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枫林秋色

　　吴昊送走了宁宁，不免心里有些失落，他闷闷不乐地一屁股坐在母亲身边，右臂环住母亲的肩头，娇嗔地说：“妈，看啥电视呀！”说着按下了遥控器按钮，画面消失了。“您第一次去奶奶家有何感受？”
　　曲欣看儿子无精打采的样子，无奈地说：“能有啥感受？那时候的感受就是一个字，穷。好在你奶奶家人好。”
　　曲欣半眯起眼，大脑的思绪已穿越时空，再次回到了那个年代……
　　那是一九八一年秋天，是个星期天。
　　金秋十月，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正是走亲访友、观光旅游的季节。
　　清晨，吴致远和曲欣坐上了开往枫树岭的客车。这是曲欣第一次去枫树岭村，第一次去婆家。
　　这对吴致远来说，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不安，甚至是“压力山大”：一是第一次领女友回家，生怕照顾不周，出现纰漏；二是家里穷，穷得有些寒酸，生怕曲欣笑话，有失颜面；三是万一曲欣难以接受，岂不是前功尽弃、遗憾终生？
　　而对曲欣来说，她倒显得轻松愉快。虽说第一次见婆婆，但她很淡定，很坦然。她知道，找对象见公婆是必然的。俗话说，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何况自己还不那么丑陋呢——她很自信。
　　至于家庭状况，她从不介意。因为她对农村很熟悉，小时候经常去生活在农村的爷爷奶奶家住。自从决定嫁给生活在农村的吴致远那天起，她就知道应如何去面对现实。
　　那个年代农村都一样，再穷也穷不了多少，再富也富不到哪里去，都是“四间土屋两口锅，土灶土炕土厨桌。鸡鸭猪狗院里跑，早晚两头挑水喝。”
　　这些她概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吴致远，只要吴致远对她好，其他都无所谓了。
　　客车一直沿着坑坑洼洼的泥土路面摇头晃尾地艰难地爬行着。车内的乘客也跟随着车身的摇晃而不断地晃来晃去，不时地有小孩儿被颠簸得哭了起来。
　　“哎？致远，想什么呢？”曲欣看吴致远自上车后就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抓住他的手关切地低声问。
　　“没想什么。”吴致远用温柔的目光看看她，使劲攥了攥她的手。
　　“今天怎么安排？”曲欣问。
　　“听你的。”他木讷地几乎从他脸上读不出任何信息。
　　“真的？”曲欣天真的样子，有意逗他开心。其实曲欣猜透了他的心思。
　　“嗯！”吴致远噤默寡言，认真地点点头，最后，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来几个字，“你说了算。”
　　“那咱们就先回家，把礼品放下，跟阿姨聊会儿天，然后……然后咱去爬山吧，怎么样？”曲欣想尽量营造一个轻松愉快的气氛，她独出心裁地说。
　　“你是第一次来我家，你是贵客，理应器重些。咱去爬山，岂不是儿戏？”吴致远反问道，“再说了，那午饭咋安排？”
　　“何必搞得那么隆重？不就是去你家认识一下嘛。至于吗？午饭嘛……也好说，跟阿姨说说，越简单越好。要不咱们玩完了自己回家做咋样？”她说的很诚恳，很坦然。
　　“我觉着那样不合适。对你的到来不隆重点我心有愧。”吴致远说着看了看她，“咱又不是出来旅游。”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会介意的。只要玩得高兴就行！”其实曲欣在想，其一，都是自家人，不用喝酒，也就不用炒很多的菜肴；其二，吴致远母亲身体不好，省得老人家的劳累；其三，她不愿闷在家里，也不会家长里短、婆婆妈妈地聊天，相互认识一下就行了，没必要为了自己搞得那么隆重。总之，新事新办，一切从简是她的初衷。
　　“枫树岭站就要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下车准备！”一乘务员笑盈盈地预告着。
　　车停在枫树岭村口。他们走下车来，一眼望去，村子不大，百十户人家，座落在大山脚下。虽说地势西高东低，沟沟坎坎，房屋还算排列整齐，错落有致。家家户户的房屋和院墙，都是鹅卵石砌建的，是那种很古老的茅草屋。好多人家的茅草屋顶上都长出了小草，那些小草随着秋意渐浓，不知何时，已由绿泛黄，在秋风的吹拂下，东倒西歪，弱不禁风，给人以伤秋之感。
