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25）

　　中国有句俗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意思是世界在变，江河都能改道，何况人乎？
　　人呢，没地场去看，一小光腚不嫌砢碜的小子，大了没准当上了将军；一小鼻涕拉瞎的小姑娘，大了水仙花似的。谁知道卖过草鞋的刘备，做了一国之君呢？谁知道家产有清朝半壁江山的和珅，成了官府刀下之鬼呢？
　　三年。
　　只三年光景，三爷春风得意杨柳舒枝，反梢了。正应了那句：三穷三富过到老。正所谓天上下红雨，淋了三爷一身，算是三爷走了一步鸿运。
　　三爷认干。
　　认干的人只能填饱肚子，甚至连肚子都填不饱。王老好还认干呢，结果怎样？日子有今天没明天。没有几个能干的能发家。世上有钱人，没有靠自己去干的，都是用别人去干。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
　　这个道理谁懂？
　　三爷懂。
　　两半屯里有人说，三爷创业之始，靠的是女儿，用两个女儿换了一头牛，才改变了一生。三爷心里有数，一头牛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命运，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中，要靠自己去改变。
　　三爷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不甘愿一辈子受穷，被人瞧不起。也许是三爷的父亲当过土匪的缘故，三爷一小，心里就有了一个认识，形成了这样一个道理：当皇帝、当官、当兵、当差、当土匪，都是为了活得好一点，活得像个人样。条条江河归大海，道理不讲自明。
　　三爷为讨活路，走江湖卖假药，结识了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三爷从一个阴阳先生的嘴里，听说了老城大财主酒坊老板“钱串子”的发家史。钱串子是个乡下人，却不是种庄稼的命，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村里人叫他“二流子”。钱串子混到三十岁，没混出个人样，说不上媳妇，一赌气，抛家舍业去老城闯荡。钱串子发家，靠的是空手套白狼。钱串子嘴好，死人能给你说活。一次，钱串子下乡收了五十吨苞米，说是货到给钱。苞米拉进老城，钱串子把送货的人灌醉，把苞米偷着折腾走。他又用同样手段，从别的地场进了五十吨黄豆。苞米的主人找到钱串子，管他要苞米钱，钱串子哭丧着脸，说他让人骗了，别说钱，苞米都不知被折腾到哪儿去了。
　　“不管咋地，苞米钱你得给俺！”
　　“给、给。兄弟，你也别逼俺，钱俺是没有，这样吧，俺用三十吨黄豆抵你的苞米。你要是不要黄豆，那就剩俺一条命了，你要是要就拿去，谁让俺欠你的呢。”
　　苞米的主人一寻思，不要黄豆，那五十吨苞米就白扔，收回几个算几个吧，认了。赶到黄豆的主人管他要黄豆钱，钱串子把这戏重演一遍，三十吨苞米抵帐。
　　一来一往，钱串子赚了二十吨苞米、二十吨黄豆。
　　钱串子发了。
　　钱串子开起了油坊。
　　钱串子成了人物。
　　三爷从钱串子身上悟出了，人呢，只要你不要脸，啥事儿都能做出来，别说吃饭，世界都是你的。
　　人活在世上，做好事儿难，缺德做损那套，生就带来。
　　那天，三爷把家里最好的衣服穿上，刮了胡子洗了脸，打扮成屯长模样，悠哉悠哉去了老城。
　　三爷鬼点子多，一小就那样。
　　小时候，三爷缺德事儿就没少做。一次，他听说屯外的庙里住着个算命瞎子，就有了鬼主意。
　　“喂，俺说老先生，俺是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无家可归。你只要给俺口饭吃，俺给你领道，何苦自个深一脚浅一脚的瞎折腾呢。”
　　“行！”
　　老瞎子答应了，又问。
　　“小孩，你姓啥叫啥？”
　　“俺姓才，叫才刚。”
　　到了晚上，三爷领着老瞎子进了庙门，老瞎子睡着时，三爷偷着往锅里屙了泡屎，就溜回家了。
　　第二天大早，老和尚起来做饭，一掀锅盖，闻着恶臭。一瞅，锅里有泡屎。一寻思，准是老瞎子屙的，他瞎眼模糊找不着门，准是拿锅当屎盆了。老和尚一进屋就炸庙了。
　　“俺说你这瞎驴太可恶，俺好心好意留你住宿，你一点人性都没有，啊？狗还知道不往柴禾垛屙屎呢，可你连狗都不如，净往锅里屙屎！”
　　老瞎子一下明白了。
　　“准是才刚屙的。”
　　“早屙的和才刚屙的一样，都是屎！”
　　老和尚一把把老瞎子拽出被窝，叮咣一顿胖揍，轰出庙门。
