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33)
作品名称:两半屯 作者:北方地 发布时间:2012-10-09 07:15:39 字数:3041
彩云的身体不好,总闹病。一闹病,就迷糊过去。这病叫起“臭翻”,许多时候连大夫都看不好,是地方病,整不好就死人。彩云妈葱花一见女儿迷糊过去,就蒙,抱着彩云就找老蔫他妈月影。
“大嫂子你看彩云这孩子,这……这不完了吗……”
“别着急大妹子,让俺看看……”
月影跟他妈学过挑臭翻,可神了,她在彩云的屁眼那儿看了看,用针一挑,冒出一点黑血,再塞进一瓣蒜,准好。
彩云一起臭翻,老蔫就哭,跟着彩云屁股后面转。有时月影就嫌他碍事,打他一把掌,他也不走。
彩云好了,老蔫的天也晴了,两个人就开始破闷。老蔫就会这么几个,天天出,彩云就天天破。
“靠墙走,靠墙站,光穿衣裳不吃饭,啥?”
老蔫问。
“画”
“一个小猪不吃糖,照着屁眼打一枪,啥?”
“锁头。”
老蔫百出不厌。
彩云百破不厌。
彩云爱听瞎话,瞎话就是故事,故事在两半屯就叫瞎话。你没听说么,瞎话瞎话,没有真话,三寸布头,做件马褂,老头穿一冬,老婆穿八夏,谁要不信,别听瞎话。彩云爱听瞎话,却把瞎话当真事听,听完了睡不着觉,那也爱听。
一次,彩云听了一个笤帚疙瘩成精的瞎话。
说是有个货郎,挑着货郎担摇着拨郎鼓,拨拨郎郎拨拨郎郎,走村串屯做生计。这一天来到一个大户人家门口,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两个小丫环要买花。货郎急忙放下担子,让两个小丫环挑花。两个丫环挑两朵,拿着进院了。
货郎以为丫环回去取银子,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没人送银子来,眼看天都快晌午了,两个丫环也没出来。货郎只好打门喊叫,惊动了主人。主人把丫环们叫到一块问:
“你们谁买花了?还不赶快把钱给人家!”
“没买呀!”
“没人买呀!”
货郎急了,说:“分明是两个丫环各拿两朵花进院了,我还能赖你们几朵花吗?”
家里人都觉着奇怪。
“那不是花吗?在那呢。”
一个丫环眼尖,一下看见两把笤帚疙瘩上各插两朵花。
主人心中明白了,对货郎说:“银子我给你,先留步,请你看个究竟。”说罢,主人取来火,把两把笤帚疙瘩点着。
“疼啊——救救我呀——”
“救救我呀——”
笤帚疙瘩哭喊着。
以后,彩云见着笤帚疙瘩就害怕。像那,害怕就别听瞎话了,彩云扳不住。有一天,彩云听完瞎话,天就黑了,回家的道上,碰见一个白胡子老头。
“小姑娘,你过来,我向你打听点事儿。小姑娘,你过来……”
老头招呼彩云过去。
彩云吓得一激灵,往家就跑,脸都不是色了。她认定那老头是拍花子的。她听说过,拍花子的手心里有一种药,在你头上拍三下,你就得跟他走。两边都是河水,就当间一条小道,你就得跟他走。走到没人的地方,把你杀了,掏出你的心,做药,这药叫鸡鸣五鼓还魂香,给偷东西的贼用。
彩云吓病了。
吃药也不见好。
王老好见彩云的眼皮总是跳,睡觉时眼睛闭不上,就断定是掉魂了。
掉魂了怎么办?
叫魂。
在好多年好多年以前,两半屯有一个人,同两个伙伴离开家乡到外边去做工,三个人每天帮人家在煤矿挖煤,一连三年不但没回过家,连点音信都没有。当妈的想念儿子,不知儿子是死是活,花了五斤鸡子儿,找阴阳先生问卦。
“老先生,你看俺儿子在外做工,现在境况怎样。?”
“报上生辰八字。”
当妈的报上生辰八字,老先生掐指一算,哎呀一声。
当妈的卜通跪在老先生面前。
“你儿子不在阳光下,在阴间做工,而且凶多吉少!”
老先生眯着眼睛,说的是心里话。
“求求你,求求你,俺给你磕头了,救了俺儿子,俺这辈子不忘你的大恩大德,求求你……”
当妈的哭红了眼睛,求算卦先生救她儿子一命。
“救你儿子我能救,可是得损我阳寿。”
老先生说。
“老先生,救了俺儿子,你要是没有后人,就到俺家来,俺把你当爹养老送终,尽儿女孝道……"
“念你一片诚心,我豁出这条老命,给你儿子指出一条生路。”
老先生被当妈的打动。
“多谢!”
