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31)
作品名称:两半屯 作者:北方地 发布时间:2012-10-07 09:09:53 字数:2939
王老好拿着这只银手镯,在离两半屯二十多里地的城里换回了半袋子苞米面。在回两半屯的路上,王老好经过一片坟地,猛地被一个妇女拦住;妇女怀里抱着一个死孩子,一下扑倒在王老好的脚下……
“救救俺的孩子,救救俺……”
王老好最受不了这些,他自己什么样的苦都能受,可他看不了别人的苦。他愿天下人都住在温暖的房子里,天天吃猪肉炖粉条,而他自己成了叫花子,他的心里便没了负担。那样,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王老好帮着那个妇女把怀里的死孩子埋掉,把自己的半袋子苞米面放在了妇女面前,然后磨头走了。他走出老远,那妇女还冲着王老好的背影磕头,那是她感激好人的唯一方式。
回到两半屯。
回到自己家。
家里的孩子们都挤在门口,等着王老好回来,好能吃上一顿苞米面饽饽。
“能吃上包米面饽饽了,能吃上包米面饽饽了……
小一点的孩子们欢呼起来。
王老好站在儿女面前,默默无语,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改革喽。
开放喽。
三爷抖起来了,盖起了小二楼,比土改前阔!
三爷又成了地主。
地主,土地的主人。
三爷家着火了,一家饱暖千家怨,火是人点的。大火翻卷着,像一个恶魔伸出长长的舌头,想要吞掉三爷的全部家当。三爷总觉着自己没抱谁家孩子下井,即使得罪过谁,也不该把事儿做到这份儿上。
屯里人都在帮三爷救火,三爷站在火前像是在看热闹。家里的黑狗不识趣,跑过来嗅三爷的脚,三爷掐住狗的咽喉,狠狠地把狗摔死在地上。
“小人,不是汉子干的事!”
火熄了。
只烧了一间仓库。
三爷还是三爷。
三爷住二楼,别人也应该住二楼;别人住不上二楼,三爷也别想住。这场火,全仗公羊发现得早,晚一点,三爷的东风车真就变成东风了。
三爷要对得起公羊,给人看,也要做出个样子,三爷就把从前住的土房送给公羊。公羊简单地收拾收拾,当了新房。
公羊这才算娶上媳妇。
公羊结婚这天,三爷把宴席摆在了自己家大院里。不管随没随礼,三爷把两半屯的老少乡亲都请进大院,举杯抱拳,语重心长的说了几句人话:
“父老乡亲,俺与诸位为邻,以往多有得罪。今天借杯中酒,向诸位父老乡亲赔礼……”
说罢,三爷单膝点地,早已老泪纵横。
三爷去请王老好。
王老好家,没什么起色,还是那间茅草小房,旧得如一座无主的老坟。王老好病倒了。打从公羊被三爷雇去,王老好火气攻心、病一日比一日重。听说儿子结婚,王老好非但没高兴,还差点背过气去。他想:即便儿子这辈子娶不上媳妇,也不希望这事儿让别人操办,特别是三爷。
“你这地主,你……你剥削完俺,又……又来剥削俺儿子……俺……俺操你祖宗……”
三爷被王老好骂了出去。
晚上。
这是公羊的新婚之夜。
公羊媳妇“半掩门”脸儿通红,本来她就是个风骚娘们,换个男人,更有万种风情。
在这样一个晚上,公羊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还是头一次。月光照在女人脸上,比白日里妩媚、生动。公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人,他的女人。公羊想起甸子上的事儿,想起了名字的来历,眼泪竟滚出眼眶……今天,他不再是公羊,他是人,他要实实在在地做一回人。
有今天晚上,他明天宁愿去死。他不管“半掩门”是什么人,只要她是女人,这就够了。
女人脸儿红红,给公羊解开了衣扣;公羊给女人脱衣;他才不管门外有没有人听窗,这女人是他的,他愿意怎样就怎样。
公羊向女人压过去时,又想起了甸子上的事儿……
“叭、叭叭……”
有人敲窗。
“谁呀?”
“你爹病重了,你回去一趟。”
外面人说。
终究是爹,爹一辈子也够苦了,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王老好病得不轻,人病重的时候,就想见一见儿女。对儿女说点什么呢?是不让儿子再去三爷家扛活?还是说对不起他?也许什么都不说,只是看他一眼。
王老好有点发烧,烧得有点糊涂,面前总是出现一个画面:又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运动开始了,三爷还是地主;分浮财时,王老好把三爷家那台小四轮开回家了,那东西是好,不吃草不吃料,比牛强多了……
能有那时候吗?
