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34)
作品名称:两半屯 作者:北方地 发布时间:2012-10-10 16:34:47 字数:3014
王老蔫站起来,主动要求同彩云一座。彩云看了老蔫一眼,就哭了。许是从那天起,王老蔫与彩云的关系就起了微妙的变化;从那天起,他们的心灵就有意无意地靠在了一起。
以后,教室里常常只有他们两个人,下课时也不出教室。
他们两家都穷,他们俩穿得最破,胳膊肘、膝盖处全都补着补丁,人前不体面,就坐在教室里温习老师教的功课。
放学时,世界才是他们的,他们才敞开心灵,露出笑声。
他们俩最爱玩踩芹菜。
不管在谁家的房前或房山头,用棍在地上画个“锅”,就是圈下一方土地,常常是彩云蒙上王老蔫的眼睛,然后把王老蔫送出锅,边送边念叨:
踩踩踩芹菜
老虎妈子变出来
送出锅老远,彩云再问:
“要风要雨?”
老蔫要是要风,彩云就往老蔫的脸上吹口气!老蔫要是要雨,彩云就往老蔫的脸上吐口吐沫,然后,彩云跑到一个地方猫起来,老蔫就找。一次,彩云跑回家睡觉去了,老蔫找了一夜,也没找到。第二天上学时,老蔫找彩云上学。
“彩云,你藏得真严实,俺找了一宿,也没有找到你。”
“真的?”
“你到底藏在哪儿了?”
“保密。”
彩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她没告诉老蔫,她怕伤害老蔫,就把这件事埋藏在心灵的最深处。
如果天上的每个星星都有自己的轨迹,那么地上的生命也都应该有自己的命运。有一天,王老蔫不但不能与彩云同桌了,还不能与她同学了。
王老蔫家太穷了,妈妈瘫在炕上一辈子,没钱看病,不是说能不能交起学费的事儿,而是连饭都吃不上。
王老蔫退学了。
退学的那天晚上,彩云把老蔫叫出家门。那个晚上没有月亮,星光下,彩云什么都没说,眼泪无声地流下……
“……换尿布了,换尿布了……”
不是小巴把老蔫唤醒,老蔫的梦还会做下去,没准还能同彩云结婚、入洞房……
睁开眼睛,天色已暗蓝,老蔫已不知道这是早晨还是黄昏。
“晚上,到懒龙家玩去!”
老蔫没回答去还是不去,因为他还没有醒来。虽然坐起,其实还在睡。小巴没等老蔫回答,走了。有时,老蔫真羡慕小巴,整天无忧无虑。他怎么就不能呢?
该回屯了。
猛然,老蔫想起了放在地头的那本书。他忘了,不知在什么地方得到这本书。一年多了,他每天都把这本书带在身上,翻过来掉过去的看,舍不得丢掉。这书,从他得到时,就没有封皮,不知是谁做的,也不知是啥名。这倒没什么关系,他不管这些。反正里面怪有意思的:有吓人的魔鬼,有狐狸精,还有画上的姑娘笑着走下墙来。
这书,他绝不会丢掉。
天要黑了。
屯子外面有一片茅树丛,一到晚上,就有一群乌鸦在屯子上空盘旋一阵,再飞回那片树丛,给小屯增加了不少生气。都怪那树不成材,被人砍回家去填了灶口,这样一来,乌鸦们便悲鸣几声,留恋地飞走了。
从此,小屯死一般的沉静。
回到家里,吃完饭还是睡觉,白天在田里睡够了,怎么还能睡得着?不睡,又没事做。这样,老蔫便开始喝酒,天天喝。
这天,老蔫又像往常一样喝酒了,尽管王老好反对儿子喝酒,怎奈儿子大了,随他去吧,又不出什么大格。酒真好,喝完之后,才觉着活得挺有意思,谁也不如他活得好。睡觉前,他又拿起了那本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又睡不着,便独个走出家门,在村里游来游去。
“汪汪……汪汪汪……”
一座草房前,突然传出几声狗叫,吓老蔫一跳。这是张婆家的狗,老黑母狗,小巴磕头认过的干妈。
屯子里早有传说,说老张家有一件传世之宝。要卖,定能卖个好价钱。这条老黑母狗,就是专为看家、看那件宝物的。这狗很厉害,一般人靠不上前。有人怀疑,张婆是真有宝呢还是假有?去问张婆,她也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但有一次,张婆拿出个很精致的缎面小盒,缎面上金线折出金光,耀人眼目。许是有意的,张婆没当人面打开。
可人们相信了。
她真有。
小盒里装的啥,没有人知道,一直是个谜。
掀开红绫被呀
举目往里瞧
