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38）

　　
　　剃头匠拿着头发正生气呢，进来个人盯着剃头匠手里的头发，问道：“你这东西卖不卖？”
　　“你要买吗？”
　　“买。”
　　“我卖。”
　　“你要多少钱？”
　　“给你这个价。
　　“多少？”
　　“一百两银子。”
　　剃头匠呆了。
　　“这是什么，这么值钱？”
　　旁边儿明白人回答：“这是百年以上的人参须啊！”
　　因此，王老好没让三爷动手，怕弄断参须，好马卖个驴价钱。几个月都等了，还在乎一个晚上？两个人就用树枝儿在老山参旁边儿搭了个窝棚，要守着人参睡上一晚，明儿早上太阳出来时在动手挖参。
　　也是几个月寻宝累的，能不累吗？山上荆棘遍布，到处是杂木棵，没有路也要走，走一步费老劲了。也是因为寻到了这棵老山参，王老好有些兴奋，头半夜一眼没眨，下半夜迷糊过去，一觉醒来到天亮。王老好睁眼一看，三爷还睡呢，睡得正香；再一看，王老好傻了，昨天发现的棒槌不见了，只剩下一条红绳扔在地上……
　　“醒醒，快醒醒……”
　　王老好叫醒三爷，三爷一看也门了，惊叫一声：
　　“完了，棒槌跑了，完了，咱哥俩的命好苦哇，天呢……”
　　三爷大放悲声。
　　“跑就跑了，都是身外之物，只要咱还活着比啥都强，孩子老婆在家正等着咱们呢，别伤心了……”
　　王老好待人真诚，他相信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觉得，人应该相信人；人要是不相信人，这世界就完了。因此，当王老好把谁当人的时候，就相信他。
　　他相信三爷。
　　谁知，两个人几个月来一无所获，还走丢了这棵老山参。王老好相信了，这世界大着呢，好东西多着呢，属于你的，你无需做多大努力就属于你；不属于你的，你怎样努力也不属于你。就像这棵老山参，已经走到你的眼前，又走掉了。
　　两个人没了寻宝的心思，就泄了气。特别是三爷，总张罗下山。
　　选一个好日子，两个人按着进山时的标记，出山回家。
　　马上就要走出山口时，王老好俩人碰到几个叫花子似的劫匪。其实这几个劫匪也是上山寻宝的，一寻就是几年，一无所获，还弄了个倾家荡产，家里孩子老婆小燕子似的张嘴等食吃，没脸回家，又没办法，才吃上这口饭。
　　“把身上的东西拿出来！”
　　“没有！”
　　王老好心里有底，知道这帮劫匪劫错了对象，叫花子碰上要饭的，各走各的路。他知道他们俩人身上蹦子儿皆无，除了还剩一口气，就剩一堆臭肉，狗都不吃。
　　“把衣服脱光！”
　　王老好乖乖地把衣服脱光，他知道，脱和不脱一个样。三爷有点为难，当劫匪的短枪插进他嘴里时，他不再为难，就脱了。他脱得很慢，慢也得脱，接着就从三爷的抿裤腰里脱出了那棵老山参。
　　“可惜呀，须子弄断了不少，不然一定卖个好价钱！”
　　劫匪评价着老山参。
　　“你——”
　　那一刻，王老好就认识了三爷。但是王老好还是王老好，还没把三爷当柴火棍子。只是在王老好发现三爷偷李豁牙子家猪那天起，才下狠心，不与三爷来往。
　　娃娃亲的事儿，当然也就当屁放了。
　　
　　５
　　因为彩云的爹，王老好打心眼儿里反对这门婚事。当初老蔫返乡种地，彩云进城里读初中，王老好看出这场戏没了下文，心里踏实不少。彩云念完初中返回两半屯，王老好的心又悬了起来，这工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来了，王老好看到儿子与彩云的婚事又没了戏，心又放回肚子。
　　王老好相中了满月。
　　满月是个纯朴的庄稼院姑娘，脸红朴朴的，像个大红苹果，人跟小伙子似的，能干。男人干的活计，满月也能伸手试巴试巴。赶马车、滑船、打鱼，上甸子打羊草、割苇子……干啥都不打怵，就连老爷们常叼着的那种蛤蟆头烟袋，拽过来也敢抽两口。满月的名字起得好，这是她运气好。满月的爹不知道在哪儿继承个传统，孩子出生时，听到第一句人话，就是孩子的名字。
　　满月出生时，窗外飘着圆月，不知是谁在门外说了句：
　　“满月，今晚是满月。”
　　该着。