当妈的又一个头磕在地上。
“鸡鸣时,喊你儿子的名字,喊三声。儿子在外边听到喊他的名字,一定能够有救。”
老先生指点迷津。
当妈的照老先生说的去做,鸡鸣时,喊他儿子的名字。
“有成——来家啦——”
当妈的喊第一声时,儿子没听见。
“来家啦——有成——”
当妈的喊第三声时,儿子没听见。
“有成——来家啦——”
当妈的喊第二声时,在千里之外矿井里挖煤的儿子听到了,以为妈妈来看他,在井口上喊他呢,就急急忙忙从矿井里奔出来。儿子刚奔出矿井,那矿井就崩塌了。儿子的两个伙伴死在矿里,儿子真的活着回来了。
从此,两半屯有了喊魂的习俗。
这天早上鸡叫头遍时,王老好拿着彩云的衣服,来到空旷的大甸子,他先念叨一遍咒语:
积德行善的人家
向城隍请求
让孩子的灵魂回来吧
积德的祖宗英灵为你保释
天空有路线
你应从白云缝间返回来
地上有道路
你应从蚂蚁道上走回来
听见狗叫你不要害怕
听见鸡叫你不要害怕
不要沿途逗留
不要在河谷玩耍
来呀——
来呀——
然后,王老好接着喊:
“彩云——回来吧——回来吧”
王老好把儿子王老蔫也带去了甸子,他的使命是应声:
“回来啦——回来啦——”
喊完魂之后,王老好把拿到甸子上的衣服给彩云穿上,魂儿就回到彩云身上。
俗话说:日无魂不明,月无魂无光。肉体与灵魂是一体的,一但灵魂离开了肉体,剩下的就是行尸走肉。死亡,是一个人的灵魂离开肉体的过程。每一个人都不愿自己的亲人死亡,即使是真死亡,也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因此,在中国北方,人死后不能当天埋,至少停三天;直到真的不能活了,才出殡。出殡的时候,还要做最后努力,在棺木后面钻个眼,儿女晚辈呼唤死者的名字,实在呼不回来,才入土为安。
彩云的病好了。
彩云的身体不好,不是起“臭翻”就是掉魂儿,得冲冲。
因此,每年的正月十六,王老好就叫儿子王老蔫给彩云抹花脸,这是北方的风俗,也叫抹花迷子。抹花迷子,就是把土豆切成两半,或是用白菜根,把切面抹上锅底灰,趁人不注意,给别人抹个大花脸。这是一种祝福,也能避邪,脸抹得比魔鬼还丑恶,魔鬼就躲开了,不愿缠你。正月十六的清晨,早早起床的老人先要给儿孙脑门上抹一点锅底黑灰。这天,鸡一叫,老奶奶们就从大锅底下用勺抠出点黑灰来,在睡得呼呼响的儿孙们脑门中间挨个点上黑点,为的是避灾免祸。
家里人抹完了,就开始了给别人抹。这一天,家家夜不闭户,不管是谁一推门就可以进来,一旦起床稍晚一些,就容易被人堵在被窝里抹上一个正着。
头一天,有人准备好了抹过锅底灰的布、毡片,有人将锅底灰拌上油。最标准的做法是,生土豆一切两半,趁湿在煮饭用的大铁锅底像研墨一样使劲磨一会儿,这样磨出来的颜色浓黑而带光泽,由于还有淀粉加入所以粘粘糊糊,抹在脸上黑又亮,很难洗干净,甚至几天都很难完全除去。更有甚者,在土豆上面刻字或搞笑图案。
天亮后,小伙子们人人手攥一把拌子油的黑灰,趁姑娘不注意,一把抹在脸蛋上。有人路过,小伙子就骑马追上,抹人家一脸,祝他一路平安。闺女、媳妇则是团结起来,将男人摁倒,抹成包公。这天,脸越黑的人越是得意,因为祝福他的人最多。讨人喜欢的姑娘,这一天最“难看”,因为抹她的人最多。这天谁要是保持个“小白脸”,那得窝囊死。
以后每年的正月十六,王老蔫都起个大早,把彩云堵被窝里,着实地抹个大花脸。
这是老蔫的祝福。
别说,彩云的身体渐渐好起来。
4
老蔫与彩云同龄,八岁时,他们一同上学,又被分到一桌,成了同桌同学。两半屯小学校,土改前是三爷家的一趟平房,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没有围墙,有时正上课呢,不知谁家的猪就溜达进来。老师就叫学生认,谁家的猪就叫谁赶回家,完了再回来上课。
那时,地主与贫雇农还分得很清,人们高兴了,就用报纸给地主糊个高尖帽,满屯游街。
开学第一天,老师分座时,没有孩子愿同彩云一座。虽然孩子们还不太懂事,可看到彩云她爹戴高尖帽游街的情景,也知道不是啥好事,都离彩云远一点。
“老师,俺跟彩云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