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37）

　　
　　“彩云，同我结婚吧。我不会在这儿扎根的。有一天，我会带你去上海……”
　　那天夜晚，在苞米地里“小上海”说，没容彩云回答，“小上海”抓住了彩云的手，没容彩云挣扎，她已被人搂在怀里……
　　两半屯，在这里生活的人，没有谁想离开它，彩云也没想过。然而今天，她动心了。有人能把她带走，带到那么一个神秘的地方，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再说，她已经被“小上海”亲了，谁第一个亲了你，你就该嫁给谁……
　　彩云不动了。
　　彩云终于与“小上海”结婚了。
　　知青宿舍腾出一间，她们在那儿举行了婚礼。那婚礼不叫婚礼，一人吃了块糖，就算把婚结了。
　　彩云入洞房的时候，老蔫正躺在窝棚里，堂堂三尺汉子哭成了泪人……他不恨彩云，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他有点信命。他想过，彩云真的同他结婚了，他能给她带来什么呢？什么也带不来，只能象祖先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一样的生活。
　　彩云虽然结婚了，她在老蔫心里的位置没有改变，他还在为彩云活着。老蔫不相信“小上海”会爱上彩云。他听过“小上海”唱的歌，那首悲悲切切的歌。“小上海”远离家乡，身旁没有依靠，他只是想暂时找个依靠寄宿他的灵魂。老蔫知道，“小上海”不会真心地去爱她。他想把这些话找彩云去说，他知道彩云不会听。他还清楚的认识到，彩云将会从希望的山顶堕进失望的深渊。
　　老蔫把自己同“小上海”相比，差什么？高高的身躯，黑红的脸膛，公牛一样的健壮，女人靠在这面胸脯上，就是只小羊羔，也不会怕饥狼恶虎。他问自己，老蔫，因为什么失去了彩云？他真傻，明白了还问自己。他的爱情，他的爱情是被足下的土地埋葬。
　　土地呀，你这沉重的土地……
　　终于有一天，“小上海”挖去了他栽的那棵扎根树，一个人走了，把彩云丢在了两半屯……
　　彩云变了，再也听不见她的笑声。走在路上，只要对面遇上老蔫，她就绕着走。彩云为什么躲着他？老蔫心想，那一定是彩云心里还有他。老蔫的日子又充满了希望……
　　“老蔫，走，喝酒去，我们返城了，明天走。”
　　阿三怀里抱着酒瓶，把老蔫拽到知青宿舍。就是今天，阿三他们挖掉了那三棵扎根树。几条长板铺就的席面，上面放着大鱼大肉。老蔫只管喝酒，一句话不说，连祝贺的话都不说。
　　走就走了，为什么幸灾乐祸？
　　“听说你们要走，没别的，给你们煮几个鸡蛋，路上吃。”
　　“五齿爬子”来了，拎了一筐熟鸡蛋。谁都知道，“五齿爬子”这主只行进不行出，今天日头从西出来。阿三最明白，眼圈有点红。阿三看地的时候，“五齿爬子”偷过一袋苞米，被阿三给抓住，五十多岁的“五齿爬子”愣给阿三跪下了。阿三心一软，就把她放了。她是清清白白的，不欠别人什么，滴水之恩“五齿爬子”也要还清。
　　“彩云？”
　　谁也不相信，彩云来为他们送行。是他们，是他们把彩云这朵花摧残；是他们是他们给彩云造成了不幸。而彩云，一个乡间女子，却笑着为他们送行。彩云理解他们回家的心情，那里有他们的父母、兄妹，那里有柏油路、电影院、大楼……她不是也想过离开两半屯么？
　　阿三喝醉了。
　　“十年呢，十年，劳改犯一样的生活，从今以后结束了，结束了——”
　　阿三哭了。
　　“啪！”
　　老蔫站起身，一脚把桌子踢翻，平静地对每一个人注视了一眼，慢慢地走出屋子。十年，短短的十年，就劳改犯一样的生活，就蹉跎岁月了，而老蔫，而像老蔫这样的青年，却是一生，一生啊！
　　一挂单马车驶出两半屯，车上装着行李，还有阿三他们三人。他们刚刚与二小姐那座“丰碑”哭别，踏上了这条路，离开了这片土地。
　　“再见——两半屯——再见——”
　　他们狂喊着。
　　走了。
　　他们能走。
　　而老蔫他们却不能。老蔫在路边铲地，那垄太长了，从他爷爷开始铲，到他爸爸接着铲，直到他，还是不能铲到头……
　　
　　４
　　知青们能走，彩云走不了，她的根就在两半屯。彩云不走，老蔫的日子有了奔头。
　　老蔫的心思，让他爹王老好看个清楚，知道老蔫的心里还装着彩云，嘴上不说什么，却变着法的想叫老蔫把满月娶回家。不是说王老好看不上彩云，可彩云生活的人家，不是好人家。王老好信奉买猪看圈、娶媳妇看人家。三爷那套揍的，能养出什么好儿女？
