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30）

　　黄牛过河各顾各的日子没几天，开始走合作化道路。开始是互助组，接着就人民公社。正应了三国里说的，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一时期，人们的日子刚一见点亮，就恨不得一下进入共产主义。农民不知啥是共产主义，以为共产主义就是瞅房笆掉馅饼，叫一个满脸胡子的人给整迷糊了。国家缺粮，就有人整出个亩产十万斤；国家缺钢铁，全民就大炼钢铁，开铁矿来不及，就把饭锅交上去。这时候，地主家没锅，贫雇农家一样没锅。
　　人民公社时，两半屯是一个生产大队，下面分了四个小队。那时挣工分，壮劳力一天挣十分，每月一分按一毛钱借资，年末结算。那年头也是邪门，大多年头秋后结算，家家往里欠，挣得工分越多欠得越多，这样的户叫胀肚户。
　　王老好家就是胀肚户。
　　胀肚户的日子不好过。碰上了个风调雨顺的年头，年末结算分红，分俩钱不够还饥荒的。你说你不信命吧，有些事儿说不清，越有的越锦上添花，越穷的人家日子偏就雪上加霜。
　　王老好家七口人，爷三个挣工分，都算是壮劳力，挣的工分真不少，欠人的饥荒比谁家都多，老伴月影瘫在炕上，药罐子多少钱都填不满，好钱没少扔。这日子不叫过，叫熬，难熬呀。没办法，王老好靠着人缘，东家借一盆西家借一碗，苦苦地打发着日子。
　　北大荒乡间的冬天，可真荒凉，欠收的冬天，就更没了生气，一色儿灰土土，望不到尽头。那年头，地里的庄稼不好好长，连青草野菜都不好好长，牛羊啃树皮树根，马饿了吃自己屙下的又晒干的粪蛋，维持着生命。
　　人就更悲惨了。
　　王老好家又断了烟火，没米下锅，一家人大眼瞪小眼。没辙，王老好端着盆，舍着脸皮去邻居家借，没人借他。一是他借的人家太多了，二是谁家都不富裕，差不多都没有隔夜粮。
　　端着空盆回来的王老好，无精打彩，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男人，不怕自己忍受困苦，怕就怕在媳妇、儿女面前挺不起胸，做不起人。媳妇面前还差点，大不了你卷起铺盖走人，三条腿的蛤蟆少见，两条腿的大姑娘，走道摸虱子——有的是。可是面对挨饿的儿女，当爹的无能为力，心里就有点受不了。
　　王老好的儿女们，仁义、老实、本份、懂事儿，知道爹不好当，都不难为爹，一句话不说，天擦黑都溜溜地钻进被窝，等着第二个饥饿的黎明。
　　有时一饿就睡不着觉，有两个孩子饿得直冒虚汗，浑身打哆嗦。王老好觉着不好，从邻居家借了棵白菜，一个孩子一叶白菜帮子，心里才不慌，踏实地熬过了一夜。
　　俗话说：老大傻、老二蔫、家家有个坏老三。王老好家的老三，一点也不坏，只不过是比别的孩子鬼道点，多两个心眼。这天夜里，王家老三见兄弟姐妹饿得死去活来，就忘了爹爹教诲的冻死迎风站，饿死挺肚皮的古训，偷偷地钻进生产队的马棚，偷了一背心子马料。王老好家南北大炕，满洲人留下的东北习惯。
　　王老好听出北炕上有嗄吱嗄吱的动静，以为闹耗子呢，悄悄地下地，顺着声音寻过去，发现了秘密。
　　“哪来的豆饼．”
　　孩子们光溜溜地站了一炕，没人吱声，全都吓麻爪了。
　　“咱老王家是偷偷摸摸的人家嘛？传出去咱还做不做人？还想不想进祖坟了？饿死，咱死得清白、干净，这算什么？丢咱祖上的脸呢！”
　　“爹……”
　　“还不快送回去！”
　　趁着夜色，王老好逼着小三把马料送回了马棚，连马棚里的马倌都不知道。
　　小三如不把马料送回马棚，就成了王老好的一块心病，就有一种犯罪感，这感觉不比挨饿好受。在王老好的思想里，人就活个人性，饿了就偷，那还叫人么？王老好就是王老好。
　　什么都没发生。
　　王老好领着孩子们去甸子挖野菜，地里不长庄稼，连野菜也不愿长，稀稀拉拉的。黄花菜，蚂掌菜、刺菜，都能吃，可家家都挖野菜，这些菜就很难见了。甸子上灰菜多，只有锯齿形的能吃，圆叶灰菜有毒。不知怎么，也不知是谁，把圆叶灰菜装进筐里，拎回了家。处得好一点的邻居，实在看不下去王老好家的日子了，把自己家里的一桶豆腐渣送给王老好家一盆，掺野菜吃。
　　王老好家过年了。
　　灰菜豆腐渣炖了一锅。
　　一家人围着锅台，狼似的造。
　　王老好也是饿急了，多少天没吃上一顿好饭，多吃了几口，就见他慢慢的软下去，最后中毒倒地，口吐白沫，脸就开始肿，眼睛都肿封猴了。