雪白的肉皮儿令人魂飞销哇
花下做鬼风流高
小曲,是从懒龙家传出来的。
懒龙家最好找,一进两半屯,哪间草房最矮、最破,哪间就是他家。懒龙在屯里有一号,其实在所有的屯子里,能有上一号的除了能置家的能人,什么蔫嘎固咚,三吹六哨,装神弄鬼,破鞋烂袜子,奸懒馋滑屁,吃喝嫖赌抽,都能有上一号。懒龙就是靠懒出名。那房子,方不见方、圆不见圆,窗框挤扭,早走了形,有一屋角险些垂在地上。屋里什么也没有,炕上只有一个行李卷。别说,懒龙屋里就这行李卷金贵,谁也不让摸,谁也不让坐,应了那句《四大娇》:
木匠的斧子
瓦匠的刀
跑腿子行李
大姑娘腰
没有女人的家,不是家。懒龙家还赶不上干净人家的马圈呢,摸哪儿哪儿是灰,房笆上垂下的一条条灰吊,像漏粉儿似的,不小心就粘人脸上。这小子懒到家了,炕洞子三年两年不掏一回,炕面子七高八低,灶坑打枪,炕洞都冒烟;干巴饼、清水汤、咸菜戳大酱,将就着饿不死;水缸三天不干两天早早的;睡觉,臭脚丫子、烂裤衩子、酸汗臭泥也不知洗一洗,钻进被窝就能睡着。
懒龙的名字,琢磨起来挺有意思。
有一年过年,看到别人家吃饺子,他也想吃。家里没有女人,就自己做。馅拌好了,面和好了,却又赖得包,一个一个捏,得捏到猴年马月,便把和好的面摊开,把馅平摊在上面,再卷起来,盘在锅帘子上,蒸在锅里。这种谁也没见过的干粮,被屯里人公认叫懒龙。
懒龙的名儿就有了。
懒龙有五十多岁,如果算一辈子的话,他这一辈子也没娶上媳妇。尾后能不能娶上,还没人敢说。年轻时,他家里很穷,三十岁上还是鞭杆,没能拴上鞭穗。爹妈不在了,又没人帮着张罗,就更没指望了。年岁大了,看见女人的腿,就能联想到别的什么;看到两鸡扎茸,身上也火烧火燎的。一点野食打不着,没办法,天天快活那张臭嘴。
早就听说,懒龙家天天晚上有人,小伙子们总往这儿来。他们在干什么?知道的人不多。老蔫推门进屋,屋里已经有七八个小伙子,正入神地听懒龙讲故事,他嘴里能有什么好故事。
“小巴在吧?”
“嘘——”
老蔫刚一问,被一个小伙子嘘一声制止了。原来懒龙的骚故事正讲到高潮……
王老蔫享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推门走出懒龙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墨似的。路上什么也看不见,摸摸索索往家走,在张婆家屋后,他险些被一个东西绊倒,低头一看,是一个人,是一个面朝下躺着的人。
谁呢?
老蔫帮那人翻过身来,呵,是小巴,他喝多了,醉在路上。老蔫知道他准是赌场上失意,输“靠墙”了。他一“靠墙”准定喝醉。
准准的。
天不冷,叫他睡吧,睡在这儿醒得快,这样的时候,老蔫也有过,用不着别人去管,下半夜准能醒……
“谁偷了俺家东西,下午要是不给俺送回去,俺就点火蒸猫,蒸死你这个瘟大灾的。”
大清早,老蔫被张婆的吵骂声惊醒,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一问,才清楚,张婆家的传世之宝被盗,就在昨天晚上。
张婆从村前骂到村后,消息就这样传开了。
骂街,是一种风俗,是一门学问。骂,先从对象八辈祖宗开始,后到祖奶奶、血奶奶;然后排到奶奶、血妈,最后轮到他的姐姐妹妹,再落到他家的小媳妇、大姑娘,没长牙的小闺女……
“谁偷了俺家东西,叫他家坟茔地里出大邪,叫他家天打五雷轰,叫他家养活孩子憋死,走道磕死,吃饭噎死,下河淹死,失火烧死……”。
嫌不够花花,还有。
“谁偷了俺家东西,养活孩子豁唇,养猪瘟死,养牛倒圈,养鸡炸窝……”
然后又是拉血的,养汉的,挨枪的,还大愿的……
骂吧,往死里骂,蒸猫吧,往死里蒸,老蔫绝不相信,那贼会把偷的东西送回来。
果然不出老蔫所料,一上午快过去了,好打听事儿的人告诉老蔫,张婆家丢的东西,没有人往回送。老蔫心想,就是自己偷了,也不会送回去。
头晌,屁大工夫完了。
张婆动真格的了,在她家院里支起一口十二印大锅,锅里填了大半锅水,水面放个帘子,找个大黑猫放在帘子上,又盖上锅盖,把一捆树杈放在锅下,就准备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