　　王老好没忘，二十多年前他与三爷给儿女们定的娃娃亲。可是二十年过去，王老好认识了三爷，三爷不是人，是牲口，他怎么能让儿子到牲口圈里娶媳妇呢？尽管他三爷是两半屯的人物，而在王老好眼里，只能算是个撒尿的家伙。人活一辈子，不能光为填饱自己的肚子，得活出个人性，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死后变成一把骨头，还叫人骂，是人吗？三爷喝多的时候，总吹他一辈子没吃过亏、没受过屈，寒天没挨过冻，荒年没受过饥；人前人后吃的不愁、穿得体面。别管三爷怎么吹，王老好从心眼里不宾服他。那一次，又说起来了，说起来不算翻小肠。王老好见三爷家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指给三爷一条路，让三爷去长白山挖棒槌。三爷没挖过宝，不知道棒槌长得什么爷爷奶奶样，就拉着王老好一同去了长白山。
　　长白山山高林密，是一片原始森林，里面野兽出没，时常传出野猪的嚎叫，不知啥时候就与黑瞎子打个照面。听猎人说：黑瞎子逮住人先不吃，用屁股坐，要是叫它坐一家伙，肯定会坐成肉饼。
　　王老好与三爷在长白山里游荡了三个多月，吃的吃完了、喝的喝完了，还差点叫野兽吃掉。两个人衣衫褴褛，瘦得都脱了像，没了人样，像两只怪兽。
　　就在他们实在熬不住，准备下山的时候，王老好在一处石砾子缝里发现了一棵老人参。
　　北大荒人把人参叫棒槌。人参七两为参八两为宝。王老好发现这棵棒槌八品叶，并顶着红嘟嘟的籽儿。人参长得年头多了，能变成小孩，也有叫人参精、人参娃的。长白山上有一座山神庙，这山神庙有来历，据说，有一天一个小和尚正在劈柴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个戴着红兜肚的小孩，小孩胖呼呼的着人爱。这下可把小和尚乐坏了，终于找到伙伴玩耍了，整日价孤孤单单，除了担水、劈柴、做饭、没事儿干，两个小孩在一起就别提多开心了。玩着玩着，那个小孩对小和尚说：“小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要是想天天和我玩，就别把我们在一起的事告诉你师傅。要不，我就再也不和你玩了。”
　　小和尚满口答应了。
　　可是他们只顾玩了，忘了给老和尚做饭。太阳偏西的时候，那小孩对小和尚说：“你师傅要回来了，我要回家了。”说完就跑进森林。老和尚回来的时候，见饭没做好，觉着奇怪，但也没说什么。这样，一连好几天，老和尚觉警了。
　　“徒儿，你有什么事瞒着师傅吗？”
　　小和尚吓得跪在地上，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师傅。
　　老和尚明白了。
　　然后，老和尚拿过一根针，穿了一条老长老长的红线，让徒儿与那个小孩玩时，偷着把针插到他的红兜肚上。
　　果然，老和尚一走，那个小孩又来找小和尚玩了。玩着玩着，小和尚一下把针插到那小孩的红兜肚上，那小孩惨叫一声不见了。
　　老和尚回来与小和尚顺着红线一找，找到了一棵老人参。这人参就和真人一样，手脚全有。他们小心地把它挖出来，用卖人参的钱，盖了这座山神庙。
　　因此，上长白山挖参的人，先要祭奠山神庙。
　　人身娃不是谁都有幸能见的。人参娃总是去找那些善良、朴实、诚挚的人。王老好能发现这棵老人参，是王老好一生、甚至几世修来的福。有的人一辈子没走出过长白山，一辈子没发现一棵参。一棵老人参，价值连城。清朝时，一个老农献给皇上一棵老人参，皇上赐给他土地千垧，黄金百两。
　　挖棒槌得懂规矩，第一眼发现它，眼睛就不能离开它，离开它就寻不见了，棒槌会走，才邪呢。
　　王老好用红线绳把棒槌拴上，另一头拴在一个橛子上，把橛子插进地里，人参就走不了。
　　按放山的规矩，见面分一半，何况王老好与三爷一个屯住着，又是一同出来挖宝的。
　　三爷急着要动手挖时，王老好说不行，天马上要黑了，挖不好要挖断老人参的须子，挖断了须子，人参就不值钱了。一小，王老好就听人说过，说有一位老人到理发店剃头，头剃完，老人一摸兜忘带钱了，就说：“今天我没带钱，就用我剃下的头发当钱付账吧。”
　　说完，老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