公羊看见,王老好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幸福的微笑,嘴角在动。公羊听见,爹在轻轻地唱一首歌,还是土改时学的那着《翻身歌》:
穷人要翻身
团结一条心
打倒地主省他剥削人
分了他的地
分了他的房
……
每年都有春夏秋冬,无尽的轮回,使生命都经历了一个过程。其实这轮回叫人悟出一个道理,一个人孩提的时候,意味着生命的春天,春天是播种的季节;青年的时候,生命到了夏季,开始铲地、拔草、护苗;壮年是秋季,秋天是收获的时刻;老年,生命步入冬天,这时候如果播种,不会收获,因为冬天是享受果实的时候……
一到春天,猫狗开始叫春,是花都急着开放。人也一样,男人,身穿单薄的衣衫,使劲鼓着自己的肌肉,谁家媳妇漂亮到谁家喝茶;媳妇们这季节最动人,脸上总是涌动着红潮,像甸子上盛开的野百合。
世界绿了。
绿色是生命的底色。
种子播进土地,开出五颜六色的花,结出奇形怪状的果。种子播进土地,播进了农民的希望,为了这希望才有了春夏秋冬,才有了生命的轮回。
青草拱出地皮小苗出土的时候,有用的无用的东西开始滋生。
这是个伏天,天闷热。北国的冬天漫长,挨冻的日子也漫长;北国的夏日短,热天就那么几天,这几天叫人受不了,像是一夏天的热,都集中在这几天了。别说干活,站着不动都出汗,青草们全都无精打采,庄稼们也都跟死了爹似的,垂头丧气。
人也一样。
王老蔫起了个大早,天还黑蒙蒙的,他已经铲好几个来回地。日头毒的时辰,他找一块树荫,头枕田埂,背朝着土地,感觉这世界只有了天空,而自己就浮在空中。土地消失了,世界就觉着很大,大了就显得空旷,心里发慌,没底。这时他才明白,所有能在天上飞的生灵,最后还得落在土地上。王老蔫像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人,不,一个人构不成一个世界,还缺一个女人。
春困秋乏夏打盹,夏天是坐在树荫下吃着爽口的沙瓤西瓜,听白胡子老头儿讲瞎话的时候……
王老蔫却不行,他要铲地。
这天气,马儿一上套就拉不开蹄,无精打采,人们像是钻进了大蒸笼,狗们长长地伸出舌头喘着、喘着,喘得人都跟着上不来气。
王老蔫铲了一上午地,身上跟雨淋了似的,最后光了上身,还是不行,那汗水顺着脊梁骨一个劲儿的往裤兜子里流。他瞅了眼毒日头,恨不得把日头摘下锁进自己家的地窖。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做不到的事儿想一想,挺好。
王老蔫在地头找到一块树荫,把锄头一扔,再也不想捡起来,头往田梗上一枕,就睡着了。
睡着真好。
死是不是跟睡着一样?
阳光消失了,月亮消失了,世界也消失了。
往常,王老蔫睡觉跟死猪似的,凉水浇不醒。而眼下,他再也睡不踏实了,到了做梦的年龄。
他什么梦都做。
他梦见了北园子,那儿离老蔫家的地并不遥远,可他常常梦到。从他退学回家那天起,他的生命就埋进了北园子。头些年,北园子已经荒芜了,园子里,弯脖树上挂着的那口古老的铜钟,如今,已不知被谁偷去卖钱打酒喝了。然而,那余音,像是几百年前敲响,而今还没有消失……
“虎三嫂,吃多了?”
虎三媳妇挺着五个月的肚子上工。这不算啥稀奇,孩子生在地里的,有的是。乡里人生孩子,不算啥事,跟放个屁似的,你没听人说么:
张大嫂李大嫂
上南园摘豆角
肚子疼往家跑
卷炕席铺上草
关上门顶上镐
放个屁就拉倒
小巴又在同虎三媳妇闹。小巴这名字很怪,肯定有来头。他一小不叫小巴,也不知他是前世填了井,还是挖了路,得罪了哪路灾星,两天不得病三天早早的。小巴妈是烧香找不着门、敬佛请不来神,便拽过儿子,给后屯张婆家的那条老黑母狗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认了干妈,又改名小巴,就是小巴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