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儿大不由娘

　　天还没亮赖毛这孩子就睡不着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慌里慌张穿好衣裳，趿拉着鞋子就出门了。天还早，眼前还看不清啥子东西，他还是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就向着三神经家一路小跑奔了过去。
　　一直没能睡着的三神经女人好像听到了外面有啥子动静，她翻了个身儿，心里想着是不是那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回来了，想到这儿，她的心里猛地一紧，整个身子也随着一阵地哆嗦.这个东西这个时候回来，一准是在哪儿喝酒喝到现在，进家后就会折腾那事儿。她正为这事儿怕得紧，房门像是给啥东西轻轻地敲打了几下。不是那个东西？要是那个不是东西的东西，还不哐哐啷啷地砸门了？这个时候会是谁啊？她小心地朝着门口听了一阵，隔了一阵，门又给轻轻地敲了几下。她壮着胆子问了一声谁。
　　“是我，赖毛。”站在门外的赖毛小心地回答说。
　　三神经女人听是赖毛，一骨碌翻身下了床，披起一件衣裳就忙着去给赖毛开门了。
　　“三婶子，毛妮起了没？”赖毛进得屋，开口就问。
　　“没呢。这么早你找毛妮有啥急事儿吗？”三神经女人看着赖毛着急的样子，心里大约摸有了个底儿，想必赖毛有啥话要跟毛妮说。
　　“三婶子，毛妮没起，这话我就跟你说了吧。”赖毛瞅着三神经女人，虽说显得有点儿胆怯，但他还是有板有眼地说，“三婶子，你告诉毛妮，我爹娘都很中意她，就是因为她爹三神经，我爹娘不大同意这事儿，可我同意。告诉毛妮，这辈子我就娶她了。”
　　“这孩子还没有睡醒吧？说的不是梦话？”三神经女人嘴上虽然这么说，她心里却乐了，毛妮跟这孩子的事儿，只要有他赖毛这句话，就八九不离十了。
　　“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啥胡话！”赖毛睁大两眼盯着三神经女人，涨着脖子脸，落地有声地说，“只要你不嫌弃我，只要毛妮不嫌弃我，我是铁了心了要娶毛妮。”
　　“你这孩子天不明跑来就说这些？三婶子知道了。你这话三婶子会跟毛妮说的。”三神经女人回头往屋里看了看，然后又伸着脖子向门外瞅了瞅，见没有啥子动静，就低了嗓子告诉赖毛，“孩子，三婶子想知道你爹娘啥意见。这事儿你别张扬，三婶子一准会让毛妮跟了你，只要你有这个诚心，听三婶子的安排。趁现在没有人看见，早点儿回去吧。你就放心，只要三婶子活着，啥事儿都会如你的愿。三婶子有个要求，这辈子你要好好地待毛妮，不能欺负她。”
　　“嗯，我也知道了。请三婶子把心放到肚子里，只要毛妮跟了我，这辈子我不会动她一个手指头。”赖毛听了三神经女人的话，心里的血忽地一下全冲到脑门子上了，他紧盯着三神经女人，嘴唇子哆嗦了半天，才一下子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倒了出来，“我会好好待她一辈子，不让她受啥子委屈，啥事儿我都听她的。”
　　“三婶子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估摸着毛妮跟了你这辈子受不了啥委屈，才琢磨着把毛妮说给你。你要是那种猴七猴八的孩子，三婶子也不敢把毛妮给你。”三神经女人又伸头往门外瞅了瞅，“啥事儿我见了你爹娘以后，看你爹娘到底啥想法，我再找你细说。你现在先回去安心地再睡会儿。你要是真想娶毛妮，这事儿千万别张扬，张扬出去就不好说了。你是知道毛妮她爹的，他要是知道这事儿了，我就当不了家了，到时候他咋的想，这就说不准了。就是他答应把毛妮嫁给你，也不知道他会咋样作咕你家呢。”
　　“知道了，三婶子。”赖毛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样长出了一口气，他向三神经女人又点了点头，说，“我就听三婶子的了。”
　　三神经女人也点了点头，伸着头往外瞪着眼睛仔细地瞅了一个来回，说：“快回吧。”
