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41)
作品名称:两半屯 作者:北方地 发布时间:2012-10-16 10:53:47 字数:2908
喝完酒,王老好开始走亲串故,借钱准备给儿子筹备婚事。几十年来,王老好没积下一分钱,不是他败家,有几个钱,看到谁有困难就帮助谁,除了积下一身的德性,两手空空。
王老好这头忙活得热火朝天,这边粉刷墙壁,那边做铺盖,而王老蔫却像霜打的草,更蔫了,跟谁也没话,就像谁欠他八百吊似的。家里也不愿待,瓜熟的时候,老蔫就在地里搭一个瓜棚。瓜棚是用几根圆木绑成两个三角形,再用一根圆木一横,上面搭片苇帘子,蒙块塑料布,就成了。人类第一间茅草屋,是不是这样?
这儿,真是世外桃园。白天,窝棚被绿色包围,像是绿洲里的一叶风帆;夜里,窝棚被蛙鸣包围,像是童话中的世界。蚊子太多,老蔫点燃了熏蚊子的蒿绳,香烟渺渺,就更有意境。
白天,老蔫在地里干活,累了,到瓜棚里躺一会;晚上,老蔫一个人开始喝闷酒。他不会喝酒,一喝就多,多了就唱:
提起酒来酒自能,
杜康造酒醉刘伶。
君子吃酒图欢乐,
小人吃酒醉如疯。
成事也打酒上起,
坏事也打酒上行。
虽然不是无价宝,
皇爷御宴酒先行。
歌声很是令人打擅,虽然这莲花落子在北方流行,唱得好的委婉动听,大人小孩都能唱几口,老蔫却不行,平时连话都很少说,别说唱落子了。平时说话也不利落,也只有喝多酒,才壮着胆子唱,唱得还不是人的动静,人不人鬼不鬼的。
唱着唱着,老蔫睡着了。
睡着真好,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死后是不是这个样子?如果死亡是这个样子,死一定是美好的。
那是一个黄昏,原来一天当中黄昏是最美的。西方天际火烧云,也叫晚霞,通红一片。乌鸦们在红色的天空中盘旋,像是找不到家了,呱呱地叫着。
老蔫又喝了一天的酒,不知怎么,这些日子他喝完酒就哭,哭完了还唱。老蔫的心死了。当一个人的梦想破灭,他就变成了一具僵尸,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他勾画的美好未来,一夜之间就破灭了呢?呃,原来生死只一步之遥。
老蔫又扯脖子唱上了:
八月仲秋雁往南飞,
跑腿子在外总有三不归。
一不归二老堂前不能行孝,
二不归妻子儿女不得团圆。
三不归病倒床前无人来陪,
那凄婉的曲调在夜色中更显得凄凉,像是小寡妇哭坟。
“老蔫。”他急忙回头去看。
有人叫他。
老蔫一抬头,暮色中一位仙女立在她的面前,那白色的连衣裙在风中飘逸。是梦么?老蔫揉了一下眼睛,不是梦,是他的灵魂回来了,灵魂终于找到了他的肉体。
“彩云!”真的是彩云吗,他心里狂喜着。
一声彩云,老蔫的眼泪止不住的流。
彩云一下扑进老蔫的怀里,两颗苦难的心融在一起,就不再是苦难;两个不幸的人拥在一起,就不再是不幸。
老蔫不动了,像是一个孩子享受着母亲的哺爱。他哭着,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有了宣泄的时候。
彩云来了。
她早就该来。
说心里话,彩云实在忘不了老蔫。然而,她为了离开两半屯,过上现代化充满魅丽的城市生活,她也曾试图忘掉。当她嫁给“小上海”后,总是想起与老蔫相处的日子。她刚刚发现,没有一个男孩的心像老蔫那么纯净。她无法忘记她们的孩童时代,是老蔫陪她共同度过。老蔫总是让着她、宠着她。特别是“小上海”休了她之后,老蔫对她的爱一往情深。她也怀着一颗愧疚的心,不敢面对老蔫。
错了一次,难道还要再错一次吗?
直到这个黄昏,她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10
老蔫回家了。
他已经许多个夜晚住在瓜棚里,与夜色为伴。他甚至想到会死在瓜棚里,没想到他竟会走出来。
“爸,俺也该娶媳妇了。”
“是该娶媳妇了。”
“俺想结婚。”
“屋子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你知道俺跟谁结婚?”
“满月呗!”
“错了!”
“彩云!”