　　三岁看老。
　　三爷这次进老城，不知又要耍什么花活，肯定有戏。
　　三爷找一个小酒馆一坐，要了四个小菜，一盘溜肥肠、一盘红焖肉、一盘血肠、一碟花生米。其实，三爷要两个小菜，半斤烧酒，足够。四个菜一摆，吃麻花屙麻花，要的就是这个劲儿，摆的就是这个谱。小酒盅锡酒壶，一口一口的抿，一盅一盅的倒，喝者不觉观者有味。酒劲儿上来，三爷哼一曲二人转小调：
　　斟上了这杯酒
　　轻声问你呦
　　三杯通大道
　　一醉解千愁
　　莫笑我斟酒的人儿双眉紧锁
　　君不见绿水无忧风吹面也皱
　　饮干了这杯酒
　　与君话情柔
　　爱花需检点
　　无月别蹬楼
　　莫笑我多情的人儿早生华发
　　君不见青山不老为雪白了头
　　好景不常有
　　青春不长留
　　但愿百身老
　　功名别强求
　　我只要饮干了这杯再来一盏
　　我只要常醉不醒管它春和秋
　　三爷唱得字正腔圆，可以说是声情并茂，小酒馆里一阵阵掌声。
　　三爷选中的这个小酒馆，进来的大多是县城里的乡下人，看那打扮就能看出来，除了青布上衣就是趟绒裤子。乡里的姑娘怕人说她们土，穿得红红绿绿，反倒更土。城里人嫌乡下人土气，瞧不上眼，编排顺口溜糟贱乡下人，说得实在难听：
　　屯老二进城
　　穿一身趟绒
　　不扣纽扣
　　系着麻绳
　　喝瓶汽水
　　不知退瓶
　　看场电影
　　不知啥名
　　想要撒尿
　　墙根就行
　　钱不花了
　　绝不出城
　　等着再来
　　秋后分红
　　三爷穿一件吊兜的蓝的卡上衣，虽然里面的白布衬衣从衣襟底下露着一圈白边儿，也能看出是乡下人，却不是一般的乡下人。
　　酒喝到火候上，酒客们烟酒不分家，端着酒菜与三爷凑成一桌，天南地北地唠。闲唠中，三爷显露出自己见多识广，什么地方都知道，什么人都认识，你一杯我一杯，露出了乡里乡亲的热乎劲儿。
　　“兄弟，进城干啥来了。”
　　“压两间小房，买几米木材。”
　　“木材多少钱一米？”
　　“四百五一米。”
　　“啥？”
　　听到这儿，三爷把将要扌周进嘴边的酒盅往桌上一墩，一双牛眼睛一瞪，吃老大一惊。那情景，像是他碰上了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贵了？”
　　“俺二叔在木材二营，大小管点事儿，一等圆木，批个条子才二百五十元一米。来，兄弟，喝！”
　　话说到这儿，打住。
　　“喝！”
　　三爷端起酒杯，与在座的乡亲一一碰杯。这工夫，马上就围上几位进城买木材的乡里人，围着三爷，把三爷当成了人物，三爷就是人物。
　　“大哥，你的酒账，俺算了！”
　　“俺付！”
　　“俺付吧！”
　　马上站出来一位，一口扌周干杯中酒，胸脯拍得山响，抢着给三爷付了酒账。有人掏出钱，往三爷手里塞，求三爷帮助买两米木材，还不是图希省俩钱。
　　“钱，俺不能拿……”
　　三爷把钱往外一推。
　　“俺们萍水相逢，不认不识，别把俺当骗子。俺家住无屯，姓周名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俺要是骗了你们，操俺周围他祖宗。”
　　卖假药时的嗑，三爷又用上了。
　　这些买木柴的乡里人，都是赶着马车来的，一听这话，跟着三爷就走。
　　木材二营座落在老城东北角，好大的院子，里面堆放着各色各样的木材，有圆木、板材、方子。三爷叫乡里人把马车停在大门口，领着他们走进大院，来到一堆木垛前。
　　“看这成色，咋样？”
　　“好极了。”
　　“棒。”
　　“这么好的木材，都是果松的，也就是碰上俺了，谁要是二百五十块钱能买下，跪下叫他爹！”
　　“可不是，可不是咋的。”
　　“老哥，真得好好谢谢你！”
　　“哪天老哥到俺家，好好喝喝！”
　　看完成色，三爷领着乡里人来到营业室门口，三爷停住了脚步。
　　“这个价，得俺给你们开票。”
　　这个一米，那个两米，一会儿工夫凑了三千多块钱，递到三爷手里。
　　“你们在门口等着。”
　　三爷扔下这话，进了营业室。
　　再说这些乡下人，在外面左等不见三爷出来，右等不见三爷出来，有那急性子的进去一问，哪有那巴宗事儿？
　　三爷早从后门溜了。
　　北方人真诚，尤其乡里人，都实在，容易轻信人。过路客，不管是半夜三更的敲谁家门都给开，想住就让你住，被子往炕上一扔，扔在哪儿你就住哪儿，哪怕挨着人家的大姑娘，也不叫你换地场，换了，是对人的伤害，换了就是不相信人。但第二天早起，主人给客人打两碗井拔凉水，只要客人敢喝，就是承认了你是个本分人，昨夜黑啥都没做。
　　乡里人因为轻信，吃了很多亏，但他们宁愿吃亏，也不想改变自己。
　　那些被三爷骗了的乡里人，四处打听无屯，哪有什么无屯，叫老娘们现揍一个都不赶趟。乡里人知道上当了，开口大骂周围，说周围不是人，操周围他祖宗。心眼快的寻思过味，什么周围，是那家伙把他们给骂了。