　　赖毛这才转回身，乐得颠着屁股离开了毛妮家的院子，一路上，他好像看见自己马上就能把毛妮热热闹闹地娶进了自己的家门，好像看见毛妮和自己的日子蜜一样地过着，好像看见自己以后还要与毛妮有了孩子，有好几个孩子，整天围着自己和毛妮撒娇撒欢。赖毛越想心里越觉得以后的日子有滋味，不觉得竟然已经走到了自己家的院子。当他的脚步迈进自家的院子的时候，他咋的也没有想到爹和娘会起得这样早，两个人还一声不响地在院子里站着。
　　“你这孩子呀……”还没等赖毛有啥反应，赖毛娘长叹了一声。
　　赖毛爹也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呀，咋的这样没有脑子呢？”他张着嘴好像还要说些啥，可还是没能说出来。
　　“刚才听到你这么早起来，就知道你会去毛妮家。你还真去了！”赖毛娘嘬了一下嘴。
　　“你和爹跟着我了？”赖毛很意外地看着眼前的爹娘。
　　“不跟着你也知道你是去她家了。你这孩子是发烧了，巴明起早的这是要干啥呀？你这个祖宗。”赖毛娘摊开两手抖动着，说，“你咋就这么着急呀？”
　　“见到她家里人没有？”赖毛爹半晌才开口问赖毛。
　　“见了，见到毛妮她娘了。”赖毛毫不掩饰地回答说。
　　“跟她说啥了呀？”赖毛爹一听说赖毛见到了三神经女人，忙追问说。
　　“我就说我这辈子认准了毛妮。”赖毛瞅着爹，说。
　　“你个爹呀，你现在是我爹。”赖毛爹急了，冲着赖毛就发起脾气来，“你真是个爹呀，啥事儿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自己做主张去见她娘，还要你爹娘干啥呀？”
　　赖毛一下子愣了，他从没有见过爹这个样子，自己做错了？毛妮是毛妮，她爹是她爹，爹娘老是拿着三神经说这事儿，自己以后是要和毛妮过日子，不是三神经。他三神经就是再混蛋，也不会混蛋到不让自己的闺女过不好日子吧。是爹娘逼着自己这样做的呀，要是爹娘他们的话有一点儿余地，自己也不会这样巴明起早地去毛妮家跟毛妮娘说这些话。
　　“你这孩子呀，咋心这么急呀。我跟你爹昨儿个夜里也一直在琢磨这事儿了，不是爹娘不同意你们俩呀，我和你爹在想着咋样应付这事儿，又能让毛妮进咱这个家门，又不让三神经中间难为咱这个家。你这孩子……爹跟娘都没法儿说你了，平日里你这孩子挺乖的，咋这事儿上就起了戗茬子了呢？”赖毛娘还是心疼儿子，话也说的不像赖毛爹那样火气轰轰的，她仍旧摊开两手抖搂着，嘴里也不知道说啥子好了，“你看你这事儿让你办的，话说出去了，让你爹和你娘咋的去收这个场子呀？”
　　“真是的，这孩子，净给爹娘出难题。”赖毛爹的火气好像小了不少，他转过头看着赖毛娘说，“这事儿就依着你说的办吧，现在还能咋的？”说完，他长长地唉了一声，没辙儿地摇了摇头，他咋的也没有想到赖毛会给自己抽起这个台儿让自己去迈。
　　“别的还能咋的呀？咱只能跟三神经女人这样说了，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这事儿就让三神经女人自己看着办吧。万一三神经知道这事儿了，咱也有话说，他三神经怪不到咱家头上，他怪也只能怪毛妮娘。”赖毛娘也唉了一声，没有别的法子似的瞅了赖毛一眼，然后拽了一下赖毛爹，“回吧，天还早着呢，回屋再躺会儿吧。”
　　“还能躺得着？这事儿……”赖毛爹随着赖毛娘就进了屋。
　　赖毛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天亮虽然还早着呢，但院子里的东西还是比夜间要看得分明多了，他来回瞅着院子里的东西，先前这院子里的东西自己闭上眼都很熟悉，可今儿不知咋的了，整个院子像自己从没有来过一样，在自己的眼里是那样不熟悉。他又一次把整个院子看了一遍，屋檐下的鸡架子上两只老母鸡呴呴咯咯相互挤了一阵身子，然后又呴呴咯咯地分开了，沿着脚下的架子扑棱了几下膀子就飞下来了。鸡下架了，天马上就亮透彻了。他站在院子里，感觉到一阵的委屈。这个院子里，自己呆过近二十年了，今儿第一次感到这个院子很凉，好像现在就是深秋马上要进入冬天一样。
　　“你就这样在外面站着了？”进了屋的赖毛娘见赖毛一直在院子里站着，冲着赖毛喊了两嗓子，“天亮还早着呢，鸡才下架，没有一个时辰天亮不透彻。回屋再睡会儿。”
