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36)
作品名称:两半屯 作者:北方地 发布时间:2012-10-13 09:46:58 字数:3004
西边地平线上,一个金黄色的皂泡不情愿的落下去,两半屯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谁家塔头墩垒起的院墙里,一匹刚卸下夹板的瘦马在灰土里打滚,这边滚过来那边再滚……
王老蔫走出田间,只有走出田间那一刻,他才感到一阵轻松。这种感觉,那匹瘦马也一定感觉到了。每天,他都盼望着黄昏,盼望着这一时刻。他愿意走进黄昏。明天最好没有。日子没完没了,却总是在重复;过了一日,就经历了一生……
路上,两条深深的车辙曲曲弯弯通向远方,那地方什么也看不见。他有些累,那垄太长了,从他爷爷开始铲,到他爸爸接着铲,直到他,还是铲不到头。
路边不远,是一片坟地,杂生着许多毛树丛,野生的。看得出来,这树永远不会长高。就在坟地旁边儿,那儿应该有四棵白桦,不是野生的,那是扎根树。
有一天,二十几名知识青年,从上海、天津、温州……戴着大红花来到了两半屯,到这儿安家落户。为表示他们扎根的决心,便在这片土地上,每人象征地栽下一棵扎根树。
慢慢地,扎根树长高的时候,青年们却一个一个地走了,返城了,城里有柏油路、电影院、大楼……谁都想走,走一个,扎根树就挖掉一棵。昨天,还剩四棵呢,今天怎么就剩一棵了呢?
这一棵树,是永远也不会挖去,真的就扎根了,因为它的主人已经死了。她是上海知青,一个干部家庭的二小姐。二小姐的爸爸犯了什么错误,被下放到农村改造了。农村是改造犯人的地方,那些农民像是永远也改造不好,祖祖辈辈的改造。二小姐来到两半屯不到半年,知道了什么是冷。屯里,有那么多人叫了那么多怪名,什么“赵秃爪”、“郑葫芦”,他们的手和耳朵都是冻掉的。伸手像猫咬的三九天,还得出屋平整土地,啃冻窝头,眼泪冻成冰疙瘩,不值一个子儿……不知道她是受不了苦,还是怕死时尸首不全,在什么还没冻掉的时候,喝了点农药,就去了……
二小姐死了。
屯里人还活着,没谁想去死。那棵扎根树立在那儿,真就成了一座丰碑……
也许有一天,谁家盖猪圈什么的,怕要砍回去当了柱脚,没准的事儿。
天渐渐暗下去,远处,灰灰的颜色。那片颜色里,几座小山在动;近了才看清,是屯里的孩子们搂草回来了。这是几个没上几天学的孩子。草捆很大,孩子们背着,背行李样,他们差不多九十度弯腰,草在他们背上,远看,可不就像小山。
“老蔫,回去叫俺们小三来,别忘了!”
走出田间,人们并不急着回家,南园子有块土豆地罢园了,这事儿一年遇不到两次,人们都去遛土豆。每到这时,屯子里就空了,一家家的出动。“五齿爬子”在喊老蔫,扯脖子喊,怕老蔫听不见。遛土豆的人,不一定家里就缺土豆,许还吃不了呢。有瘾。四齿子一下一下的刨下去,每刨一下,都是一个希望;每刨出一个土豆,都是一次莫大的满足。手里的四齿子不停,目光往别人的筐里溜,怕比别人遛得少。一筐筐一袋袋,哪怕回家后全部扔掉、烂掉,也要比别人遛得多。
彩云?