　　王老好这儿都不行了，知道是吃野菜吃的，那头，孩子们还围着锅台，争着抢着吃呢，被前来抢救王老好的屯里人抢下饭碗，都给倒了。
　　饿呀。
　　人在饿的时候，什么都不想，你给他整个江山，还不如送给他一个窝头。王老好这还不算惨，屯里“一只眼”家买了一袋苞米面，不小心把一瓶敌敌畏农药洒在面袋上，像那你把面倒掉，啥事儿都不会发生。那年代，一袋苞米面就是一家人的生命，怎么舍得扔掉？就蒸窝窝头吃了一次，这一吃不要紧，一老一小命赴黄泉。血的教训，还不能让这一家饿急了的人觉醒，就把洒上药的那部分苞米面倒掉，把没洒上药的那部分苞米面贴了一锅大饼子，结果又一条生命化为烟尘。两次眼泪都没能让这家子觉悟，又把剩下的苞米面喂了圈里的老母猪，结果一窝猪也跟着陪葬去了。
　　在贫穷与饥饿面前，没有什么尊严可言。什么富甲一方的商女，什么高官家里的千金，什么交际场上的红颜，饿她三天，一个窝头便可以叫她变成娼妇。
　　两半屯里，唯一没挨着饿的是三爷。不是三爷长得好看，天上掉馅饼，偏往他家里掉。
　　孔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三爷没多少文化，即使道听途说，却也叫他茅塞顿开。三爷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受穷挨饿之人，为填饱肚子，没什么良心可讲。
　　三爷能偷。
　　只要不讲良心，谁都会偷。
　　三爷和王老好纯是两路人。偷咋了？抓着算偷，抓不着就是好人。抓着了，顶多挨顿揍，也比挨饿好受。小偷小摸不算毛病，不够枪毙的。真枪毙了，也比饿死强。
　　三爷偷东西，真没犯过事，一次都没让人抓着过。怨他倒霉，让王老好看见过一次。
　　那是一天晚上，王老好起夜，就听院外有动静，扒墙头往外一瞅，见三爷牵着一头半大的猪，手里拿着柳条往村外赶呢，就觉着不是啥好事儿，当时因为犯困，就没当回事儿，回到屋里接着睡。谁知第二天，屯东头李豁牙子家传出悲悲切切的哭声。头几天，李豁牙子老伴饿死了，刚埋过不几天。这哭声，王老好寻思准又是谁饿死了。过去一打听，李豁牙子家的猪昨黑丢了。这猪是李豁牙子家的命啊，猪崽都不是买的，买不起，是赊的，卖了猪还崽钱。
　　王老好想起昨黑的事，明白了。
　　回家，王老好一推门，见三爷在他家坐着呢，一盆苞米面两瓶酒明晃晃地放在桌子上。
　　“亲家，好长时间没跟你喝酒了，今儿个赶上有空，咱兄弟俩唠扯唠扯。”
　　“你忒不是人了，偷富济贫，俺王老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过去。可……可李豁牙子家是啥样人家，他老伴刚饿死没几天，你也忍心下手……”
　　“亲家……”
　　“你要不把猪给李豁牙子家送回去，俺就不认你这亲家！”
　　“亲家……”
　　“你给俺滚！”
　　王老好很少骂人，这是头一次。
　　“你看着办！”
　　三爷丢下一句你看着办，转身就走。
　　王老好随手把桌上的一盆苞米面和两瓶酒扔出门外；瓶酒摔碎了，酒香迷漫了小院；苞米面扬了一地，那可是王老好一家人渴望多久想吃一顿的金黄色的苞米面呀。
　　三爷因偷猪，被送进公社的三打学习班，教育了三个月。
　　王老好家的日子更难熬了，本来就穷，王老好吃野菜中毒，在医院里抢救又借了一笔钱，真是雪上加霜。
　　瘫在炕上的月影，早就停了药，停了药意味着她不会好了，得在炕上瘫一辈子。月影见家道如此这般光景，没了希望，失去了信心，人更消瘦下去。最难捱的日子，王老好去秋天收获过的黄豆地里或者苞米地里挖耗子洞。耗子洞长的有十几米，蛇一样的曲里拐弯。王老好沿着洞的方向，一锹一锹的挖下去，直挖到最后的耗子的粮仓，那里竟然储存着四五十斤黄豆或苞米，而且陈豆与新豆、陈米与新米都分开放着。王老好心想，这个世界上最会过日子的不是人，而是耗子。四五十斤黄豆或苞米，解决了十天八天的口粮。但这也不是常事，解决一时解决不了一冬。这日，月影打开一口旧木箱，从箱底儿掏出一只银手镯，这是娘家妈偷着给她的嫁妆，她舍不得拿出来呀，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的，她就是死也不肯拿出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