　　吴致远家最好找，住在大街中段西侧，门前有一石碾。这里是村里最“繁华”的地方，天天有人在这里“咯吱咯吱”地推着巨大的石滚子碾压粮食。
　　吴致远还没到家，推碾的人就远远地望见了他，早把他回来的消息传递给了在家里的吴妈，吴妈急不可待地迎了出来。只见她习惯地站在大门口，手打着阳篷，在不停地朝远处张望着。
　　“妈！我们回来了！”吴致远看妈妈站在大门口，一溜小跑地来到妈妈跟前。因为两手拎的东西太多，才没腾出手来拥抱妈妈。这时，曲欣也紧走几步追了上来。
　　“妈！这是我女朋友曲欣，您看漂亮吧！”吴致远撒娇似地炫耀着。
　　“呵呵呵……好！好！好啊！这孩子长得真俊！”吴妈拉着曲欣的手，两眼上下仔细打量着曲欣，就像审视自己久别归来的孩子，“累着了吧？快屋里歇着吧！呵呵呵呵……”她已笑得合不龙嘴了。
　　把曲欣领回家中，吴妈激动得有些手忙脚乱，不知先干啥是好，又是烧水又是洗刷茶具，边忙边嗔怪儿子：“这么大的喜事儿怎么不事先告诉妈一声？你看妈一点准备都没有。”
　　“阿姨，您不用着急，包里鱼呀肉的啥都有，不急。我们想去山里转转，看风景呢。”曲欣朴实坦诚地站在吴妈面前、想尽量平息一下她那激动的心情。
　　吴妈用诧异的眼神看看儿子……
　　“是的妈妈，我们想去山里玩儿。吃得东西都在包里呢，您不用操持了。”吴致远说着把包拉开来，一样一样地拿出来，“要不……待会儿我们回来一起做吧。”
　　“是呀阿姨，我们回来做吧，越简单越好，您不用拿我当客人，我和致远是同学。”曲欣亲切地拉着吴妈那双粗糙而温暖的手，真真切切地说着，一转身挽起吴致远的胳膊，笑嘻嘻地走出了家门。
　　“早些回来！可要注意安全喔！”吴妈跟出了大门口，望着他俩的背影，远远地喊着，“早点回来……”那“早点回来”的声音在山坳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冲击着他俩的鼓膜，他俩不断地回头向妈妈频频招手。
　　枫树岭，顾名思义，满山遍野都是枫树。枫树的种类很多，但这里全是五角枫。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很多游客来这里赏枫。站在山下，举头遥望山岗，就像神话里的火焰山，满山遍野，红红火火。微风吹拂娇艳如血的枫叶，发出“莎莎”的声响，仿佛看见了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正在燃烧的火焰此起彼伏。
　　深秋的骄阳，依然似火。阳光与红叶交相辉映出灿烂的光晕笼罩了整个山野。他俩沿着蜿蜒的石径盘旋而上。这不由地让曲欣想起唐朝大诗人杜牧那首《山行》的诗句，于是，她顺口咏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走着走着，他俩走进一片地势平坦的丛林。曲欣兴奋地张开双臂，仰面朝天，深深地呼吸着带有淡淡枫香的清新的空气，仿佛在拥抱这梦幻般的大自然。继而，她又挽住吴致远的胳膊，浪漫地步入枫林之中，举头仰望一顶顶枫冠，已遮天蔽日，宛如一顶顶红艳艳的雨伞，天衣无缝地拼接出红彤彤的飘逸舞动的彩绸，悬浮在天地间。枫林中，秋风萧瑟，摇曳着殷红的落叶，宛如天女散花，飘飘洒洒地撒落在他们的头顶，又漫过他们的眼帘，落在身上，让他们披红挂彩，最终它们似乎没有一丝对秋的悲怜，就像一只只红红的、鲜艳的鹅掌，静静地铺落在地上，拼接成一张硕大而鲜艳的“红地毯”。她挎着他的胳膊，走在这红地毯上，就像步入了五彩缤纷的、金碧辉煌的婚姻殿堂。他醉了，她也醉了。他俩索性仰躺在“地毯”上，微眯着双眼，望着空中被阳光熏染的更加晶莹剔透的红叶“盖头”；再看看周边也垂下了红红的“幡帐”，恍惚中，宛如躺在了玄妙的洞房。
　　他俩紧紧地拥抱着、亲吻着，如入仙境，飘然若仙……
　　……
　　“哞，哞……”这是“帐”外传来的闷声闷气的黄牛的嘶鸣声。也许是牛犊在找“妈妈”，或者是“牛妈”在找它们的“孩子”。
　　曲欣猛然坐了起来，她用双手强按住胸口、神情恍惚地说：“哎吆妈呀！吓死我了，什么声音？”
　　“是牛叫。”吴致远扯着嘴角微微一笑，他也坐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把她搂在怀里，用温柔慰籍的目光看着她，安慰说，“没事儿，没事儿呵！”