老蔫发现彩云时,彩云也发现了老蔫,她匆匆地下了小路,穿过一片庄稼地,看得出来她在躲老焉呢。
彩云初中毕业后也回乡当了农民。
彩云不像从前了,俏丽的面容,憔悴得不成样子。长大的彩云头发长到大腿弯,梳头时,流下一条黑色瀑布。现在那头秀发剪短,又没心思梳理、很乱。那双眼睛总是眯眯着,带着暖暖的笑。这双眼睛不管瞅谁,都那么热情。瞅老人叫老人心情舒畅;瞅小伙子,保准他三天睡不着觉。谁家媳妇肚子大了,婆婆就叫媳妇多瞅彩云两眼,生下孩子就会象彩云一样漂亮。
“彩云这姑娘,谁娶到家谁有福。”
那时,屯里没有人知道彩云跟王老蔫定娃娃亲的事。
屯里谁家盖房子,找人都找不到,彩云家有点活,去了一帮傻小子;干了一溜胡通,屁没捞到。有几个胆大的,紧着往彩云家跑,今天去她家借个筐,故意把帽子什么拉下,为了明天再去的时候,有借口。这一切,彩云的心水一样透明,知道咋回事儿。
老蔫心里除了彩云,谁也装不下。可他却不像那些傻小子样的,往彩云家跑。他家里穷,他很自卑,他不知道他真的与彩云成家后,日子会是怎样。
老蔫幸福过。
他吻过彩云,只一次,彩云不知道。
那次,老蔫去彩云家,彩云家没人,只有彩云睡在炕上。脸儿粉粉,唇儿红红,老蔫心血来潮,禁不住上前,在彩云的唇上亲了一口。睡梦中,彩云还以为是一只苍蝇呢,用手赶了一下,没醒。
老蔫偷着溜走了。
这样的机会,以后再也没有过。再有,只是在梦中。梦中,他不知道吻了她多少次……
梦真好,老蔫不愿这梦能够结束,偏就一阵锣鼓喧天,把他从梦中惊醒,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来了。来就来了,还栽了扎根树,两半屯平静的生活,被搅乱了。
两半屯的房子,都是土垡子垒的,只有屯中央一栋灰砖房,是土改前的一座古庙,现在是所小学校。知识青年来了,不能给住土房,小学校就给腾出三间,做知青宿舍。
两半屯成了知识青年的天下。
3
王老蔫的心,就那么大地方,当有一天被彩云占满,谁都不容。以前,王老蔫曾傻呼呼的想过,好姑娘有的是,梁山伯为什么为一个祝英台去死呢?当他的心里有了彩云之后,才懂。老蔫的梦中,无数次与彩云成亲,过上了幸福的日子;醒来时,梦已成空,可他还是为那一天活着。然而,老蔫一点一点的发现,自从彩云在老城念了几天初中,就很少与他接触,特别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来了,彩云总是回避老蔫。
老蔫的心针扎一样的痛。
“两眼含泪离爹娘,来到了农村‘天堂’,两个窝头一碗菜汤,生活如此凄凉……”
这样的歌声,不止一次从知青住的灰房子里传出,悲悲切切。老蔫听了大为不解,唱这样歌的人,不该去栽扎根树。日子不久,知青们的衣着全变了,胶皮鞋都不系鞋带,露棉花的棉袄上扎一条麻绳,衣服本来没破,也要撕破了贴块胶布。
“老蔫,你去拣粪。”
夏天,瓜园的瓜熟了,田野上浮动着香雾,王老蔫去看瓜了。看瓜是美差,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倒在瓜棚里给县长都不干。老蔫他爹却把阿三领到瓜棚里。阿三是温州知青,没人知道他叫啥名,他说他叫阿三,人们就这样叫了。本来,队长派工是叫阿三跟车清厕所、掏粪。掏粪这活不是活,夏天气温高,粪都发了,臭气熏天,往厕所坑里一跳有时就溅了一脸。碰得不好,上边有人不知道,就会尿你一身骚。回来咋洗味儿也洗不掉。
老蔫爹偏叫老蔫去掏粪,叫阿三看瓜。
爹偏爱阿三,老蔫很伤心。知识青年是人,农村青年就不是人?农村青年能干的活,他们怎么就不能干?
“他奶奶的,谁偷俺家鸡了?”
“五齿耙子”骂街了,从屯北骂到屯南,一声比一声高。骂归骂,没人搭理这个茬。只是呢,第二天“五齿耙子”家的鹅又没了。
谁偷的呢?
“彩云,这是你家的鹅吧?”
有一天,知青“小上海”拎着只鹅来找彩云,他是上海知青。“小上海”长得很白,像个面人,只是个子不高,有点娘们样。屯里的鸡和鹅丢了,怨不到黄鼠狼身上,都是被知青们偷去宰吃了。这天,宿舍里又有人拎回一只鹅,“小上海”认出是彩云家的,便扬言彩云是他对象,求哥们高抬贵手,才把鹅拎着送回彩云家。
“彩云,你去过上海吗?”
彩云自己待着的时候,“小上海”准就凑过去,甜哥哥蜜姐姐的,还把家里邮来的白兔奶糖,送给彩云一盒。糖吃完了,盒子摆在地桌上,成了一个物件。他还讲给彩云:南京路上的霓虹灯,上海外滩的大轮船……彩云着迷了。一小,有城里人下乡,彩云就和一群孩子围住他们,情愿搭上几个香瓜,请他们讲大上海。虽然那些故事有些离奇,总比老人的瞎话更能打动她。那时,彩云就知道了上海,知道了上海有一条繁华的南京路,那儿的夜晚,是霓虹灯的世界。
上海在彩云心里,那么神秘。
“在屯子生活多苦,你不想离开么?”
离开两半屯,彩云没想过。两半屯太小了,小得可怜,彩云今天才知道。“小上海”的话,打动了彩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