　　赖毛好像没有听见娘的喊话，他没有回到屋里去，而是奔着窗户去了。窗户上挂着几把砍柴的镰刀，由于好长时间没有用过了，就这样一直挂在窗户上。他从窗户上取下所有的镰刀，挨个儿用手试了刀口的钝快，然后挑了两把放到地上，其它几把又重新挂到窗户上去了。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镰刀，拿在手里就出了院门。
　　“赖毛，赖毛。”赖毛娘见赖毛出了院门，忙追出来喊。
　　赖毛走出院门，听见娘在身后喊，停了一下脚步，回头对娘说：“我这出去砍点儿柴，不到她家去。你就放心地回去吧。”
　　“这天都不亮，上哪儿砍柴去呀？你这孩子，跟爹娘赌气儿呀？跟爹娘赌气儿也不能这样赌法儿呀，天还不亮透彻就出去，不怕别人说爹娘的闲话？亏得是亲生的，你要是讨来的，你这样别人还不把爹娘的脊梁骨戳断呀？”赖毛娘追到赖毛面前，从赖毛手里夺下镰刀，怪罪着赖毛说。
　　“我睡不着了，出去砍点儿柴回来。”赖毛又从娘的手里夺回了镰刀，“总不能回屋干瞪着眼等着天大亮吧？再说了，我在屋里坐着，你和爹还不就今儿早上的事儿跟我怄火生气呀？我出去砍柴了，你和爹眼不见心不烦了。”
　　“你这孩子说的是啥话呀？啥是眼不见心不烦？”赖毛娘再次把镰刀从赖毛手里夺下来，瞅着赖毛怪罪似的说，“你这孩子咋的越说越让我心里堵的慌呢？我和你爹不就是说了那几句话吗？啥你在家里坐着会让我和你爹怄火生气？我和你爹是替你着急！话说一千遍还是这回事儿，不是不同意这事儿，是替你担心毛妮她爹。她爹要是跟别人一样，这事儿我和你爹还能犯难为？”
　　赖毛手里没了家伙什儿，只好跟着娘又进了院子回到屋子里。
　　虽然天马上就要亮了，但没有灯光的屋子里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好在屋子里的一切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就是闭上眼，也会像白天蹚大路一样。赖毛跟着娘进了屋，赖毛爹在床上坐着就说了话：“你这孩子呀，不是爹说你咋的了，啥时候能站到爹和娘的这个位子上替爹娘想一想？爹娘想的啥？还不是你们哥三个的事儿？以后你们的日子要是过得不顺心了，爹娘也跟着闹心呀！爹娘想的不光是你们的眼下，还有你们的以后。你知道爹娘的心吗？动不动就跟爹娘使小性子，你这样，爹娘心里好受呀？”
　　“我不是使性子，就是睡不着。再说了，我去砍柴，又不是跟爹娘闹气儿，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我答应给毛妮买个话匣子，这才早点儿出去砍柴，攒下来到冬天弄出去卖了，给她买个话匣子。咱家又没有钱，我自己不多想点儿法子去拼理些，到时候拿啥给她买去呀？”赖毛在爹娘的床前站住了脚步，说，“我心里也知道爹娘是为我考虑，让你们心疼了也好，伤心了也好，毛妮我是认准了。再说了三神经尽着劲儿让他活，他能活过我和毛妮去？无论咋说，还是我跟毛妮的日子过得长。到时候俺俩可以躲他，他找不到俺俩的影儿，上哪儿搅合俺俩的日子去？你们也是想得多了。”
　　“你这孩子，到时候往哪儿躲呀……”赖毛爹没有话说了，叹了口气。
　　“这事儿就别说了，有啥话到天亮了再说也不晚。”赖毛娘见赖毛是铁了心了，怕爷儿俩再说得别扭了，就圆着场子说，“孩子的话咱也得琢磨琢磨，也别老依着咱的想法捉议这事儿，你看现在这阵势，我觉得跟以前是有点儿不一样了。到底哪儿不一样，还说不上来。”
　　赖毛爹不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
　　“你这是咋的了呀？说话呀！”赖毛娘见赖毛爹一个劲儿地叹气，心里也毛了。
　　“我还能说啥呀？他这孩子都答应给毛妮买定情物了，我再说啥有用吗？”赖毛爹憋着气儿说，“说啥都晚了！咱说话板上钉钉儿，孩子说出去的话也不能算放屁呀！赖毛这孩子已经答应人家了，咱也不能不顾孩子的脸面去跟人家说咱不同意这事儿吧？”