王老好差点被嘴里的饭噎死,半天才缓过劲。没想到,他最担心的事儿发生了,而且发生得这样快。他瞧不起三爷,不务正道的人,王老好半拉眼睛瞧不起。尽管三爷的日子好点,那钱不是用双手挣来的。靠劳动挣钱吃饭,哪怕是喝西北风,图个干净。
“你要娶那个狼崽子,俺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俺娶定了!”
老蔫头一次跟爹顶嘴。
“翅膀硬了是不是,你这个活牲口——”
王老好把手里的饭碗砸过去,王老蔫没躲,爹砸得对。碗把老蔫的额头划个口子,血流了出来。
老蔫跪在地上给爹磕了一个头。
“爹,俺走了!”
儿子的举动,让王老好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告别二大爷那一幕。
彩云回家时,买了二斤肉,还给爹打了一斤老白干。吃饭时,彩云给爹倒了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俺闺女学会喝酒了?”
“不。”
彩云一笑。
“爹,俺今儿个高兴。俺要结婚了。”
彩云说。
“闺女高兴,爹也高兴,喝一盅就喝一盅吧。告诉爹,姑爷是哪家的?”
三爷问。
“王老蔫。”
这三个字像电闸,三爷快要端到嘴边的酒盅停下来,他直着眼睛盯着闺女,不认识似的。
“真的?”
“真的。”
三爷把手里的酒盅狠狠的摔在地上。这时他恨,恨彩云不是羊什么的,要是羊或牛什么的,他就省事,一刀宰了就完了。
“你敢!”
三爷喊着。
三爷瞧不起王老好,几辈子受大穷。人性好,人性好能当饭吃?他恨王老好,他偷李豁牙子家猪被王老好告发后,心里就系着一个大疙瘩。他瞧不起王老好,还因为王老好没刚性。土改后,王老好家分了头牛,也是家运不好,那牛到了王老好家两年头上,得病了,喂草不吃、饮水不喝,请兽医看,说是该送汤锅了。王老好磨好镰刀头,围着那牛转了三圈,不忍心下手了。
牛通人性,它见王老好手里拿着刀,知道自己的日子到了,牛泪纵横。见牛流泪,王老好抱住牛头,心就酸。
恰好三爷在这儿过,骂了句:
“熊样!”
三爷夺过王老好手里的镰刀头,一刀把老牛抹了脖……
脱离了牛身体的牛头还在流泪,王老好心一软,眼圈红了。三爷接着一刀把牛头卸了下来,顺手把牛头扔出老远。那牛头的鼻眼,本来是冲着别处的,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那牛头在地上掉了个,将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三爷,眼睛里流出的不再是泪,而是血。
三爷扔下刀头,心里这个气呀,他一转身,走了。
三爷瞧不起王老好是一方面,他还是心疼女儿,怕女儿跳进火坑,一辈子受穷。
“就嫁!”
三爷是驴脾气,两半屯谁都知道。三爷不让步,拉屎都得站上风头。没想到彩云竟跟他犟嘴。
“你敢嫁给王老蔫,俺整死你!”
“是你给俺们定的娃娃亲!”
彩云的这句话刺激了三爷,他拉起女儿就走,直接来到了王老好家。
“王大哥,俺还叫你一声王大哥。你过去帮过俺,这俺不忘。可这门亲事,俺是说啥也不同意。”
“你不同意,俺还不同意呢!”
“大哥,俺,都叫俺三爷,一辈子当爷,吐唾沫是钉。俺常说,俺的话不好使,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当初咱俩定的娃娃亲,俺反悔了!”
三爷回头看了眼彩云,伸出两个指头一下抠出自己的一个眼珠,狠狠地扔在地上。眼珠在地上滚了几个个,回头瞅着自己的肉体。三爷满脸是血。三爷上去一脚,那眼珠便与土地融为一块。
三爷忍着痛,磨头就走。
“爹——”
彩云追出门去。
王老好一点准备没有,没想到三爷会来这一手,这一手也不是人能做出来的。
三爷住院了。
也就在三爷住院的那天,人们在两半屯村口的弯脖树上,发现了王老蔫和彩云的尸首。他们用一根绳子,脸对脸地吊死在一棵树上。
那情景很美。
其实,最美好的爱情,就是两个人脸对脸地吊在树上,才能得到永恒。假如,他们真的没受任何阻碍,顺顺当当地结合了,真的在一个家庭里过上了俗人的日子,慢慢就会觉得爱情像水一样,无色无味。
能够被千古传诵的爱情,都很好看,但是并不美好。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爱情,董永与七仙女的爱情,他们的爱情才真正得到了永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