。”
  “主管医生不是已经下班了吗?所以才来麻烦妹妹呀。写我的名字,行吗?”
  “行!”
  陈崇山灵机一动,关系一栏里填上母子,签名栏里瞎写了个名字。递给护士,小护士看都没看往抽屉里一丢。
  “谢谢!来日再见!”
  “再见!”
  陈崇山叫了一辆黄包车,到病房来接左紫兰。芙蓉已经把东西整理好了,陈崇山一副懊丧的神气走进病房,芙蓉先是心头一紧,只听陈崇山说:“左老师,医院叫再缴费,我走得急没带钱,大伯交过的钱说是用完了,他们说再不缴费叫我们马上出院。”
  志军心里一乐,说:“妈,我背您。”
  病房里其他病人都说:“太过分,那怕让她待到明天,天都快暗了……”
  “左老师,挺着点,刚才我配了点药,您先吃两片止痛药,我们就走。”
  左紫兰是个体面的人,听说钱不够,医院催了,她也不愿意懒在这里。陈崇山背着左紫兰,芙蓉扶着,志军拎着东西出了病房。经过护士室,小护士向陈崇山招招手,陈崇山点点头,快步下了楼梯。一辆黄包车停在楼下,芙蓉扶着母亲坐上黄包车,志军把被子和零零碎碎放在她们的脚下。
  陈崇山在前面骑着自行车,志军坐在自行车的后书包架上,黄包车跟在后面,在浓雾的夜色下,一队人悄悄地出了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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