　　两半屯，王老好就看中了满月，看那孩子朴实、憨厚、又本份。庄稼人成家立业，就图娶个能过日子的媳妇。娶个花瓶在屋里，好看，不当日子过。满月还是个孝女，两半屯里妇孺皆知。一次，满月的母亲病了，满月端屎端尿不离左右。两半屯外有座女儿山，山上有眼山泉，母亲曾喝过这山泉的水，觉得特别清凉解渴，后来一直不忘。这次母亲病了，半夜口渴，又想起了那山泉水，真想再喝一次那泉中的水呀。满月听到耳里，马上拿起木桶上路了。山高月黑，女儿山上鬼火磷磷，不时有猫头鹰不是人动静地叫，别说是个姑娘，就是大小伙子也不敢独个半夜单闯女儿山。满月脸煞白，头发根直竖，终于找到那口泉水。当她拿着泉水赶到母亲身边时，天已经放亮。而此时的满月，已经没了人样，衣服被树杈、杂木棵挂成一条条、一块块，胳膊腿上的肉，也都血糊淋拉。
　　这是满月母亲病好后自己说的，还有王老好亲眼见的。
　　那一次，满月拉着两麻袋大辣椒去老城卖。满月他爹心太黑，用打针用的注射器，挨个大辣椒里灌水，还叫满月卖四毛钱一斤。满月是个女儿家，女儿家的心地应该是纯净，不然就嫁不出去。满月从没坑过人，就把注射过水的辣椒卖了两毛钱一斤，少卖一半的钱。回到家，满月交不上账，被喝过酒的爹一脚踹出门来。爹怪女儿不理解他、不同情他，他一个少了一条腿的残疾人，种点地容易吗？往大辣椒里灌水，还不是为了日子。
　　那夜，没有月亮，满月也照不亮这黑暗的世界。满月在屯里的土井旁哭，哭得委委屈屈。她同情爹，可是再同情爹，也不能改变她做人的本分。
　　王老好来井台打水，见满月哭得可怜，以为满月有啥想不开要投井，上前问清了原由，就把满月拽回自己的家，还给满月煮了碗面条，卧了两个鸡子儿。满月吃面条的工夫，王老好去满月家把满月的爹臭损一顿。
　　“你还叫人，你看看你做的是人事儿么？你不配当这个爹！”
　　王老好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刺痛了满月爹的心……
　　满月他爹也是两半屯的人物，人长得能当画看，算得上出众，还因为能唱一口地道的莲花落子，在那条腿没被压断前，绰号“戏子”。
　　“正月里，探小妹，正月正，我领着小妹妹去逛灯，逛灯是假意，妹子呀，你知情不知情……”
　　落子是戏子唱的。
　　“二月里探小妹，龙抬头，我领着小妹妹逛彩楼，彩楼节节高，妹妹呀，别闪了你的腰……”
　　这是一个晚上，这个晚上月儿不清，谁家烟囱冒出的柴烟，总是在月儿那缭绕，散不去。
　　戏子站在田埂上，错了，戏子是立在田埂上，因为戏子只有一条腿，一条腿只能说立着。他面对着远处的一点鬼火，不是鬼火，是“棺材瓤子”的媳妇巧妹瓜棚前点燃的一堆熏蚊子的艾蒿。
　　戏子在唱。
　　戏子深情的在唱。
　　“三月里探小妹，三月三，我领着小妹下江南，江南风景好，妹子呀，你比那风景更好看”
　　瓜棚里没动静。
　　巧妹在瓜棚里看瓜。
　　唱着唱着，戏子竟泪流满面。他知道，巧妹不会在他面前出现了，戏子重重地摔倒在土地上，打滚哭……身下的土地是戏子家的，不是戏子家的，戏子家的土地不会这样荒芜，地里草比苗都茂盛……．他戏子……他戏子怎么活到这份上啊……
　　屯里，像戏子这样的男人，找不出几个，长的没说的，庄稼院里的活，还能样样都拿得起来。
　　戏子命好。
　　戏子娶了个漂亮媳妇，还给他生了个女儿，就是满月，那一年满月五岁。
　　都说家花没有野花鲜，戏子知道，戏子不是那样的人，都怪头年过年，屯里人把戏子和巧妹推出来唱了一回落子，还记得唱的是《送情郎》，这一唱不要紧，戏子夜夜梦见巧妹……巧妹是屯里最漂亮的媳妇，二十五岁嫁的人，俏。巧妹不但俏，天声一副金嗓，一曲《小五更》，唱得女人心动，男人发傻。
　　巧妹命不好，汉子在结婚五年头上，一个跟头栽倒，变成了一段死木桩，只还有口气呼打……村里人叫他“棺材瓤子”。巧妹里里外外一把手，有时得当爷们用。
　　难为她了。
　　女人还是女人，没个帮手顾东顾不了西，很难支撑起一个门户。家里公公婆婆、“棺材瓤子”还有孩子加上自己，五张嘴喝西北风也跟不上流。还得说巧妹是好样的，没丧良心，没偷偷摸摸打起行李卷走人，屯里人谁不竖起一根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