　　“孩子答应了，咱就走一步看一步吧。”赖毛娘好像也一下子泄了气，“这事儿还能咋的呀？孩子都答应人家了，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顿时，整个黑漆漆的屋子里再也没有了说话的声音，大约几只老鼠在为口粮争抢着，呼呼隆隆地在黑漆漆的角落里闹腾着，并不时地有惨败的家伙的吱吱呀呀的哭叫声。家里太穷了，连老鼠的日子也显得紧张，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为口粮吱吱呀呀地闹上一夜，天亮了才大气儿不敢喘地躲起来。或许赖毛他们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吵闹，对于它们的吵闹争斗，赖毛他们家人最多只是跺脚或咳漱两声吓唬吓唬它们。起初，这些老鼠还以为是天塌地陷了，落荒躲了一阵，但后来，这些老鼠习惯了他们跺脚和咳漱，对于他们的跺脚和咳漱，也就慢慢地不闻不问了，好像他们的跺脚和咳漱根本就不存在一样。对于老鼠这样的反应，赖毛他们家人也习惯了，干脆也不再跺脚和咳漱了，随便它们咋的折腾去。
　　赖毛见爹娘都不说话了，自己也静了下来，他蹚着步子回到睡觉的房间里。床上的两个弟弟好像都在做着啥子好梦似的各自吧嗒了几下嘴，又各自咕咕哝哝说了几句听不分明的话，然后扑扑通通地在床上翻着身子，翻了一阵才安静下来。赖毛摸着床沿儿轻轻地坐到了床上，黑不隆冬的房间里啥子也看不清楚，只能听见床下、墙角里的老鼠像耍把式似的叽里咕噜地响。窗外的天好像也在吱吱啦啦地往前拖着步子走，不知谁家的公鸡在远处扯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叫了几声，然后窗外的天又回复了那种吱吱啦啦声音，好像一个病重了的老人喉咙里堵了啥子东西一样。赖毛就这样坐在床上瞅着窗外的物件在这黎明之前慢慢变得模糊，又慢慢变得清晰。下了架的两只母鸡这才在窗外扑棱了两下膀子呴呴咯咯地去别处觅食儿。赖毛就这样心里毛毛糙糙地不知道该咋地安排今儿白天要做啥子了。
　　“趁这会儿我去三神经看看去吧，就按咱捉议的跟三神经女人说吧，答应她，但不能让三神经搅合这事儿，如果三神经搅合了，咱就毁了咱的话，那也怪不得咱。”赖毛娘在外面的房间里催着赖毛爹，“也怪赖毛这孩子太心急了，给咱两口子没个准备。”
　　“别说了，再说还有啥用啊？别的咱还能咋的？”赖毛爹翻了个身，说，“现在咱只能按咱捉议的去跟人家说了。记住了，别把话说得死了，给自己留点儿回身的空儿。”
　　“知道了！睡不着了，你就把院子里收拾收拾。”赖毛娘催着赖毛爹。
　　“你先过去吧，待会儿天亮起床我收拾，这会儿觉得胯骨这地儿有点儿疼。“赖毛爹回应着赖毛娘。
　　“疼就不收拾院子了，把我给你弄的牛膝煮上，你自己就不觉得这几天喝了牛膝水身上有啥起色？我都看出来了，皮儿上的褶子都张开了，还透着亮儿。”赖毛娘听说赖毛爹胯骨那地儿有点儿疼，就不要求他起来收拾院子了，“院子等我回来收拾，你就起来熬牛膝水吧，多加点儿水，多熬一会儿，赶明儿我要是看对身子真好，我就多弄点儿回来，每天早晚咱一家人都喝。把咱这一家人的身子都喝得棒棒的。”
　　“你还别说，牛膝熬水喝还真管事儿，这几天我是觉得身子骨不一样了，觉得有精神了。”赖毛爹随和着说，“不过，这可是中药，是药三分毒，我再喝一段时间看看，要是没有啥坏处，再让孩子和咱们一起喝。咱不能因为这两天看我喝这东西身子感觉轻爽了就让孩子也喝，万一有啥不好，那不是毁了孩子啦。等咱试着没有啥坏处再让孩子一起喝。”
　　“嗯。今儿早起你自己熬吧，我去见三神经女人。院子你也别让赖毛收拾了，等我回来再打扫。这孩子心里有着气儿呢。”赖毛娘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快去快回，我待会儿跟这孩子说一声，就说你去跟三神经女人说了，咱同意这事儿，别让他心里老别扭着。待会儿我也把话跟他说明白了，要是三神经搅合这事儿，咱就毁了这事儿，到时候不能怪咱两口子，他赖毛就是怪，也只能怪三神经。”赖毛爹的心里还是有些别扭，这事儿让赖毛一大早把自己的心思全搅乱了，做梦都没有想到赖毛这孩子会玩这么一手，平时老实巴交的孩子，自己咋的也想不明白咋的就会这样了。
　　“这话说的，我知道家里还有一摊子的事儿在等着我呢。我就先跟她把这事儿说个大约摸，让她得空儿了来咱家好好唠扯唠扯。”赖毛娘出了门儿，在院子里蹲下身子把鞋子收拾了一下，这才大着步子往三神经家追风一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