　　曲欣把头靠在吴致远胸前，慢慢地等待自己悸动的心平复下来。他举腕看看表，已近中午十二点了，难怪放牛娃都赶着牛回家去呢。
　　话说吴妈，她在家忙得不亦乐乎，先配好了菜，又包好了饺子，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儿子和曲欣回来呢。她坐在大门口，心里美滋滋想着儿子，想儿子领回来的曲欣，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随心如意，心里就像喝了蜜罐子，高兴的不时地暗自笑出声来，并自言自语地说：“嗯，这闺女长得标致俊俏，说话也中听，与儿子般配……”正想着呢，从身后传来曲欣那兴奋雀跃地喊声：“阿姨，我们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正等你们呢。”说着她急忙站起来，快步走进屋去又忙活起来，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这笑容是从心底里、骨子里溢发出来的，反过来又感染着吴致远和曲欣：“阿姨，您歇着吧，我们来做吧……”
　　虽说曲欣在家里从没做过饭，但她这些年在招待所里是出了名的勤快人，经常给大厨们打下手，他悟性高，一般做菜的套路她熟记于心，烹炸煎炒虽说不很娴熟，但也可说是拿得起放得下。至于做海鲜更无技巧：“阿姨，今天没有客人，咱不讲排场好吗？”曲欣用毕恭毕敬的口吻问吴妈。
　　“好，好啊！嘻嘻嘻……”吴妈乐得喜笑颜开，“那俺在家准备的十几个菜，什么鸡鸭鱼肉，还有他们捎回来的海参鲍鱼大龙虾，全派不上用场了？”吴妈似乎觉得曲欣第一次来，太简约有些于心不忍，甚至对不起这孩子。
　　“阿姨，您放心吧！吃饱为原则。”曲欣和吴致远一商量，又征得吴妈的同意，就来个螃蟹大虾一锅蒸，然后再下饺子吃。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顿午餐，却让全家吃得特别爽朗、惬意。
　　吴妈难得如此高兴。午餐后，吴致远和曲欣自然陪老人家闲聊一番。
　　秋日天短，不知不觉，已是“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他们数着算着还有最后一班客车，一定不能错过。还是提前行动吧，临行前，吴妈喜笑颜开、眼角滚动着晶莹的泪花，牵抖着曲欣那纤细白嫩的手说：“闺女，你可要常来吆！”听得出来，吴妈是话中有话。
　　“嗯……阿姨！您留步。您放心吧！我会经常来看您的！”曲欣是个有心计、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从来不说过头话。为了让吴妈满意，她也只能这样回答吴妈了，并被吴妈的真诚和热情所感动。她如鲠在喉，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阿姨……再见！”
　　吴妈一直把儿子和曲欣送到村头车站，直到看着他俩坐上了车，目送汽车消失在尘土飞扬的视野里，她才慢慢地转身朝村子走去。
　　“这就是妈妈第一次去你奶奶家的整个过程。”曲欣回头看看儿子说。
　　吴昊边听边用手给母亲捋顺着长发，发现母亲也有了白发。他捏住一根根的白发给妈妈拔下来，又轻轻地放在母亲的手心里：“奶奶家条件不好，您当时就没有想法？”
　　“你爸爸好啊，他很优秀；你奶奶家人都好啊。至于其它的也就无所谓了。”曲欣拍拍儿子的腿，不无感慨地说，“怎么？你对宁宁没信心？就那么不自信？”
　　“嗯。她妈妈是老总，家住大别墅呢，人家比咱家条件好呗。”吴昊喃喃地说。
　　“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优秀就行。你知道吗，征服一个人的心，往往不是财富。”曲欣横了他一眼。转念一想又说，“当然，缘分也很重要。在做好自我的同时，一切就让它顺其自然吧。如果她不真心爱你，你就是再努力也是徒劳的。再说了，你现在要以学业为重……”
　　“嗯。我懂了妈妈，您就放心吧。”吴昊扯起嘴角微微一笑：“您和爸爸后来呢？”
　　“后来……后来……”曲欣看看对面墙上的表，已下午五点有余，她索性站了起来说，先做饭吧，晚上有时间再给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